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吃到最后一个包子时，吃相较之前慢多了，小口咬下，慢慢咀嚼，轻轻咽下，仿佛在用心品尝，更多的是怕吃完以后再也吃不上了，想让舌尖永远的记住那个味道。
吃完后，男孩又抱着双腿，紧紧贴着墙壁，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又把自己变成了这条巷子里一堆被人丢弃的垃圾。
那黑黢黢的，结痂血痕的手背刺痛柳月棠的眼睛：“我是大夫，给我看看哪里受伤了没有，好不好？”
男孩的手指飞快的颤动了一下，一动不动，却慢慢的抬起了眼皮。
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神仙是什么样子，但他有一种感觉，若真有神仙或许就是这个人这个样子。
神仙哥哥温柔似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伸手去拂开他面前成条的头发，男孩一掌推开了他，眼睛的敌意愈加浓烈，好像一只倍受欺凌的小狮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入侵者，这是他的地盘，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谁都会伤害到自己。
柳月棠也愣了。
他凌乱的头发下有一张恐怖的脸。
面颊瘦削，两颊凹陷的可怕，说是一具骷髅也不为过，一半脸是黑的，一半脸是红的，不是被人打红的，也不是被火烧后留下的疤痕，似乎是天生自带的红，更令人结舌的是他的嘴，上唇中间一道豁口，豁口不小，还能看到里面黑乎乎的牙。
孩子也许意识到自己这模样吓人，又忙把头埋进膝盖里，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柳月棠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白色一个青色的瓶子：“白色瓶子是治外伤的，青色这个是活血化瘀的，涂上后多揉一会儿，才会有效果。”
他把两个瓶子放进男孩的手里，男孩终于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这样没有感情的瓶子竟然是温热的。
这副容貌亲生爹娘都嫌弃，才会生下来就把他扔了，被一个独眼瘸腿老乞丐捡了回去，老乞丐利用他讨得了不少钱，却待他不好，几乎是在拳打脚踢下好不容易长大，去年老乞丐出意外去世了，他被欺负的更惨，巷子里的野猫野狗都撵着他一个追。
有一次不知是不是饿出病来了，他横陈大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没有谁多看他一眼，反而都绕着他走，有人告诉了衙门，衙役把他扔在了荒芜的树林里，他以为自己会死，结果却活了下来，继续这悲惨的人生。
从来没有人这样待他，给他吃的，还给他药，男孩看了看手上的药瓶，又看了看那张恍若梦中才会出现的脸庞，一种从不曾有的情感从心底蔓延到全身，他不喜欢那种情感，让他特别难受，比身体上的痛难受上百倍，眼底的泪水泛滥成灾，他不敢眨眼，怕这一切都是幻觉，也怕眼泪落下来。
他告诉过自己既然选择活着，那就一定要坚强。
男孩低下头，把自己埋藏在肮脏凌乱的头发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化作两半，一半麻木的埋没在世界的冷漠中，一半战战兢兢的体味这份转瞬即逝的温暖。
柳月棠道：“如果用完了，还是疼，就来萱草堂找我。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虽然有一张不好看的脸，但不是人人都厌恶你的，以后不要再偷了。”
男孩没说话，低着头，蹭着墙壁，一瘸一拐的走了。柳月棠望着他小小的背影远去，百感交集，方才似乎听他说了两个字。
谢谢。
阿宝出来便看到柳月棠失魂落魄的模样。
阎公子懒懒道：“你看起来，怎么有点，紧张？”尾音和眉梢一起上挑，眼珠漫不经心的倾斜过去。
老范的眼神如烛火一般飞速的跳了一下，余光还在轻轻闪烁，阎公子打开折扇，将两人隐藏在扇面后，红唇对着他那玉石雕刻的耳朵翕动：“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没有。”老范很笃定。
“月棠。”阿宝喊道。
熟悉的声音一下冲散了心中的阴霾，柳月棠抬头，两张脸庞从折扇后面露出来，一张深沉如渊，一张冷漠似冰，却似笑非笑，狭长的眼角悠然上扬，带着一种不可一世，又轻浮的挑衅。
柳月棠震惊的无言以表：“啊，你不是冥……”两道杀气腾腾的目光射过来，背上一麻，柳月棠险些将“冥王殿下”四个字说了出来。
阿宝奇怪道：“月棠你认识他？”
遇到女鬼的第二日，柳月棠再次跟阿宝说起那段经历，唏嘘不已中含着说不清的兴奋，阿宝用一种你吃错药了么的眼神看他，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柳月棠不知道冥王为什么要那么做，想了很久，大概如同沈勖所说的，一个凡人一个神仙，不能相爱的，故而忍痛割爱。
柳月棠能明白做出那种决定时的心有多么的痛，而今又出现在阿宝面前，是后悔了么？
柳月棠表情有些复杂，淡淡道：“一时眼花，险些认错，还请两位见谅。”
离开前，柳月棠回了一个头，正巧老范也回了头，面对他眼里的疑惑，他只弱不可见的点了个头，在看看白衣胜雪的冥王殿下，一瞬间柳月棠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两人的动作没有逃过阎公子的眼睛，剑眉微微蹙了起来，很快又舒展，在喧世中与身边的人儿谈笑风声。
次日，未到申时阎公子便又去了宝店，不仅还了二十个铜板，还送了一套漂亮的衣裳，阿宝拿出银锭还给他，阎公子道：“不必了，我见你好像很喜欢它，便将它送给你，如何？”
阿宝：“……”
废话，银子谁不喜欢？
阿宝道：“衣裳和铜板我收下了，这个还是还给你。”不由分说把银锭放进他的掌心，“我贪财，但取之有道，不是占小便宜的人。”
阎公子叹道：“姑娘品德高尚，如清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小生当真喜欢。”
不知为何听着这话阿宝有种说不出来的反感，本来一开始还有好感的，现在几乎是一丁点儿都没有了，总感觉这阎公子有些不正常，哪里不正常又说不出来。
很久之后，她才迟钝的意识到，阎公子肯定认识自己。
阎公子优雅落座：“我要两碗豆腐脑，一碗甜的，多放点蜂蜜，一碗不要辣椒，少盐不要葱，老范不爱吃葱。”
“……”阿宝：“哦。”
这感情，好啊。
豆腐脑很快就端了上来，阎公子对老范道：“我要你喂我。啊！”自顾自的张开了嘴。
老范一手端碗，一手拿勺，舀了半勺，还未递过去阎公子就一口含住，眯着眼睛道：“好甜。”
“……”
擦桌子的阿宝和隔壁大叔大婶的表情一样复杂。
说他俩是兄弟罢，没一点相像，说是随从和主子罢，哪有那么惹眼的随从，阎公子还对他分外的客气，还知道他不爱吃葱，再看老范的眼里能溺死人的波光，好像面对的是在撒娇的爱人，那种宠爱就是五十年的老夫妻都表达不出来。
柳月棠最近似乎很闲，也不怕姑娘们的围堵，又溜达到了宝店来，不同阿宝打招呼，直接坐在老范的旁边，微微一笑，老范轻轻点了个头。
阎公子下巴微抬，还是带着那种轻佻的挑衅，看到柳月棠盯着自己看，眼里蓦地增添了一丝警惕和疑惑，正要问什么，只见柳月棠身子前倾，神情严肃的低声道：“其实，你是谢公子罢？”
咳！一口豆腐脑呛在喉咙里，老范忙给他拍背。
对坐的两人桃花眼瞪着杏眼，阎公子看向老范，一脸悲伤：“我演技很烂么？”
“很好。”黑无常道，“只是，殿下不会穿白色，故而柳公子看出来了。”
“范兄所言甚是。”
“本公子觉得唯有白色方能彰显我玉树临风英俊无双的气质，没想到竟让你这个凡人看出了破绽。”白无常淡淡道，内心说不出的苍凉，这样一来，倒给他增添了几分真正冥王殿下的气势。
嗯？白无常盯着两人，心里很不痛快。
四目相对，柳月棠的眼里流露出相见恨晚的欣慰，黑无常眼底带着赞许，从来只对他笑的嘴角有点微微上翘。
“不对。”白无常盯着柳月棠，桃花眼里散发出非常危险的光芒，“你怎么没抹去他的记忆？”
黑无常抱歉道：“我忘了。”
白无常磨着牙：“真的不是故意的么？”
“不是故意的。”
“现在。”
“现在不方便。”
“今晚，趁他睡着后？”
白无常看着黑无常，发丝飞舞出诡异的姿态，黑无常看着白无常，没说话。
虽然自己什么都没做，柳月棠无端地的感觉愧疚，忙道：“谢公子，我不会告诉阿宝的，不要杀我灭口，在下只是不明白两位为何要这样做，想来问个清楚。”
白无常冷冷道：“请叫我阎公子，要是穿帮了，我真会杀你灭口，还会公报私仇，让你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
柳月棠打个冷战，又见他无事人一般道：“唉，他那个人啊就是龟毛，想的多，思维特别奔逸，谛听都拉不住啊，其实一个人孤独伶仃也怪可怜的，明明喜欢就是不懂得怎么相处。本公子想的是让宝宝重新爱上殿下，殿下也能感受到宝宝对他的爱有多深，他会更加珍惜一点。”
白无常终究觉得冥王和阿宝变成现在这样都是自己的原因，因而陆判那句“天注定的结局，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一样”让他觉得这是在给自己赎罪的机会，便趁着殿下不在帮他挽回阿宝的心，郑重的表达自己的歉意，还有作为忠心的下属对殿下的关心。
看着范无咎给谢必安一口一口的喂，他吃的心花怒放，红艳艳的石榴花都要甘拜下风，柳月棠其实很想说，就你们两个这样相亲相爱的程度，阿宝很难对你产生好感。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好，于是担忧化作一个带着鼓励与支持的微笑。
白无常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