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眼睛往大里睁了一点。
不是您老人家么?您不下旨撤掉禁锢我的结界,我能出来?
白无常嘴微张,不知如何回话。
陆判恭敬道:“回殿下的话,近日地府事务繁忙,各部门差使均身兼数职,然勾魂使者一职,乃寻常鬼差不能胜任,故而下官擅自做主,撤销结界,派出白使者救急。”跪了下去,“望殿下恕罪。”
冥殿冷笑:“本殿不知白使者竟如此能力出众。”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白无常恬不知耻的笑着:“不过陆判大人似乎很信任我,哈哈……好在本使者不辱使命,安然无恙的带回了那小鬼。”说着取出锁魂金宝袋,“另外,还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收获。”
解开袋子上的系带,白无常将怪物和他身上的恶鬼都放了出来。
怪物此时是个身穿玄青色长袍,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嘴角眼角皆有淤青,额头一个大包。单从面相上看跟平常在街上看到的道士没甚区别,只是眉宇间有一股浓烈的暴戾之气。
他被白无常用缚魂索捆着,又定住了身,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听,吊着三角眼看着上方之人。
六只恶鬼完全没有自我意识,在林子时凶神恶煞,这会儿跟小白兔见了猛虎似的,六个脑袋紧紧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牙齿打架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些个脑袋……”冥王有些疑惑,“怎么回事?”
白无常道:“这人身前是个道士,修的却是魔道。暗地豢养小鬼,操纵小鬼四处猎魂,小鬼后来又被他给吃掉了。殿下细看,这些脑袋并非真魂,乃是积攒了众多怨气幻化而成。”
冥王眼带憎恶:“这样的东西带回地府做甚,直接就地处决便是。”
抬起手,六条金线自掌心射出,六张嘴大大张着,眼里露出狂热的光芒。那金线却没入眉心,六个脑袋同时金光大放,裂成无数片。脑袋在金光中消散,连同腥臭味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使者的职责本只是勾魂,此次却为人类除一大害,立了一个大功。”陆判道,“也算是将功折罪,下官建议让其离开油锅地狱,重回使者原职。”
冥王侧过身子,手肘柱着扶手,攥拳抵着腮,悠然道:“陆判是在告诉本殿该怎么做么?”
“下官不敢。”陆判毕恭毕敬道,“殿下向来赏罚分明,旁人无需多言。”
冥王偏头哼了一声,九冕旒晃动,珠玉轻轻相碰。
“你都这般说了,本殿若继续惩罚他,倒显得有些不懂事了。”
手指一勾,白无常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嘴,伸出一尺长的舌头,伸的直直的。
冥王隔空曲着中指一弹,白无常感觉舌根麻酥酥的,想笑。
“管好这根舌头,若在多言,本殿觉得它也没必要存在了。”
白无常含糊不清道:“殿下也想要我的舌头?可惜晚了,陆判已经先定下了。”
冥王冷眸一瞥,眼中金光灼灼。
白无常忙收回舌头,跪下抱拳恭敬道:“小的多谢殿下的赦免,一定谨记殿下教诲,恪守本分,尽职尽责。”
又用秘音对陆判道:“大人,多谢了。”
人类的修炼方法与神仙鬼怪不同,天赋异禀者在短短十几年达到臻化境界不是不可能,。这个道士便是有天赋的,法术剑术远在白无常之上,黑白无常一起也不一定拿他有辙。
这次能收服他,全靠陆判在归还白无常法力时放了一道增强术。
“今后老实点,下不为例。”陆判并未用秘音,在殿下面前什么法术都形同虚设。
“还算老实。”冥王眼神幽幽,“如此小儿科,岂能骗过本殿的眼睛。若不是他知道有恶鬼在那地作奸犯科,会找个借口派你去?”
嫌弃的瞟了一眼陆判,更加嫌弃的瞟一眼白无常。
白无常笑道:“殿下圣明。”
正欲起身,一股力量砸在身上,白无常横着飞了出去,陆判忙用法术托住他,方能竖着落地。
只见那道士挣脱了缚魂索,站了起来,狠狠地盯着白无常,指间黑气缠绕,头发飞舞,指甲变的又黑又长,面孔也在发生变化。
陆判少见的变了脸色:“竟然魔化了。”
“呵,有点本事,可惜不用在正道上。”眸一眯,“在本殿面前还敢造次,活得不耐烦了。”
冥王虚空一抓,道士被提了起来,面目痛苦,体内汹涌澎湃,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强大的力量搅的天翻地覆,那颗小小的金丹吸收,膨胀,涨大到数十倍。
道士剧烈颤抖,控制不住金丹的力量,仰头啊一声惨叫,金丹碎裂,一身的修为毁于此刻。
冥王收回手,道士从空中掉落,摔在地上,伏地不起。
冷声道:“将尔带入黑狱谷受罚九九八十一道,而后用天雷,让其神形俱灭。”
“属下遵命。”
白无常带着道士魂离开冥王殿,遇到前来的黑无常。黑无常看着他白衣上的血迹,眉微蹙,白无常咧嘴一笑,摇头。
擦肩而过。
黑无常领着一个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女鬼。
冥王有些乏了,沉声道:“为何将她领到本殿这来?为人为畜皆由身前所做所为而定,纵使尔有千百身不由己之缘由,亦不能宽容。”
冥王的威严压的女鬼透不过气来,瑟缩着身子,不敢应话。
黑无常道:“回殿下的话,这名女子本应还有五十年的阳寿,因婆家对她不好,一气之下喝了毒药,不等魂使接引,自行来到地府报道,小的劝说多时,她阳寿未尽,婆家之人亦在拼命救她,不能进入轮回,奈何她就是不肯还阳,小的没法便想找陆判帮忙,马面兄告诉小的陆判大人来了您这里,小的才将她一并带了过来。”
冥王道:“真是奇了怪了,别的鬼巴不得能多活几百年,你倒一心求死。难道,你那公公婆婆丈夫,对你不好?”
闻言,女鬼流出两行泪,缓缓道来。
“我嫁到他家十年,做牛做马,毫无怨言。他们一家可倒好,一开始便对我冷眼相待,相公他还……稍有不满便对我拳打脚踢,公公婆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我的死活,娘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亦不再管我。”
女鬼提高了声音,忿忿的盯着冥王:“那样的日子,还要再让我活五十年。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受这样的罪。”
冥王转头道:“之道,给本殿看看这女鬼的前世。”
陆判拿出生死簿,找出女鬼前世,呈给冥王。冥王细细看后,陆判收起生死簿,立于一侧。
冥王道:“本殿本不应泄露天机,但念你实在可怜,与本殿亦有一些缘分,便命陆判将因果关系告知与你。”
陆判道:“你前世是男子,以打猎为生,猎杀生灵无数,曾为了一己之私射杀两只成年狐狸,以及它们刚出世的孩子,你扒下它们的皮给乡长儿子做了一件裘衣,又用幼狐的血肉做药引给母亲治病。如今你的公公婆婆丈夫便是那窝狐狸转世,前来寻仇……”
女鬼呆坐在地上,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民妇一心向善,吃斋念佛,从不曾杀生……”
黑无常打断了她:“说了是前世,每个人转世皆会饮孟婆汤,忘掉前尘往事,你当然不能记得。”
陆判又道:“但你也曾救过一只鹿。它被你设下的陷阱所伤,你本想割了它的鹿角,献给里正,以谋求一官半职,但鹿眼里流出了泪水,似乎在跟你祈求,祈求你放过它,你自知罪孽深重,怕死后不能超生,于是你不仅放了它,还替它包扎伤口,此后开始行善,否则,你不会有转世为人的机会。”
陆判顿了顿,垂眸看着女鬼,神色无悲无喜,“狐狸寻仇,那鹿亦会向你报恩。”
女鬼睁大眼睛:“报恩?那他是谁?在哪里?”
“如今,他是你儿。”
“我的儿……”犹如晴天霹雳,忽而女鬼掩嘴,泪流满面。
女鬼只有一子,今年不过六岁,是这个世上唯一疼她的人。小小年纪便懂事体贴,每每她被丈夫打了,儿子都会来安慰母亲,说:“娘,不哭,孩儿给您揉揉,给您擦药。孩儿真想快快长大,保护娘亲,不让任何人伤害您。”
儿子平日里除了用功读书,便帮母亲干活,奶奶留给他的好吃的,他悄悄留给母亲,这也是她这么多年能忍受的原因。
陆判继续道:“你的丈夫过不了多久便会被讨债的打死,公公失足落水,你的婆婆因此生病,卧床不起,你并没有趁机陷害婆婆,反而精心照顾,以德报怨。临死前,婆婆终于良心发现,对你道了一声对不起,并将自己珍藏遗产转交于你,嘱咐你好好将孩子养育,三年后你会遇到另一个人……”
剩下的话,陆判没有再说了,但女鬼已经完全懂得了。有因必有果,她前半生的苦是为了还前世杀戮的债,后半生算是苦尽甘来。
其实就算不能苦尽甘来,一想到那懂事乖巧的孩子,也不应该留他一人在世上受苦受罪啊。
黑无常道:“现在你明白了么?如若你执意投胎,你夫家的情况照样会发生,届时,你的孩子就成了孤儿……”
“不不,我不要俊儿成孤儿,他有娘,他有娘的……”女鬼拼命磕头,边哭边道:“请求各位大人准许民妇还阳,民妇感激不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各位的恩情……”
冥王摆手:“哭哭啼啼甚是烦人。尔本就阳寿未尽,无论尔想与不想,本府都不会留尔。”
命黑无常将其带了下去,陆判似乎欲言又止,冥王闭眼,挥手:“你也下去罢,本殿乏了。”
陆判看了看他,拱拱手,退了出去。
大门缓缓关闭,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冥王有些黯然神伤,良久都一动不动。
忽地,睁开狭长的眸子,手在虚空一点,那片地方如水波一般产生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水波荡的越来越大,中央平滑如镜,出现一副画面,入眼是一个院子,有一台石磨,画面往后拉,又出现两间屋子,左侧的门打开,是一个女子窈窕高挑的背影,手里端着木盆。
女子回头,俏丽的容颜如一颗夜明珠点亮了暗淡的农舍。
冥王的眼神有了些许的不同。
阿宝的衣着打扮非常简朴,窄袖短襦,灰色长裙,头发用木簪盘在脑后,又绑了一块头巾,鬓角耳后垂下几根发丝。
处处彰显柔弱,手脚却十分的麻利,推着笨重的石磨似乎毫不费力。
一颗晶莹的汗珠从额头流过脸颊,挂在下巴许久,悄然无声的落地。
突然阿宝回了头,应是有人在喊她,整个画面都是她的脸,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她点点头,两眼弯弯,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画面定格不动了。
冥王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
“阿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