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月后。
孤星寒月,树影婆娑。
空中突然出现诡异的一幕。
月旁突然出现两点小小的黑影,一前一后,似两片羽毛,轻飘飘的落在屋脊上。
身形颀长,面容俊美,负手而立。
从着装打扮和那神乎其技的轻功不难看出此二人绝非一般人。
正是地府勾魂使者黑白无常。
“帽子歪了。”白无常伸手帮黑无常正了正,点头:“开始罢。”
自黑无常宽大的袖袍中射出一条粗壮的铁链,速度极快,五指倏地如鹰爪一般抓住铁链,不费力似的一拉,铁链又快速回撤。
一个男人捆在那头。
白无常懒懒的招手:“下一个。”
黑无常拖着那魂,跟在他的身后。
男人最后看了一眼家。
院子里有个火盆,一身缟素的女人跪在火盆旁,屋内传出孩子的啼哭声,女人丢下手中的黄纸,一边走一边抬手在脸上擦了擦。
片刻后又抱着一个婴儿出来,继续跪在火盆旁。婴儿睁着圆圆的眼睛,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女人脸上有一串泪,孩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拍了拍。
女人吻了吻那小手,分出一张纸让小手抓住,丢进火盆里。
见此情景,男子动容道:“鬼差大人,可否容在下看一眼妻儿?”
啪一声,抱个重拳。
黑无常没有理他,手中铁链笔直的抛了出去,像在两座房屋间搭了一座铁索桥。
白无常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桃花眼勾魂夺魄,那魂竟看呆了。
“你在怡红院与小翠快活时,想到了你的妻子么?”
男子怔了怔,惭愧的低下了头。
哗啦一声,黑无常已收回铁链,那头捆着一个敦实,黑面,胡须比头发还茂密的男子。
“三弟!”那魂惊呼。
黑面男子本呆呆的,被这声惊呼吓了个激灵,茫然的环顾四周,登时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
“大哥,你,你怎么……”
白面男子苦笑着点点头。
“前面还有一个。”白无常指着一座看起来甚是华丽的宅院,“老头还差一刻钟就会咽气,咱等等他,免得又跑一趟。”
看了一圈又道:“那座阁楼不错,视野开阔,去那儿等。”
黑无常点点头,拉着两魂继续飘行。
前面的鬼悠哉悠哉,身后的鬼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突然黑面男子指着下方,道:“大哥,你看,那是不是他?”
红红的火光在漆黑如墨的巷子里格外醒目,那个人蹲在路边,时不时往火堆里添两张纸,眼睛上抹两下,火堆前方点着一对白蜡,中间是六柱燃了一半的香。
男人拎起一沓纸,甩了甩,一股脑扔进火堆里,扬起头来,长叹一声。
地上有三个杯子,男人一一斟满,两杯酒倒在地上,最后一杯自己喝下。
霎时间,眼泪潸然,捶墙痛哭。
“是他,就是他……”白面男子激动的颤抖,铁链哗啦啦的响,黑无常瞟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是二弟啊。”
“二哥,他,他在,祭拜我们。”黑面男子热泪盈眶。
此二人是刘宣德,张小飞,巷子里祭拜的那人叫关尔。
三人是结拜兄弟。
关尔自娘胎里就有一张比旁人红上两度的脸,大夫说可能是他娘怀他时吃太多醪糟的原因。
关尔在家中排行老二,又姓关,打小就被人喊做关二爷,或者二爷,就连村里七八十岁的老太爷也管一个穿开裆裤的娃二爷二爷的喊。
张小飞生在关尔的邻村,从小就汗毛旺盛,生下来跟只猴似的,又黑又瘦,稳婆说那黑毛随着长大会掉落,到时再养胖点,便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乖孩子了。
谁知胖是胖了,但毛不减反增,人也越来越黑,特别爱流鼻涕,人称鼻涕猴。
张小飞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一人带着仨孩子,成天从天亮忙到天黑,没空管他们。村里的小孩子同大人一般都叫他鼻涕猴,张小飞不讨厌这个绰号,娘也说了,一个名字而已不能代表什么,却十分讨厌他们喊的时候做出的各种各样鬼脸和嘲讽的笑声。
总要跟他们打架,一个人打不过,就躲起来偷偷哭,那日打架打输了,他蹲在树桩后,有一声没一声的哭,一张灰色的手帕突然递到自己面前。
正是红脸关尔。
关尔很有豪情,长的人高马大,一双眼睛如闪电般犀利,往那那几个破小孩面前一站,齐齐跪了下去,磕头求饶,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鼻涕猴——张小飞了。
关尔射的一手好箭,猎了一只肥兔,放血剥皮掏内脏架火烤,一气呵成,香味馋的张小飞鼻涕顺着口水流。
吃了兔肉,张小飞便认了关尔为哥,称其二哥。
长大后的张小飞不再流鼻涕,特别壮硕,无需蹲在二哥身后求保护。关尔长的英明神武的,若再加三尺美髯,活脱脱就是一个关二爷在世。
关尔带着猎物去城里卖,张小飞跟着他去长见识。
就那样遇到了刘宣德。
关张二人喜欢听说书的讲《三国演义》,那日说书的正巧就是刘宣德。三人的姓名长相,同书中的刘关张传奇般的相似,不由得一见如故,学着桃园三结义,成了拜把子兄弟。
刘宣德为了说书更有氛围,留有一嘴胡须,说话喜欢拿腔拿调,实则年纪最小,因姓刘占了个便宜,当上了大哥。不过这个大哥亦不是白喊的,他很有想法和胆量,带着两人开拓创业,干出了一番小事业。
虽然后来又破产了,但总归曾经幸福过。
月下对饮,谈笑江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样的日子啊,一去不复返了。
关尔干了那坛子酒,往地上一扔,眼泪一抹,忿忿道:“这俩混账,就这么死了,也不说先把借我的钱还了,我问谁要去啊。”
想起银子,哭的更加伤心了。
张小飞道:“二哥啊,当年说好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我与大哥双双离你而去,留你一人在世该如何生活,往后谁与你把酒言欢,畅谈人生理想。”
刘宣德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白无常撇着嘴:“一个好吃懒做的光棍赌鬼,一个翻墙都要去妓院的色鬼,关尔怎会跟你二人结拜?他还有数十年的寿命,会寿终正寝,你俩就羡慕罢。”
刘宣德贪图怡红院小翠的年轻貌美,姿势销魂,三日前趁着妻儿睡熟偷偷翻墙出去,一番云雨后满意而归,谁知家里的狗在墙角撒了一泡尿,跳下来时踩滑了脚,把自己给摔死了。
刘妻当时还以为家里来了贼,丈夫不知为何不在身边,喊来隔壁邻居,火把一照,才发现躺在地上的是一身胭脂味的刘宣德。
张小飞好赌,当时仿佛财神附身,赢了不少钱,高兴过度导致心肌阻塞,当场气绝身亡。
关尔虽爱喝酒,但自从娶亲后,越来越注重保健,身体远比两人结实健康,还时常劝说他俩,却无一人听了进去。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想到短暂的一生,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对月无言。
白无常与黑无常并排坐着,通常白无常不说话,黑无常就不会开腔,坐多久,他说了算。
空气中飘来一丝异香,就连刘张魂魄都如痴如醉的闻着。
“好香的酒。”白无常赞道,“至少是三十年的女儿红。”
黑无常道:“你答应了陆判不再喝酒的。”
“没说喝,闻闻。”白无常闭着眼睛,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越闻越无法自拔,光是闻都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又情不自禁的飞了出去,顺着那味飞去。
“小白回来,时辰到了。”黑无常追了上去,突然定在空中,拍拍白无常的肩,手一指:“你看那儿。”
那个人他俩再熟悉不过了。
冥王殿下坐在另一个屋顶上,不知是不是没有发现他们,还是发现了不想搭理,直勾勾的看着对面。
那是一条热闹的街道,街上行人无数,四只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那个看起来没甚不同,却又那么与众不同的身影。
阿宝。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白衣男子,面容英气逼人,身姿挺拔,像一颗白杨树。白杨树紧紧的抓着阿宝的手,看着眼前的一切,兴奋的像个孩子似的。
蝈蝈,糖画,冰糖葫芦,泥人,灯笼,面具,油炸小鱼儿,看到什么就要什么,阿宝有时会卖,有时摇头,表示不行。
那男子这个时候基本上都会撅着嘴,仿佛在告诉她,我不高兴,我就是想要,你给我买。
不买就直接伸手抓了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做鬼脸,笑容如七月的阳光般灿烂。
冥王的目光便落在两人身上,神色淡漠,看两眼就对着坛子喝一大口酒,喝了接着看。
三十年的女儿红味道,就是他那里发出来的。
白无常惊讶道:“那不是沈勖么?怎么成那个样子了,像个白痴。”
“就是白痴。”黑无常沉声道。
阿宝把沈勖拽了回去,拉着他一直讲道理,沈勖不听,围着阿宝转来转去,摊主见他们一个不还一个不买,非常不高兴,便直接去沈勖手里抢,他哪是年轻人的对手,被沈勖用力一推,摊子都撞翻了。
沈勖看着四仰八叉的摊主,哈哈大笑。
阿宝拉下脸,似乎在训斥他,沈勖气的发抖,扔了手里的东西,挤出包围圈跑了,阿宝放下钱袋,去追沈勖去了。
“怎么就傻了啊,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不是说要进京赶考的么。”白无常叹息,面上非常的痛心:“不过一年未见而已,怎么就这样了。”
黑无常没有回话,凡人常道世事无常,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永远不知道明日惊喜和意外那个先到来。
“殿下真是的,为什么要做的那般可怜,这不是存心给我添堵么。”
白无常满含幽怨的瞪了一眼,殿下漫不经心一瞥,立刻露出妖媚的笑,指了指身后,意思是自己在工作,不是偷懒出来玩的。
殿下没还他好脸色,袖袍一挥,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那勾魂的酒香,两魂已醉在其中,飘飘悠悠。
黑无常的手指在袖里掐算,道:“九月初九,今日是阿宝的生辰。”
白无常哦了一声,“那我们要准备什么礼物呢?”
“她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就这样去送礼,太唐突。”
“为何不记得了?”白无常诧异道。
黑无常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睛仿佛在说:还不是因为你。
那次,白无常喝的不省人事,对于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若不是黑无常都站出来作证,他是宁可被殿下打的灰飞烟灭都不愿承认。
“是因为我啊……”
突然间,白无常似乎体会到了殿下那股哀凉的心情。
“既是天注定的,不管过程如何,结局是不会变的。”陆判的声音凭空响起,“速将魂魄带回地府。”
天注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