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平米的老式公房在青白灯光下显形。
那个在幽暗走廊上的男孩不见踪影。
周盈还没搞清楚自己怎么个情况,作为催眠者,第一次在被催眠者的梦境里更改了自身形态。
她捏了捏自己的小手,有点不可思议,自己现在大概也就5岁的样子。
褪色奖状与全家福相框在潮湿空气里微微卷边,五斗柜上两只书包肩带交缠,男孩子们玩的玻璃弹珠散落在床底闪着幽光。周盈的目光被书橱里露出的相册攫住——那是两个模样相仿的男孩,一个稍大一点,一个矮一点。
"阿瑀哥哥!"
孩童清亮的喊声刺破雨幕。
解诚瑀。
陈瑀。
陈棣。
周盈念着两个人的名字扑到窗前,看见穿蓝条纹睡衣的小男孩赤脚站在湿润的青石板上。他死死拽着穿皮夹克男人的公文包带子,雨滴在发旋上溅起细小皇冠。
穿胶靴的中年男人弯腰掰他手指:"你爸爸在深圳买了大房子,哥哥阿瑀先过去读重点小学......过几年再接你过去。"
"骗子!"
6岁的陈棣突然爆发出小野兽一样的嘶吼,周盈看见他后颈凸起的骨节像振翅的蝴蝶,"上周爸爸还说哥哥考一百分,我背会9乘9乘法口诀表你们就不带哥哥走!"
公文包金属扣弹开的瞬间,泛黄的离婚协议书如折翼白鸽飘落。
幼年的陈棣抽泣,他蹲在水洼里一张一张捡起纸张,男孩哭着,目光反复停留在"抚养权"三个字。
“哥哥——妈妈——呜呜呜.....”男孩手紧紧握着那些湿漉漉的纸张,看不懂上面说的是什么,只觉得这几张纸是将他和哥哥分开的罪魁祸首,他迫切想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哥哥,我不认识这个字......”他擦着眼泪想告诉哥哥。
解诚瑀站在一脚踩在地面挣扎着,另一只脚踏进车门,里面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年轻女子在拉着他。
穿皮夹克的男人突然举起手机:"陈先生,您儿子不肯上车......对,两个都在闹。"
解诚瑀突然挣开男人的手,像颗小炮弹撞向男人大腿,男人疼的龇牙咧嘴撒开手。
“棣棣!我在这!”仅仅比陈棣大五岁的解诚瑀奔跑着,像母鸡护崽一样对男孩张开胳膊。
“嘭——”
蓬头垢面的女人从天台一跃而下。
外面的青石板转上传来重物坠地声。
周盈惊恐转身时撞翻搪瓷杯,深褐药汁在地面蜿蜒成河——她终于看懂矮脚桌上那些药瓶,碳酸锂与帕罗西汀的标签在1997年的时间轴里泛着冷光。
"妈妈!妈妈!......"陈棣的呜咽混着雨声传来。
年幼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平日不常出门的母亲,一走出门就是消逝。就像是一种没有长脚的鸟儿,一出生就是为了飞翔,唯一的落地就是死亡。
他们的母亲——稳稳的落在地上。
“陈先生!不好了!夫人——”男人看到年轻女子眼神里的不悦,马上改口:“解女士她......”
“啊,那不是内两兄弟两的母亲吗?那女人似乎一直精神状态不好啊......”
“诶,这不是内个姓解的女老师吗?是不是私生活混乱的很....”
“啧啧啧,听说是男主人出轨吧...怎么这个惨样。”
“带那两个男孩走也好,省得缩在这犄角旮旯里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街坊邻里走走停停聚集,周围的看客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聚集了一小波看热闹的人。
周盈抓起一件外套跑下楼,却看见更年长的男孩正把弟弟护在身后。
正面交锋的时候,周盈以为自己会心如止水,可还是止不住地心颤,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忽然间杳无音讯留她多年无法释怀的前男友。
11岁的解诚瑀咳嗽着摸弟弟发梢,周盈的眼眶里热泪在滴溜溜的转动,解诚瑀和陈棣看向自己的眼神像被遗弃的流浪猫。
这一次,她读懂了,长期被母亲打压和过多的精神折磨,11岁的孩子已经明白了母亲生的病,随时都有离开的概率,只不过或早或晚。
“你是谁,为什么拿着妈妈的衣服。”解诚瑀看着她,周盈低头,没有解释,只是将衣服往前递了递。
雨越下越大,像是隔着很多人,诚瑀就那样看着自己。
像穿过了时间,穿过了光年,穿过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熊猫头套。
陈棣呆呆地站在诚瑀身后:“哥哥,她是谁?”
解诚瑀扭头看着弟弟,安抚道:“亲戚。”
他伸出手接过周盈拿下来的大衣,抖了抖,盖在躺在地面的那只鸟儿身上。
1997年的秋雨突然静止。
漫天雨珠悬浮如水晶珠帘,解诚瑀指尖的美工刀正在空中缓慢翻转。
周盈扑过去抱住两个男孩时,闻见陈棣衣领残留的气息——与二十年后他衣柜里的龙井茶味道如出一辙。
中男人后知后觉的惊慌阻止:“小少爷快住手”。
“咦——”周围人嫌弃地避开:“小孩长得乖乖巧巧的,可别像他妈妈那样是个神经病吧?”
周盈看着解诚瑀突然推开弟弟和自己,美工刀在他自己掌心划出猩红的弧。
当血珠滴在离婚协议书上,浸入青石板砖的水泥地,她终于明白解诚瑀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总在雨天用绷带缠手。
"带棣棣走。"
解诚瑀把流血的手掌按在男人西装前襟,车内的女子没有下车,十一岁的背影像棵被雷劈断的树,却用威胁的口吻说着:"告诉爸,我成年就去接弟弟。"
悬浮的雨珠轰然坠落。
周盈在滂沱大雨中死死搂住哭到抽搐的陈棣,看着解诚瑀的白衬衫被车门吞没。
她感到心脏剧烈的疼痛,她问过解诚瑀,怎么名字这么难写,笔画这么多。
他总是笑着解释,小时候跟妈妈姓,和丁克主义的小姨度过了5年的时光后就去当兵。
他没有说过母亲撒手人寰,父亲的背叛,留下他和年幼的弟弟。
他也没有说过那个十恶不赦的父亲为了所谓的前途事业,和高官女儿喜结连理,但那女人比起陈棣更青睐他。
怎么有那么多伤口,都被她忽略。
心好痛,痛得仿佛要烙穿阴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