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知书达礼，温婉秀丽，方学义说是路上遇到落难的大家闺秀，方夫人一点也没有怀疑，对念念是喜欢的不得了，对于儿子偷偷跑去京城考试，许久都不回来，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大约是半年后吧，念念敏锐的察觉到方老爷和方夫人对她的态度变了，不再笑脸相迎，吃饭也是让丫鬟把饭菜端到她的房间，方夫人也不叫她去逛街，做刺绣，聊聊天什么的了。
翠心觉得莫名其妙。念念淡然处之，心中已经猜出八九分。果不其然，一次在花园里散步时，有两个小丫鬟毫不避讳的说，一个青楼出来的低贱女人也敢高攀我们少爷。
所有人都认为是念念欺骗了方学义，方学义要道出实情，念念说就这样罢，不要为了自己而跟爹娘发生争执。但方学义不忍她受这般委屈，侮辱，还是说了实话。
本来还以为是谣言，谁知竟然是真的。知道真相的方老爷十分震怒，一向讲理的母亲也没站在儿子这边。对于念念他们既不赶走但也没再理过她，方夫人忙着给方学义说亲事。
对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平昌区的大武馆，上官家的独女——上官飞燕，与方学义门当户对。上官飞燕娇宠跋扈，她喜欢方学义，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
那段时间方府好热闹，一派喜气洋洋，念念身在繁华喧闹，心却仿佛放在寒冰里似的，冻的麻木了，她知道方学义就在身边，却从来都见不到。
那年的冬天，很冷，没有炭火，屋子更加阴湿，念念生病了，不停的咳嗽，发热，整夜盗汗，做梦，说胡话，直到一双手握住方能安睡。
好不容易好了一点，靠着床头，呆呆的看着窗外，她的脸就像院子外的雪一样白，垂眸的样子是那般的落寞，翠心知道她在忧伤什么，轻声道：“方公子那边，已经在商讨婚礼的日期了，说是上元节……”
许久，念念看着她，笑了笑：“是么。”
她不知道的是，生病那段时间，没日没夜照顾她的除了翠心，还有方学义。因为这件事，上官老太爷很生气，老太爷心疼小孙女是出了名的，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便做主取消他与燕儿的婚事。
春天来了，窗外的梅花谢了，桃花开出点点花苞。翠心说，方大哥的婚事取消了。
念念没说话，她的病也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她知道，是时候离开了。即便是没了上官飞燕，她也不可能与他成。
做出决定容易，付诸行动却很难。
当桃花绽放的第一天，她收拾来时的那几样东西，那本视若珍宝的诗集被她捧在手里流连忘返的看，细细摩挲，看着它就仿佛看到了那个人，看到了他坐在桌前，一笔一画，皆是他对她的爱意，看到了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终于，所有的眷恋化作一声轻叹，而后与方夫人作别。
方学义拿着诗集追了出来，念念正要上董子君的马车，他一把把她拽下来，紧紧抱在怀里。
那滴泪灼伤了身体，在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
“你要走，我和你一起。”方学义如是说。
在这之前，念念知道自己的心也摇摆不定，她在落寞孤寂的时候遇见了方学义，他就像一点火星毫无防备的砸了进来，一点一点的温暖身体，将冰封的情感释放出来，她对他是有点心动。
董子君也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出现，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误会，他们早就在一起了，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如今误会解开，好像和他再从头开始，也是理所应当的。
翠心觉得董子君应该是真心的，他还主动来问，令仪在青楼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她，那种心疼真真切切的表现在脸上，她也希望姐姐能有个安稳的家，于是念念听了她的话，摇摆不定的心还是倒向了董子君。
“方学义，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念念上车前，回眸一笑：“再见了。”
她走的那天，桃花开的很灿烂，方学义目送马车远去，忽地刮起一阵大风，行人都裹紧了衣裳，说怎么春天快结束了怎么还这么冷，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喃喃道：“你还答应了我，等桃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桃花林画画，饮酒作诗，你都忘了么？”
“我本来是想同姐姐一起走的，她非要我留下。”翠心伤心欲绝，眼睛肿成了桃核：“我还以为，以为她过的很好，谁知道，谁知道………”
“没想到，姓董竟是那样的人。”翠心抓着手帕的手指骨节发白，牙齿咬的格格响，低低的啜泣声又响起。
“是我害死了姐姐，都是我错，姐姐，我对不起你。”
阿宝握住翠心的手，摇头：“不是你的错，是劫匪，是董子君，还有那个嫉妒的女人。”
念念是青楼出来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上官飞燕说的。
但上官飞燕又是怎么知道的？或许是她和董子君的阴谋，他是爱念念，可是他太懦弱太自私了，这种人不配有爱。
念念走了后，方学义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黑暗中，在黑暗中行尸走肉般活着，时而痴痴傻傻，时而哭哭笑笑，老爷子怒其不争，说他要是再执迷不悟就与其断绝关系。
方学义心中有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他爱的人，他只活在里面，走不出来，对身边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感知，老爷子一怒之下还真就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母亲知道他父子二人的脾性，虽痛心疾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暗中偷偷相助，这么多年也只有看他这样过着。
早知如此，当日就不在乎那些了。
“令仪那个孩子真的是很好啊，都是娘的错，娘应该相信你的。”每每说起来，方夫人后悔不已，却只是徒增儿子的悲伤罢了。
巷子是条旧巷子，房子也是普通的房子。
方学义趴在桌子上睡觉，身上盖着一张薄毯，是翠心临走时给她盖上的。墙上贴的，桌子上放的，地上散落的，都是念念的画像，翠心打开窗户，阳光照进来，裹着一股风，吹的他手边的画纸哗啦啦响。
方学义伸伸腰，纸便飞的到处是，他似乎习惯了，也没去管，打着呵欠，眼眸半闭半睁：“翠心你回来了，我的酒呢？”
翠心小心翼翼道：“方大哥，有人来看你。”
“嗯？”
方学义头发凌乱，鬓角花白，胡子拉碴，仿佛老了很多岁。阿宝怎么也无法将他与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眼里闪着光的方哥哥联系起来。
时间总是这么残忍，改变了一个又一个，不复当初。
自从被父亲赶出来后，方学义就呆在这个院子里，若不是翠心照顾着他，恐怕早就把自己饿死了。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喝酒，然后画画念诗。念的都是他们一起做的诗，画的都是他们一起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画里的人肩并肩，面对面，仅仅一个眼神，一个笑就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而现实是，相爱的两人劳燕分飞，阴阳相隔。
每次画完，方学义便怔怔的看着画，觉得很幸福，笑着笑着就哭了，呜咽的不成调，拼命喝酒，喝醉了似乎能感觉到她还在身边，那种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都填不满心上的空缺，阿宝感同身受。
阿宝把地上的画捡起来，一张一张的理好，放在他的面前。
“是你啊。”方学义笑了，他还记得那个告诉他“要紧紧抓着姐姐的手，别让人抢了去”的小女孩，他看着画，画中人眼若秋水，红唇含笑，手指轻轻摩挲，像在抚摸爱人的肌肤，轻叹道：“我也想啊，可她还是走了。我都不知道究竟是她放开了我，还是我放开了她。”忽地两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撕扯，喉头发出压抑着悲伤的呜咽。
阿宝道：“方大哥，我们把念念姐姐带回来了。”
方学义猛地看向他们，死灰色的双眼忽然燃起熊熊烈火，仿佛濒临死亡，已经绝望时又看到了一线生机，怔愣了许久，然后死死的抓住阿宝，似卑微的祈求又似狂热的呐喊。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油纸伞撑开，伞里忽地冒出白烟，白烟轻柔的如同轻纱，片刻后那白烟化作一个身影缓缓出现，伞下是那张日日夜夜思念成疾的面孔。
念念莞尔一笑：“方学义。”
泪水溢满眼眶，汇成思念的洪流破闸而出，方学义冲了过去，老范挡在他面前，方学义怒吼一声，挥拳将人打了个趔趄，恨恨道：“滚开。”
“你……”阎公子眼里燃烧着怒火，“竟敢打他！老子……”
“没事。”老范轻轻将人一推，阎公子抬起的脚踹了个空，那双漆黑的眼淬足了仇恨，如寒霜一般覆盖在方学义身上。
阿宝上前艰难的解释：“方大哥，姐姐已经死了，她现在只是一缕魂魄，你碰不到她的……”
方学义将阿宝推开，一步一步走的艰难，又那样的坚定：“我不信，我不信。”最爱最念的人就在面前，他想紧紧的拥抱她，哪怕是千言万语也诉说不清这些年来的思念，她的笑容真实，身上独有的味道他都能闻见，看的却摸不到，仿佛眼前的一切还是幻觉。
方学义像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你怎么成这样了？你怎么成这样了？”
在呆滞了片刻后，他发出一声嚎叫，颓然跪地，哭哭笑笑，最后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翠心跑过去跪在老范面前：“两位一定是得道高人，求你们帮帮姐姐和方大哥吧，求你们了。”不停的磕头，阿宝把她拉起来，亦动容的看向老范。
“想的美，他刚刚还打了我的人，本公子还未跟他算账。”阎公子冷哼，“我们将人带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已是大恩大德了，他恩将仇报，你竟还好意思要我们再帮？”
翠心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望着他冷漠的脸，蓦地觉得身体好冷，瑟缩着身子，不敢再多言。
阿宝看向老范：“范公子，请你再帮帮他们好不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此生，下辈子，再没机会了，求你帮帮他们。”
阎公子皱眉：“不行，这来来去去，又是除妖的，消耗了多少灵力。”轻声对老范道：“再用，你就要现原形了。”
老范道：“一柱香的时辰就够了。”
双手结环，一道白光注入念念体内，她的身影突然就清晰起来，不再是透明状。
做完这一切，老范顿时脸色煞白，极力稳住过快过重的呼吸。阎公子有些恼怒，更似无奈：“竟然敢不听我的话，本公子可得要好好罚你。”
阿宝把鼻子捏的通红，瓮声道：“谢谢你们。”
阎公子叹道：“要谢就谢他罢。”
念念伸出手，掌心贴着他粗糙的面颊，嫣然道：“方学义，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遇见了你。最后悔的就是错过了你。”
方学义将她拽进怀里，紧紧抱住。
一柱香的时间很快，好像什么都不用做，紧紧是抱着就足够了，但怀里突然空无一物，那刚填满的心也跟着空虚起来，眼前的人再次透明，方学义惊恐万状，浑身颤抖，她的腿已经看不见了，整个人就像叶尖儿上的朝露，在阳光下一点一点的蒸发。
“令仪！”方学义身子晃了晃，徒劳无功的去抓，“令仪，不要走，不要走……”
念念笑容温柔，就像四月的阳光：“方学义，好好活着，山川很美，有空了便替我去看看。”
她变成了无数颗星星，随着风飘向空中，天空那么白，阳光那么刺眼，星星再也找不见，不知去了哪里。但你仔细听，风声是她的呢喃，仔细看，花里树里河流中，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最重要的是，你一直在我心里。
方学义闭上眼睛，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那一晚，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