殡仪馆门口的香樟树在热浪里耷拉着叶子,周盈把遮阳伞往孟奶奶那边倾了倾。
孟潇语的离世似乎是给她当头一棒,远在外地的何主任一早上几乎将她的电话打爆炸。
女孩的葬礼来的亲人不多。
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老人绣着青荷的布鞋踩碎了水洼里的云影,风吹着周盈的伞撇向一边,吹得樟树上青绿色的果实脱落,正掉进她捧着的搪瓷缸里。
"她小时候很皮实,就爱往我茶缸丢野花。"老人用皖南腔呢喃着,布满晒斑的手捞出湿漉漉的樟树果实。
周盈是去过星罗村的,要从那到林晋是要乘坐大巴车的。
没有想过,本来暑假一到,孟潇语应该就能够回到星罗村,回到她身边了吧。
老太太是特地来奔丧的,脑后盘着的银丝里缠着褪色的黑色头绳,发髻苍白。
告别厅循环播放着《大悲咒》,周盈始终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呕哑嘲哳难为听的曲目却是葬礼上的经典。十几岁少女的遗照选了张抿嘴微笑的证件照,刘海却倔强地翘起一角,露出眉骨处细微的疤痕。
"这不是你的错,周盈。"何主任的越洋电话混着机场广播,"你是给过她希望的人,但是没有任何办法,孟潇语周围的环境没有法办改善,她自己一直处于某种极端孤立无援的处境是非常痛苦的......"
理式给每个来宾发白色的纸花,别在肩膀或是胸口。
周盈接过那做工略显粗糙的纸花,默默翻了翻,感到内心一丝丝悲凉,何主任在说什么已经无暇顾及。
人类悼念的最原始方式,活化或者海葬,年轻或是年迈的身体,似乎都有存在的意义。
老太太的皖南口音裹着凉茶的清苦:"吃么。"老太太从随身带的麻布口袋里翻几颗黄色的杏子,那味道是酸涩的,周盈那时候觉得新奇,在星罗村的村口摘了很多。
黄色的已经多半成熟,味道酸甜,周盈觉得那味道还是像初次去孟潇语奶奶家吃的青杏子一般酸涩。
那味道,算不上好吃,却让人终身难忘。
细节已经无从知晓,静默的尸体不会说话,甚至是因为工作日,孟潇语班级的老师和同学都没有来。
整个大厅外面里只有沉默的周盈和孟潇语的奶奶,里面的人门可罗雀,只有村里的几个人和女孩的父母在张罗着白事。
理式继续各种吟诵,老太太靠着周盈颤颤巍巍。
“我跟我儿子儿媳妇没话说,你带我去潇语生前去过的地方看看吧?”
周盈点头默许,来林晋市后她并没有想过要很快返回鹤山。
暴雨说来就来,遮阳伞变成雨伞,周盈搀着老人走进林晋中学后巷。
面包房刚出炉的红豆包香气漫过围墙,铁质遮阳棚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
孟奶奶的布鞋踩进水坑,周盈紧随其后,听见头顶传来教学楼走廊外学生们嬉笑着玩闹和背英语课文的清亮声音。
"她每天的早饭是不是要在这里买冰豆浆。"老人指着玻璃橱窗上的卡通贴纸“豆的汁”,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她小时候说城里有个卖麦芽糖的老头扛着很多根红色棍子的锄头,今天早上终于让我在汽车站门口瞧见——就是根浇坏了的糖葫芦嘛!"
周盈笑笑,没有接茬,毕竟有些话说出来就会变得很伤人。
公交站牌贴满暑期补习广告,周盈用纸巾擦去孟奶奶脸上的雨珠。7路车驶来时,老人站在站牌底下吸着气,似乎这样就能闻到孙女残留过的痕迹。
“她每天会坐这辆公交车吗?”
周盈摇摇头:“她每天会坐地铁,不坐公交,起得很早,大概在7点11分左右会转地铁。”周盈望着公交车窗上蜿蜒的水痕轻笑。
“哦,那潇语她住在哪里?”周盈想了一下,记忆里的记录报告很模糊,大概是一个废旧的居民楼。
林晋中学也是有住校生的,但是私立学校住所费是内定的,反而比在外面的出租屋贵得多。
一路问老师,问同学,大家对她闭口不谈。
兜兜转转可算是找到了居民楼的大致方向,三楼,合租。
粉色墙纸残留着荧光笔涂鸦,周盈辨认出某句模糊的动漫台词。
她书桌上的台灯还罩着浅蓝纱巾,孟潇语的日记本摊在四月二十二日——正是周盈最后一次见她那天。
那一天,她试图与这个世界告别过,周盈以为自己短暂的温暖将她救了下来。
“我想,作为家人,应该更想知道她记录的故事吧?”周盈将桌子上的日记合上,交给老太太。
老太太翻开扉页就摇了摇头。
“我这大岁数了,字太小看不清,我也不识字。”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周盈只好将日记本放进她带过来的布麻袋里。
“没什么用,带回去也可能只是烧柴,看看这妮子房间里可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晃了晃麻袋。
周盈忽然想起了什么,老太太在自己家里有把钱放进自己枕头底下的习惯,那没准孟潇语也有。
破破烂烂的被褥被掀开,连着那暗黄色的枕头,底下都空无一物。
老太太一遍遍的抚摸那被单,说着:“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周盈一时间替她觉得悲伤,因为她不确定老太太是因为想念她,还是只是因为想要找寻一些之前的东西。
如果一个人,谁都不在意她,她的社会存在感就会被降得很低。
低到尘埃里。
周盈带着孟潇语的奶奶坐地铁,因为下过雨,地铁里被人来人往踩的湿漉漉的,想象着她每天上下学的样子。
似乎,某些时候是带着一点狼狈的吧?
她把头瞥向窗外,地铁里是一片漆黑,只有在到某个站点的时候才会有广告灯的光芒亮起。
她就是这样孤独的生活着的。
“周医生,”老太太轻声喊道。
“嗯。”周盈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以为老太太问她有没有到站点。
“她在上面,会更幸福一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