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似乎累出了病，精神很差，三人多停留了一晚，今日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小门外，方学义穿戴整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肩背挺直，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他昨日回了家，请求了爹娘的原谅，说要去游历五年，完成令仪的心愿，然后回来听从父母的安排。
母亲知道他骨子里是个特别叛逆的人，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偏要做，比如当年进京赶考。其实当年她还是很喜欢念念的，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她理想的儿媳，奈何在青楼呆过，一个女人在那种地方没人会相信她是清白的，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家室。
这几年父亲似乎也想明白了，没有说出反驳的话。
方学义背着行囊已不见往日的悲伤，虽还是有些憔悴，但眼里散发着别样的光彩，仿佛重获新生了一般，阿宝激动的眼眶含泪。
方学义抱拳，鞠一躬：“多谢三位，告辞了。”
“方大哥，方大哥。”众人回头一看，发现是翠心，她一路小跑过来的，背上也背着个小包袱，面颊彤红，鬓角亮晶晶的。
“方大哥，我要跟你一起去。”翠心看着他，眉间没有了当年小女孩般的羞涩，取而代之的成熟与坚定。
方学义断然拒绝：“此行山高路远，艰难险阻，你一个女孩子不适合。”
翠心摇头：“这是姐姐的遗愿，我也想帮她完成。翠心没有家人，姐姐死后，翠心一直照顾着你，你就是我的亲人，现在方大哥要走，我如何还能留。”
阎公子有点不耐烦：“你看不出人家喜欢你么，一个姑娘把最好的青春都耗费在你的身上，到头来却要被你抛弃，算什么男人。”
翠心脸微红，低下了头。方学义沉声道：“方某心里只有令仪一人，此生不会再娶。”
翠心忍住泪水，手指绞着衣角：“我知道，我只是想，万一你生病了，受伤了也有个人照顾。”
老范道：“有人陪伴不会孤单。”
阿宝也点头：“方大哥，俞姐姐临走时把翠心姐姐留下，你就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你走了，翠心姐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指不定会被人欺负。”她看向翠心，翠心急切的看着方学义，她又道：“将来若是能遇到一个贴心如意的，有一个好归宿，你也不负俞姐姐所托。”
方学义思考片刻后便同意了，带着翠心坐上马车离去。阿宝与阎公子，老范坐船返回十安县。
河面上升起了薄雾，万物朦朦胧胧，船家放下艞（yao）板，说了句小心地滑。阎公子给阿宝披上一件白色牡丹斗篷，明明来时都没有，阿宝却不想问哪里来的，因为她知道这两个人不寻常。
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事情不要去一探究竟，因为答案不一定是你所想的那样，只要它是对的，也正好如你的意，看到的是什么便是什么，接受就是了。
这个道理似乎是她想明白的，又似乎是很久以前听别人说的，但她不记得是谁了。
“为何这样看我？”阎公子诧异道。阿宝从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瞳仁里夹杂了太多的情绪，像一团乱麻缠着他。
阿宝紧了紧斗篷，微微一笑：“谢谢。”
阎公子亦笑：“当心脚下。”
这是临着十安县的一个小镇，名叫金峡镇。三人坐船坐的疲惫不堪，准备找个客栈歇歇脚，吃点饭，再租一辆车上官道，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回县里。
镇子不大，码头上寥寥无几的摊贩袖着手，抖瑟着身体售卖刚捕捞的鱼虾，一路来几乎没碰着人，安静的仿佛是一座空镇，哪怕是进了镇子最繁华的街道也不见几人，街边摆摊的都没有。
一盏泛黄的灯笼在风中招摇，看规模应该这里最大的饭馆了，三人正要进去，忽然听到前方一阵一阵的锣鼓声，绵绵不断唢呐声，吹的不知是什么曲子，听着让人心觉压抑不快。
饭馆的帘子掀开，一个十七八岁的店小二探头探脑的出来，直直的盯着前方。
唢呐声越来越近，好奇心让他们迈不动脚步，伫立原地，想看看究竟是什么。
雾突然红了起来，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群穿着红衣的人，原来是有人办喜事，只是没有喜婆，前方开路的人个个都面无表情。
新娘子坐的不是轿子，类似于水上用的竹筏，抬筏子的四个壮汉，带着诡异的面具，阿宝看了很久，觉得有点像鲶鱼。
他们的到来让气氛更加的死沉。
经过身边时又发现新娘子不是坐，是跪着的，一动不动，只有盖头随风飘动，红火喜庆的盖头下是一张惨白的脸。
阿宝道：“这里的婚礼风俗怎么这么奇怪？”她好奇心太重，很想知道为什么，尤其是后面跟着一个面容枯槁，说是孤魂野鬼的女人也不为过，女人嘴唇蠕动，似乎在念着谁的名字。
雪儿。雪儿。
“去看看。”阎公子道。
送亲队伍去的方向正是他们来的方向，沿着湖边又向右走了几百米，是一片空地，草叶上还带着露水，壮汉下了河，将竹筏放在湖边上，便伫立不动了，像四座雕像。
湖边有一方长桌，桌上放着丰盛的食物，鸡鸭鱼肉，水果糕点，正中央摆着香烤乳猪。空地上有个高台，高台上有七个同样带着鲶鱼面具的黑衣人，最中央那个面具有所不同，涂了色彩，看起来更加诡异。
周围围了不少的人，个个显得庄严肃穆，阿宝问身边的老伯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老伯指着前方：“那个地方叫跳水湾，大概是去年开始，这一片啊有些不太平静，总是莫名其妙的起大浪。本来水位只有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位于上方的手升上去一半：“突然涨了这么多，一到下雨天，就要发大水，淹没了好些村庄田地，也是什么办法都做了，没用。”老伯摆摆手继续说：“有一回啊，一艘捕鱼的船翻了，有人在水底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怠慢了河里的神仙，神仙发怒了，才发大水的……”
阎公子打断了他：“简直荒唐。这么一个小小的湖泊，不可能有河神。”
老伯震惊的看着他：“这湖面上看着小，其实下面深着咩，很深很深的。”
老范道：“没有神仙，兴许是妖怪在作祟。”
“不可能，河神还仙灵了的，我们都看到了。”老伯瞪着眼睛：“河神发怒，镇长不能不管百姓的死活啊。于是大家经过一致的决定，每年都选一个最漂亮的姑娘给河神送去，献上最丰盛的食物，他便能保佑这个地方风调雨顺。”
“一定是妖怪，为什么不去请道士，要随意残害人的性命呢？”阿宝愤愤不平，“花一般的年华，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葬送在冰冷的湖底，太残忍了，而且为什么河神不能是女的？”
老伯瞪大了眼睛，反问：“河神怎么可能是女的？”
阿宝道：“就算他是男的，你们怎么知道他喜欢女人，不会喜欢男人？难道他亲口告诉你们的么？这万一要是送错了，他发起怒来，后果比现在更加严重。”
听到的人都震惊的看着她。阎公子扑哧一声笑了，老范也忍俊不禁。
“你你……”老伯气的吹胡子瞪眼，嘴角颤抖，很想反驳什么，却又你你不出来，因为仪式开始了。
戴着彩色面具的黑衣人双手交叉环抱，头微微上扬，像是在向某种东西表达崇高的敬意，下方的六个在他的吟唱声中跳着怪异的舞蹈，在黑衣人开始吟唱时，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只有他们三人还站着。
吟唱倏然停止。
一双犀利冷酷的眼睛看过来，阿宝打了个冷战。
霎那间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一个跪着男人战兢兢道：“你们不跪就离开，来了就一定要跪。不跪，就是对河神不尊敬，河神知道后会发怒的。”
阿宝无视他，掷地有声：“你们这是草菅人命，如果真有神，是不会随便取人性命的，每年都送新娘。”冷笑一声：“他忙的过来么？”
三人迅速被一群穿着红色衣裳，手持武器的男子为主，看起来像是刚才送新娘过来的那群人，个个都带上了相同的鲶鱼面具，只是没有色彩，即使看不到面具背后是什么表情，也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怒火。
竟敢对河神出言不逊，众人手中武器齐齐对准了他们，呈圆形包抄，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似要将他们就地正法。
阎公子冷眼扫视：“你们若是敢伤她一根头发，别说是你们，就是搭上整个镇子人的性命，包括那劳什子河神都给她陪葬。让开。”
众人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有胆怯者忍不住发抖，看到他走过来，情不自禁的让开道路。
反正是游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领头的一挥手让开一条通道。
阎公子拉着阿宝离开，老范紧随其后。阿宝心里忐忑不安，连连回头观望，一个疾步而来的道士与他们擦肩而过。
身上有种大义凛然的气魄。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白衣人，白衣人正好也看着他，但那个年轻人眼里满是傲慢，他皱起了眉头。
身旁的小童道：“师傅，怎么了？”
道士语气凝重：“他们两个不是人。”
小童一惊：“可要告诉那位女施主？”
道士慎重道：“虽身环不祥之气，看起来却不像恶鬼，尤其是黑衣人，似乎还有些灵力，想来是个走正道的，应当不会对那女施主不利。”
小童哦了一声，突然惊道：“师傅，他们把人推下河了。”
那四个雕像一般的汉子推着竹筏，缓缓移向中央行去，河水没过腰了才返回，众人都盯着湖面，不一会儿水底有了动静，一圈圈的涟漪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只听哗啦一声，一团黑影迅速闪过，众人哗然，竹筏一歪，新娘子掉进了湖里，红色的嫁衣像是滴入湖里的鲜血。
众人高高悬起的心落了下去，一条命换来一年的风调雨顺，也换回了多数人的性命，很值。
阿宝回头只看到盖头还在湖面飘着。
忽地又是一片哗然，比先前显得更加不安，三人皆回头，只见一道玄色身影，如蜻蜓点水一般从众人头上掠过，如一尾鱼似的扎如水里，水面咕噜咕噜冒着泡，仿佛水开了似的。
那小童着急的看着水面，一个漩涡不停的旋转，漩涡越来越大，转的越来急，一声低沉的吼叫从漩涡里传来，水底不知发生了什么，蓦地让人惊恐，众人纷纷后退，眼睛还是片刻不肯离开湖面。
湖面变得嫣红起来，只听哗啦一声，玄色身影抱着那新娘升上半空，道士足尖虚点，几个兔起鹘落稳稳的立在了岸边。
伴随着一声怒吼，一股更大的水花自湖面炸起，浪头打翻了长桌，冲向高台，方才还不可一世，仿佛高高在上的神袛的黑衣人跟着民众落荒而逃。
道士面不改色，右手拂尘一扫，左手捏个诀，顿时被金光包围，他腾升而起，朝那滔天巨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