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说:“可否请贫道去贵府看看?”
白鄯看着那道士,有些愣住了,以为他们带回来一个要饭的。
道士在宅子周围转了一圈,说此地风水不好,属阴,极易招惹鬼怪之类的。他不是在胡说,冥王也看出来了,否则不会用结界把这间屋子保护起来。
阿宝道:“还望道长明示。”
道士给了她一张符,说这符是太上老君开过光,能驱散百鬼,再恶的鬼都不怕,只要鬼死了,他再施一道法术,请求地府鬼差把沈勖的魂魄送回来,就能恢复正常了。
这种话以前的道士也说话,法也做过,但完全没用。
怎么看都像是瞎编的鬼话,“沈勖”却正色的收起来,拱拱手:“多谢道长。”
两人关进屋子里,开始做法。
冥王倒了一杯茶,晃了晃:“之道啊,汝这身装扮可是跟那街边乞丐学的?”
冥王一眼就看出道士是陆判假扮的。
陆判站着,恭敬道:“白使者说越是不起眼的道士,越是让人觉得有真本事。”
冥王冷笑:“他为何不自己来?”扣了叩桌子,陆判便坐了下去,“论起编瞎话,谁能胜得过他。”
陆判实话实话:“他嫌丑。”
“下次让他来,这是命令。”
陆判道:“是。”说话间随手抛了一道光。
那如闪电一闪而过的白光,充满了祥瑞之气,外面的人同时张嘴无声的惊呼。
陆判看着冥王似乎欲言又止,冥王斟了一杯茶,推过去:“你可会怪我?”
陆判低头道:“是下官的错,执法违法,若不领罚,难以服众,倒是下官让殿下失望了,辜负了殿下的厚爱。”
他语调没有波澜起伏,表情也没任何变化,冥王与他相处几千年,知道其实心里难受着,这种感觉在他决定放手的时刻也曾有过。
“你这样做是没用的,你知道他轮回三世,三次孟婆汤,早就忘的干干净净了,入轮回前终究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冥王幽幽道,叹了一口气。
陆判垂着眼眸,看不到表情变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飞速的颤抖了一下。
门外的人心急如焚,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有望突然惊呼,只见浮空中出现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左右两个长的极高,像极了神话故事里的黑白无常,而中间那个……
“我我看到了,是是是……”有望震惊的说不出来,不过大家都看到了,那就是沈勖的模样。
白鄯激动的流了泪。
阿宝也很激动,激动的喉头哽咽,忽地有些奇怪。
那个白衣服的怎么好像,对自己,笑了一下?
怀着期待的庄严目送三道人影进入房间,那一刻,久久高高悬起的心仿佛也落入胸腔中。
不久后,门开了,道士率先出来,冥王跟在后面,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方才的景象让他们不得不抱有极大的期望。
道士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环交给了阿宝,说是捡到的,觉得此玉很有灵性,将玉送于阿宝,可替主人挡灾。
玉环温润光泽,看着让人觉着亲切。
冥王皱着眉,显然不想要。
阿宝拿起来,细细看了看,诧异道:“这玉环和阿勖的那块好像啊。”看向冥王的腰间:“诶,你的玉环呢?”
“丢了。”冥王轻描淡写道。
“什么时候丢的,丢哪儿了,会不会就是这块?道长……”
本想问问道士是在哪里捡的,再一看哪里还有那道人的身影。
白鄯也觉得奇怪,这道士的消失方式跟少爷五岁生病时遇见的道士几乎一模一样。
那符贴在门上,进门出门阿宝都会抬头看一看,双手合十,心中默默祈祷。一段时间过后,说“沈勖”没有变化罢,但明显感觉他跟之前不一样了。
四书五经,不管哪本哪段释义,他都能对答如流,并且出口成诗,绘画技艺突飞猛进,这不是正常了是什么?
白鄯等人喜极而泣,烧香拜佛,就差给人发糖庆祝了,阿宝的眉却总是似蹙非蹙。
那画里的人真的是自己么?
柳月棠来时,与布庄茶庄的两个掌柜打了个照面。
两人抱着厚厚一摞册子,看着三少爷就像看到了久违不见的亲人一般,却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
将近两年来的进账出账,经营模式,产业分布,有哪些合作商户,事无巨细的讲给三少爷听,但他眉头皱的很紧,看起来很不耐烦,好不容易禀报完了什么也不问,也不说接下来的安排,直接让他们退下了。
两人默默的流了一身汗,离开前方掌柜还是战战兢兢的说明日让他去茶庄看看,毕竟毛峰月钩要采摘上市了。
于掌柜道:“不是说三公子脾气好,很好相处的么?”
方掌柜道:“是啊,是啊,吓得的我话都不敢说了,比大少爷还恐怖。”
沈琮至少会发脾气,会骂人,能让人知道他不开心了,喜怒都在脸上挂着,这个人从头至尾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双眼睛只要看着你,会腾升出一种莫名的罪孽感。
仿佛他们在做一件愚蠢之极的错事。
方掌柜又叹道:“老于啊,若是三少爷不想管,我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于掌柜也叹道:“是啊,可惜了沈老板的一生心血啊,却摊上这么几个不成气候的孩子,不知……怎么?”突然感觉被顶了一下,诧异的看过去,方掌柜给他使使眼色。
“哦,柳公子来了。”于掌柜有些惊喜,带着祈求的神情:“柳公子,你去劝劝三少爷罢,他应当会听你的,眼下需要采桑养蚕,布庄还要采购染料,织机,工人们的工钱也该结了,这算下来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这资金真的是周转不开,大少爷又不给,那么多银子不知用到了何处,这次的订单要是完成不了,可会损失大批客户的。”
他急得跺了个脚:“那真是要完蛋了,沈老板一生的心血啊。”偏头在胳膊上擦了一下,“不能就这样没了。”
柳月棠不置可否:“于掌柜,方掌柜,这段时日真是多谢两位了,若是沈伯伯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我知两位坚持到今日很不容易,辛苦了。月棠代勤之感谢两位。”
说着拱手鞠了一躬。
两位同时叹了一口气,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有望,你家少爷在哪里?”柳月棠问。
有望说他来的不是时候,夫人和少爷吵架了,准确的说只是夫人一个人在发火,少爷不动如山,还有闲情逸致画画,画的都是一个女子,虽然他说了那是夫人,眉目五官也像,但越看越觉得另外一个。
听说阿宝都气哭了,柳月棠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不顾劝阻,径直走进去。
阿宝与沈勖成亲后,柳月棠还是第一次来沈府,只远远的见过一面,他也听说了两人有多恩爱,本以为放下的心还是如针一样密密的刺痛。
“沈夫人。”柳月棠恭敬道。
阿宝愣了愣,看着他,柳月棠表情淡漠,看不到曾经的柔情,也在眼里看不到一点亮光。
她背过去换了个表情,笑容甜甜的:“再叫一遍。”
柳月棠虽觉奇怪,还是又喊了一遍:“沈夫人。”
阿宝踮起脚,给他脑门一个爆炒栗子,打的柳月棠摸不捉头脑,见她咬牙道:“这么听话是不是?这么听话去把那个人给我拉到布庄去。”走远了,还吼道:“告诉他,我今晚不回来了,我要回娘家,别来找我。”
沈勖已经恢复正常了却不愿意接手父亲留下来的生意,还说“跟我没有关系”,阿宝几乎要仰天悲叹了,不知道沈伯伯听到这话会不会气的活过来。
他淡淡的说,不会。
成天就和阿宝腻在一起,也不让她去店里帮忙,不是写写画画,就是出去溜达溜达,还提议出去游山玩水,什么时候去京城走走,京城有个梅园,有许多不同品种的梅花。
他记得她喜欢梅花,记得她所有的喜好,宠爱她关心她保护她,这是多么的难得,但抛开这些他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生活不能只有风花雪月,更多的是柴米油盐,再这样下去一家人要喝西北风了。
阿宝很生气,一气之下说了气话:“还不如沈琮,虽然他也不管,但至少开着妓院和赌坊,管着一大家子的吃喝,而你只会坐吃山空。”
冥王因为这句话大发雷霆,还摔了一个杯子。
那个粉碎的杯子吓到了阿宝,不管他怎么哄,不肯进入他的怀抱。
她微微发抖,内心深处蔓延出的失望也掩藏不住面上淡淡的忧伤,含着泪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冥王靠着门,他听到了那句话,似笑非笑,柳月棠却看到了他漫不经心的背后隐藏的嘲讽。
那双眼睛柳月棠很熟悉,但不是自己认为熟悉的那双,沈勖绝对不是他们口中说的性情大变,而是换了一个人,先前他不知道,这一刻仿佛知道了。
“勤之?”
冥王没有任何反应,向阿宝的方向走去,柳月棠站在他面前拦住去路。
柳月棠面无表情,眼底没有沈勖清醒的欣喜,没有因为他惹哭阿宝的愤怒,明显带着罕见的冷漠。
“你不是勤之,你是谁?”
冥王眸一瞥,如一道亮眼的闪电劈来:“一个胆小如鼠的凡人竟敢质问神?”
柳月棠还没有胆大到敢跟神对抗,但这件事关乎自己的朋友,他不能袖手旁观,当不知道。
柳月棠不卑不亢道:“谁都有害怕的事,冥王殿下不亦如此么?”他把冥王殿下咬的很重。“我若将此事告诉阿宝……”
冥王眯起了眼睛,上前两步,声线低沉:“你胆敢威胁我,上一个忤逆本殿的人还是三百年前,你可知他的结局如何?”
柳月棠没有半分怯弱,直视着如炬的目光:“我不怕死,死后被你如何处置,我亦无所谓,请告诉我真正的沈勖在哪里。”
冥王不以为意道:“他与你有何关系?”
“他是我同窗,我的朋友……”柳月棠眼里闪着光,声音有些哽咽:“还是我的兄弟。”
冥王直视着他的双眼,似乎想从眼里看到一丝谎言,半分虚伪。
眼底的光仍闪动着倔强的情感,坚定不移的信念。
良久,笑了笑,扔给他那块玉环。
“他在这里。”
“什么?”柳月棠捧着玉环,有些茫然。
忽地玉环闪现微微白光,那光先是很轻薄,就像寒冬时萦绕在林间,在初生的太阳照耀下的那种白雾,白雾渐渐变浓,凝聚成一个人的上半身,那人慢慢的睁开眼睛看向他。
“勤之……”柳月棠含着眼泪,“你怎会是这样?”
“抱歉啊月棠,我骗了你们这么多年,其实我也不是。”
沈勖的脸色很苍白,就如同他昏迷那段期间,即使看着不太真切,仍能感受到深深地歉意,柳月棠的心顿时狠狠揪着。
“不,勤之,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永远都是我的兄弟。”柳月棠把玉环放在心口。
沈勖只会吹箫,家里都是各种各样的箫,也有一架不错的焦尾琴,据说是别人赠送给沈渭的,冥王让有望把琴搬到亭子里。
有望站在旁边,垂手低头,手指不安的搅动着,好几次欲言又止。
冥王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不去问不去想,抬袖,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有望不懂音律,但他也听出来了琴声中的思念之音,抹着眼睛:“三少爷,把柳公子晾在那边真的好么……”
柳月棠在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背对着他们,看不到在做什么,他又不转过来,伟岸的背影在冥王低沉略带悲凉的音乐声中,显得格外的凄凉,让人——脑袋一疼。
有望不知三少爷为什么要打自己,有点懵了。
冥王道:“不要打扰我的雅兴,好好听。”
表情淡淡的,声音淡淡的,整个人都寡淡的像一杯冷掉的白开水,却让人猜不透看不明,有望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了,竖起耳朵听。
“月棠,为何在这里坐着?”白鄯问。
“白叔。”柳月棠站了起来。
白鄯的视线从他肩上飘过去,某人已经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叹道:“他连你也不想理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变成了这样,跟以前完全不像了呢,难道还错魂了?”
“白叔,无须担心,勤之他没事的,他会为了这个家振作起来的,兴许是刚回来不适应,给他一点时间。”柳月棠温声道。
“不不,真的可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