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大侠将刘仁带到了万安湖。夜晚的万安湖异常的清澈宁静，完全不知白日里吞噬了两条年轻的性命。
大侠立在前方，背影深沉而又孤冷，刘仁蓦地想起了一首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只是不知这个一去不复返的壮士是他还是自己。
刘仁动了动，全身散架了似的，痛的他龇牙咧嘴。壮士转过身来，心中想要逃跑的小火苗，扑哧一下灭了。
“他们葬身之处。”大侠的声音被冷风送进刘仁的耳朵里，冷的心底打了个寒战，感觉不知何处有两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口中眼中鼻中渗出泥沙似的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我不该财迷心窍啊，竟害死了那两人，对不起对不起……”
“现在道歉有何用？你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大侠的声音竟异常的冷静，给刘仁一种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的错觉。
刘仁叹道：“就让我捐出全部家产，修建一座寺庙，供奉两人的灵位。余生都吃斋念佛，为自己赎罪，亦为子孙积一点德，望两位大人有大量，能消除心中怨念，去往地府，投个好胎。”
郑重的磕了一个头。
“想的美！”毛大侠冷哼道：“你这样的人不配为人，更不配为医，今日我便杀了你，权当替天行道，也为告慰宋兄弟和弟妹的在天之灵。”
刘仁一听愣了半晌，泪水开始泛滥，又哭又求饶：“大侠，我的确罪该万死，死不足惜，但您没必要为了我这种人犯罪啊。这样，你放了我，我现在就去衙门自首……”大侠没有说话，刘仁担心对方不信任他，又道：“或者，您把我亲自送到衙门去也行。但是，千万不要杀我，我家中还有妻儿，用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半岁，我要是死了，他们就没法活了啊。大侠大侠，求你大发慈悲，饶小的一条贱命……”
毛大侠望着石拱桥，幽幽道：“当时，他亦是这样求你的罢，你可曾有半点恻隐之心？”
刘仁用医书上的法子让南萍儿稳住了咳嗽，宋文杰大喜，便以为他真的能治。
宋文杰求他先给南萍儿治病，过几日就让人送来药费。但时间不多了，而且也不根本治不好，刘仁便故意说准备材料需要银子，让他赶紧先拿钱。宋文杰哪里有钱呢，便说想想办法，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连住宿都找不到，只得找了一栋废弃的屋子将就着。
那栋废弃的宅子看得出曾经的华丽，宋文杰似乎回到了家，可惜破落的院落让他心酸不已，仿佛家已落败，爹娘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除了野猫也狗竟还有一人，那人便是买下李老头两袋粮食的人。
一次相逢是过客，两次相逢便是有缘。
毛大侠肯定有名字，但他不说，只说姓毛。他生的彪悍凶猛，宋文杰却觉得他是好人，不仅收留他们，还去买了被子褥子药罐罐给南萍儿用。
宋文杰嘴里叫毛大哥，心里称呼他为大侠。
毛大侠是光头，但宋文杰想他绝对不是为了凉快才想剃的光头。宋文杰的祖母信佛，他小的时候也常进出庙门，他觉得此人的某些特性有点来源于寺庙。
比如双手合十，微微点头。比如，院里之所以那么多猫猫狗狗，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投食。
两人仿佛一见如故，两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毛大侠原本生活在兖城一个山清水秀的乡村。元和年间，附近有一支名叫虎扑寨的山贼，时常骚扰周边村民，衙门不知是不是收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他们死活。
某日，虎扑寨的大当家看中了村里一刚及笄的姑娘，骑马带刀浩浩荡荡的来抢。姑娘和她娘哭哭啼啼，姑娘她爹扛着锄头要跟土匪拼命，不小心摔了个跟头，当场磕死。
土匪心狠，刀剑亦不长眼，众人瑟缩着，喘气声都不敢大了，更无人敢上前阻拦。
十六岁的毛大侠站了出去，说只要把他打赢了，人能带走，但若打不赢，从此便不能再骚扰村民。
那时的毛大侠长的高，常年干活也壮实，但大当家比他还壮实，赤手空拳将他打趴了三次。
那惨样，大当家的都不忍心了，看着血肉模糊的毛大侠摇摇欲坠的站了起来。
大当家非常欣赏他的勇气与坚韧，放过了姑娘，欲与他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毛大侠不屑与贼为伍，断然拒绝。大当家最后看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离开前抛下一个钱袋让他去看大夫。
此后两年，村里平安无事，野猪耗子都不曾见一只。
元和六年，大勍与乌兹国打的如火如荼，兖城军队节节败退，郡守早裹着金银财宝挟着家眷逃之夭夭，敌军完全占领了兖城，罪恶的爪子伸向无辜的百姓。
敌军侵袭村庄的第一天，山头黑压压一片，一只大旗迎风飘扬，众人大喜，以为郡守大人良心发现，回来了。
后来才看清，那旗上画着一只凶猛的虎头。
大当家带着众山贼抗敌，战况惨烈，无一人存活。
毛大侠没有找到大当家的尸首，立了个衣冠冢，而后加入云千帆的虎骑营下。
村庄最后还是保留了下来，朝廷的援军到了，又是打了将近三年，乌兹军终于退出兖城，然兖城周边早成了一片废墟，城内亦是死气沉沉。
虎骑营一部分将士留在了城中，镇守边境，其中就有毛大侠，期间乌兹军贼心不死，来来回回进攻了不下十次，每次都要死上百八十个人才鸣金收兵。
昨日还一起喝酒的兄弟，转眼便成了一具手脚分家的尸体，合不上眼，眼睛不知看着什么地方。或许是他遥远的家。他说了，过两日就请假回去看望娘，她的生辰快到了。
再一年后，乌兹国发生了内讧，军心不齐，众将士可能也打累了，新的国主上任后便与大勍签署停战协议，兖城也在废墟中一点点的恢复生气。
毛大侠离开了军营，天地茫茫，不知该去哪里。
人常说佛门净地，普渡众生，在大慈大悲的佛祖眼里人人都是平等的，或许他这个一身杀戮的人亦能在那里得到救赎。
他便皈依佛门，日日聆听住持教诲，洗涤污浊的心灵。
但他还是离开了，佛门也不是他最终的归宿。
某日，一僧侣嫌弃香客给的香油钱太少，冷眼相待，在其他僧人面前抱怨。毛大侠以为他会受到严厉的惩戒，没想到众僧侣还就这个话题谈论了一番。
“给的多就多说些好话，给的少就说心不诚，佛祖看不见，怕是难佑施主心愿成否……”
毛大侠突然顿悟，所谓的佛渡众生，不过是他们借着佛祖的慈悲欺骗民生的噱头。
下山后，毛大侠恍如隔世，又觉得分外亲近，天大地大，何处不能为家？
路旁前，他看到一妇人瘫坐地上大哭：“哪个天杀的偷了老娘的血汗钱啊……”
大侠顿时热血澎湃，仿佛看到了希望之光。
刘仁睁大了眼睛，看到毛大侠取出别在腰间的棍子。
他是要用棍子敲死我么？他想。
棍子有三截，约两尺长。毛大侠握住一截的两端，扭动，冷冷寒光映出刘仁惊恐的面容。
竟是一柄暗藏的匕首。
毛大侠握着匕首，一步一步逼近刘仁。他从来不想杀人，在战场时也是，但他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死。很多年了，他已经忘记了那种感觉，但眼前这个人他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他，若不是他，宋兄弟怎会命丧万安湖。
刘仁咽咽唾沫，准备最后一博，抖胆道：“大大侠，其实他们的死真不能怪我，那姑娘的病左右都是治不好的，你那兄弟情深意重，左右都会跟着殉情……”
毛大侠顿住了脚步。
“真真的不能怨在我的头上，左右我顶多骗了一点钱，我我还你，你放了我，行么？”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毛大侠的愤怒的火蹭蹭往上冒，方才的一点恻隐之心烧的灰都不剩。
“要还就拿你的命来还罢。”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揪住刘仁的衣领，面对着万安桥。
“你不死，难解我心头之恨，你和那些狠心店家一样，见死不救，把他们逼上了绝路，是不是你亲手杀的又有什么区别。”
刘仁突然就镇定了下来，人不抖了，声音也平静了：“近日京城有几家被盗，想来那人就是你罢？刘某品性低下，贪财忘义，比不得大侠的侠肝义胆，劫富济贫。的确罪该万死。只是刘某死了，家中妻儿无人照顾，不知大侠今后会不会如同帮助他人一般救济他们。”
毛大侠皱了皱眉。
说完，从容的闭上了眼睛，不呼救不辩解不求饶，亦未希望有另一个大侠出手相救。只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痛快，不要削的体无完肤。
“若世间都是你这样的人，刘某死了亦无后顾之忧了。大侠，动手罢。”
毛大侠冷笑，只当他是在说反话。
毛大侠举起了匕首。
刘仁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几年前的那只鸡。原配夫人让他杀只鸡给两孩子补充营养。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那天不知是刀钝了还是怎么的，没有划破鸡的喉管。鸡在手中拼命扑腾，鸡毛乱飞，鲜血四溅。尖锐的爪子划拉到刘仁手背，疼的他松了手，鸡掉在地上，还在垂死挣扎。
刘仁蹲下去，与鸡大眼瞪小眼，他觉得鸡还有救，应该抢救一下。但他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就因为它可怜？
原配过来看到地上一抽一抽的鸡，愣了愣。问他为什么那么残忍，即便是畜牲亦不能这般对待，一刀结果了不行么？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鸡咽气。小小的鸡眼里都是他茫然呆滞的脸，从那以后他再没杀过一只活物。
大侠这刀看起来甚是锋利，应能一刀封喉，不会让他像鸡那样苦苦挣扎，痛苦的死去。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也为那鸡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