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无精打采的?”阎公子问阿宝,“生病了?”
阿宝没生病,闻老生病了,是被沈琮气病的。
上月,翰墨轩送来的纸张质量很差,纸面粗糙,写字晕墨,闻老气冲冲的去了翰墨轩,把那一沓比草纸好上一点的纸扔在掌柜的脸上,质问他还有没有良心。
老板直呼冤枉,说是沈琮的意思,并且以后都是这种质量的纸。
还说:“你要是良心过不去,给好一点的也行,反正本少爷是一个多的铜子都不会出。”
所有人以为闻老会臭骂沈琮一顿,出人意料的事,他沉默了片刻,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转身走了。
沈琮他教过的,什么性格清楚的很,沈渭出事后,别说书院,就是自家的茶庄布庄都不过问,不是呆在妓院就是赌坊,因而找他也没用。
众人正在商议众筹,若是花大人愿意出面,就好办多了,但花子儒不如劳大人那样好说话,没准还是吃闭门羹,一筹莫展时沈琮又主动找上了门,身后跟着翰墨轩的墨老板,以及八个随从,挑着四个大箱子,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品质虽比不得从前,至少能用了。
阿宝还在好奇他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后来才听说是安宁让他这样做的,但安宁又怎么会管这档子事呢?
看到沈青就明白了。
别人可以不管,但自己儿子不能不管啊。
因为沈琮的举动,沈青在学院不受待见,同学们合起伙来排挤冷落他,沈青性子沉闷,不爱言语,不喜将学院里的事告诉别人,但小孩子哪能藏住心事,安宁一看就知道,沈青受得了委屈她可受不了,将沈琮说了一通。
这事,他的确做的过分。
沈琮亲自前来大概是想听到一些好话,但闻老板着脸将他赶了出去,连同那四个大箱子。也没再找任何人帮忙,但后来还是有了笔墨和纸,他是怎么解决的没人知道。那段时间雨水多,学生的宿舍屋顶漏水,也是闻老自己出钱修的,当时他背着手看着偌大的书院,曾经的辉煌,如今的苍凉,内心说不清的难受。
长期的积郁,加上日夜操劳,脾气又容易火爆,闻老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本来他已经选好了接班人,就是程文友,奈何被沈琮给逼得辞退了。
上半年,他以书院入不敷出为由,赶走了三名先生,就有程文友。另外两人看不惯他,说过他一些不好听的话,被辞还说的过去,但程文友并没有跟他有什么过节,又刚来,偏偏也被辞了,明显是针对程文友。
闻老当时就气的七窍生烟。
阿宝以为沈琮这样做是为了为难自己,但沈琮那人很捉摸不定,有时候特别喜欢调戏她,巴不得马上搞到手,弄上床。有时候仿佛又厌恶的不得了,都不想多看两眼。得知姐夫被辞,她上门找人理论,结果人家门都不给她开。
程文芳来探望他们时,说老家现在新建了一家书院,程文友便没再听老师的,和娘子决定回平川老家,让更多的孩子接受教育。
一身的才华和抱负,现在只能窝在小小的村里度过一生,闻老想起来就心痛,日日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守住书院,如何守住沈渭教书育人的信念。
这次生病是因为沈琮要卖了春和分院。
春和分院才建起一年,是为了方便周边的孩子,不用跑那么远,沈琮却要卖掉,学生们只能选择不读,或者去更远的书院。
虽然阿宝没那个运气成为闻老的学生,但她敬重,关键是沈琮真的太过分了。
阿宝冲到春和分院,沈琮正和牛老板在商讨价格,两张阴奉阳违,充满铜臭味的脸,即便是笑起来也让人觉得反胃。
大少爷一摆手,随从便自觉的退下,垂手站好。阿宝气愤的瞪着他。沈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起一伏的胸脯:“这么急着想见我?”
牛老板不怀好意一笑,道声先行告辞。
阿宝咬咬牙:“你不可以卖掉书院,卖了那些学生怎么办?”
沈琮呸了一声:“一个个也不交钱,还得老子花钱买书买墨,修葺房屋,这种亏本的买卖谁干?”大马金刀一坐,翘起二郎腿:“想继续念书,行啊,每人每月五两银子,这破书院我便留下来。”
阿宝怒道:“这是沈伯伯留下的东西,你无权处理。”
沈琮哼道:“我叔父留下的东西自然是我的,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阿宝道:“沈伯伯的儿子是沈勖,那也是他的。”
沈琮挑起眉,音调讥诮:“啊,你不说我还忘了,我那痴傻的弟弟,每月要花多少银子在药上,吃穿住行哪样不要钱,我这也是为了他着想。”随命人将她赶了出去。
阿勖,阿勖,你到底何时才能清醒?
阎公子看着阿宝:“你最近怎么都不开心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解决。”
阿宝软绵绵的趴在桌子上,忽然计上心头:“阎公子,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阎公子道:“但说无妨,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本公子义不容辞。”
阿宝抿抿唇,渐渐低下了头,明显在犹豫。阎公子也不着急,淡笑着看着她,那眼底有理解有包容也有坚持,仿佛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愿意。
他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阿宝跟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了自己的那个要他帮的忙。
阎公子点头,双眼弯弯:“乐意之至。”
这样的人为何会长这么一双招人爱的桃花眼?
阿宝有些愣住了:“你不怕他报复?”
“本公子岂是哪种贪生怕死之人。”神色倏地温柔起来:“为了你,能让你开心,什么事我都愿意。”
阿宝愣愣的,有些心虚:“那个,我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罢,万一伤及到你的性命,我会一辈子愧疚的。”
阎公子一笑,如沐春风:“放心,我会易容术,就算是你也认不出来。”
白鄯来说沈勖不见了时,阿宝忙的不可开交。
吃完午饭,白鄯亲眼看到他乖乖上床午睡的,快到酉时了,他见人还没起来,便让有望去叫,有望进去没多久就急急忙忙的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白叔白叔,公子不见了”,被窝一点温度都没有,显然人早就不见了。
还以为在别的地方玩,结果整个宅子找遍了都没有人,后来在花园里的芭蕉树后看到一些垒起来的石块,沈勖应当是从这里翻出去的。
凡是沈勖喜欢去的地方都去了,还是没有人,实在没办法才来问阿宝。白鄯抹着眼泪,说三少爷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就是死也不能谢罪啊。
白鄯的白发又增添了一些,双腿都受过风湿,此时更是都站不直了,阿宝扶着让他先坐下,又让有望和平安接着找,她去衙门报案。
然,白鄯早就报告知县,花大人却道公务繁忙,没时间找一个傻子,让他们自己先找着。
沈勖出来一定是想找阿宝的,但他没有来,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阿宝更倾向于前者,十安县很少有人不认识沈勖,再说沈勖也不是惹是生非的主儿,故而也不是特别着急,她知道沈勖一定会来找她的。
一条死胡同里,沈勖在被人殴打,沈琮在一旁冷眼相待,额头上有一个青包。
沈勖在家很无聊,阿宝好几天没来找他玩了,便偷偷的跑了出去,先是去了一趟李大叔的糕点铺,没想到遇到沈琮,他一见沈琮就控制不住的愤怒,咬紧牙,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上去,沈琮背对着他,完全不知情,头上的淤青就是撞在了墙上。
沈琮最近心情非常不好。他这不是撞人,而是撞枪口上了。
沈琮想卖掉春和分院,本来已经说好了卖给牛老板,中途杀出个谢公子,愿意出两倍的价格买下作为自己的府邸用。虽说沈琮和牛老板关系不错,但两倍的价格,他无法拒绝,但第二日要交钱时,谢公子带来一个道士。
道士年纪不大,目光深沉如渊,让人觉得好像有几分本事,他随意看了两眼,张口就来,说此地不详,曾经是一座监狱,底下有很多冤魂,不管做什么都不合适,唯有圣贤之气方能压住邪气,谢公子一听便不要了。
把牛老板得罪了,又听说底下埋着很多尸骨,有冤魂缠绕,更加没人要了。
一团火憋着无处发泄,沈勖就来了。
所有人都期待着沈勖清醒过来,似乎他能为他们做主,揭发自己万恶不赦的罪行似的。只要他醒来一切都能变好,皆大欢喜。
沈勖抱着头,白衣沾满了灰尘,头发也散开了,手上脸上都是伤痕,沈琮蹲下去,他的一只眼睛露了出来,眼神清冽沉稳,不带一丝恐惧,仿佛平日里的幼稚都是装出来的。
“你是沈勖么?”沈琮问道,眉心拧了起来。
六岁那年,沈勖生了一场大病,柳神医都说没治了,他偏偏又醒了过来,却像个痴儿似的,话不会说,路不会走,饭哪怕是喂进嘴巴里都不会嚼,谁都不认识,呆呆的样子,柳伯韫说可能是长时间的高热不退,引发的后遗症。
以为他一辈子就那样了,大约是半年后,他突然开口说话了,还异常的清晰,走路吃饭一样不落,完全看不出那场病给他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本来还有些调皮的他变得十分的安静乖巧,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简直跟个傀儡似的。对每个人都分外的客气礼貌,给人亲切又疏远的客气礼貌,很长一段时间后大家才适应他,或者说他才接受这么一大家子人。
“六岁那年,你该死没死成,上次都那样了,又活了过来,我真怀疑你是什么怪物。”
那半年里不吃不喝,居然没把他饿的皮包骨头。
沈勖没回答,依旧那样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他是那样的渺小,不成比例的五官看起来甚至有些卑劣。
“老子让你再看。”沈琮踹了一脚。
“不管你是谁,惹到老子了都得死,他也一样。”沈琮悠然的咧咧嘴:“你早就该死了,留你这条命这么久,知足了。”
沈琮起身,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把他丢到水沟去,傻子在水边玩水,不幸失足落水,淹死了,这个理由够正当罢,哈哈哈哈……”
“这种人,怎么不去死?活着就是为了危害人间么?”
阎公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拖着沈勖,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意。
老范一挥衣袖,底下的人便定身不动了。老范拉住沈勖的手腕,搭在肩头上。阎公子对着那两人的屁股,狠狠地一人踹了一脚,只听扑通两声,冰冷的湖水让他们有了生理反应。一人扑腾出水花,一人抹了一把脸:“诶,我们怎么在水里?”
另一个扑腾了好久,忽然脸色痛苦的说:“救命,我的腿抽筋了……”
只听嗖的一声,转头瞬间人已飞快的沉入了水底,那人见状,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奋力的游向岸边,就在他要上岸时,一只白惨惨,仿若骷髅的手抓住他的脚腕。
“卢姑娘,这边请。”青衣男子长的清秀,也很有礼貌。
阿宝没有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好人,是不是阎公子的仆从,也没有怀疑茫茫人海,他是怎么一眼就认出自己的,甚至没有怀疑到阎公子的家怎么没在桐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