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阿宝猛地颤抖,手从他们的掌心脱落,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柳月棠亦是怔怔的,一点也没有因为他的话欣喜。
沈勖似乎叹了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嗯?他?谁?”两人又是一头雾水。
“我能醒这么快多亏了他,我感谢他能让我见你最后一面,但我不想成全你们,他不适合你,阿宝忘记他罢,嫁给月棠,我知道他喜欢你,他脾气好,情专一,你会幸福的。”
柳月棠不开心,甚至有些气愤:“勤之,你说这样的话是何意?你留我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沈勖想点个头,但他只做了一半,下巴微勾,眼眸垂着,发丝盖住半张脸。阿宝心头一阵慌乱,身体前倾,颤颤的伸手拂开头发,捧住脸颊,似有千斤重,竟抬不起来。
“阿勖……”
她自己都感觉那声音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呼唤。
柳月棠低下头去看:“他累了,让他歇歇。”
当沈勖微弱的温热洒在脸上,阿宝感觉自己的心才重新开始跳动,面对他那双神采依旧的眸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用最后一点灵力醒来,就是想说这个,只要你答应了,看着你们幸福,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柳月棠被他说的更加糊涂。
“沈勤之!”阿宝陡然提高声音,嘴角颤抖,“你在说什么,遗言么?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不听。”咬着牙,握紧他的手:“你不好起来,我不嫁人,一辈子都不,当个老姑娘。”
柳月棠无奈的一笑:“勤之,当务之急,是你快点好起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阿宝喜欢谁嫁谁,应当尊重她自己选择,月棠不会夺人所爱。”
“阿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我……”沈勖长长呼出一口气,每说一个字似乎都在用最后一丝力气。
“不要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阿宝道,“就算我要嫁人,你也一定要来吃喜酒,没有阿勖哥哥的祝福,我就不会幸福。”
“我好累,我想休息了,我这一睡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我看不到了。”
说着眼睛便闭上,任凭阿宝喊他,用力的拉他的手,也没反应,她带着哭腔道:“月棠,快看看,你快看看他……”
柳月棠翻看了沈勖的眼皮,搭手把脉,温声道:“脉象弱,但平稳,他应当是睡了。”
“睡着了?”阿宝不知所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勖,茫然的问:“可我为什么喊不醒?真的是睡了么,再醒又是什么时候?”看着柳月棠,眼神涣散:“他还会醒么?”
柳月棠没有说话。
连爹都不知道,我又如何能知?
阿宝紧紧握住那只枯瘦的手,低声喃喃:“不要再睡了,不要再睡了,求你了……”
柳月棠捧着阿宝流泪的脸:“阿宝,勤之方才的话,我……”心像在荆棘里滚了一遭,每跳一次,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阿宝喃喃道:“对不起,月棠,我不是不喜欢你,在我心里你们都很重要,我我……”她说不出来了,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放着这么好的人不要,非要去留恋高高在上,捉摸不定的流云。
“不用再说了,我理解。”看着沈勖苍白的面颊,柳月棠思索了半晌,忽觉茅塞顿开:“勤之说他能醒这么快,多亏了一个人,似乎有人在暗中帮助他。”
阿宝猛点头:“嗯,我也想起来了,但那个人是谁?”
柳月棠突然定定的看着她:“阿宝,你还记得小时候你被鬼附身么,你命在旦夕,是阎公子救了你。”
阿宝眼里燃起一团烈光:“你的意思是,他也能救阿勖?是不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或许可以罢。”柳月棠叹息:“你可以去找他试试看,阎公子似乎不是普通人。”
阿宝咬着唇,抓着的被角的手,骨节凸现灰败的白:“可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
不要我了。
往事猛然浮现脑海,太沅山遇蛇,沈勖扬州遇险,他都袖手旁观,还有一直冷眼相待的态度,阿宝冷冷道:“他一直不喜欢阿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巴不得阿勖死,肯定会见死不救的。”
音落,外面传来砰的一声,两人同时一抖,回头看到门关上了,一股凛冽的风吹的纱帐乱舞,风中有股难以捉摸的香,仿佛是初雪消融后,缓缓绽放的梅花散发出来的。
不知为何屋子里的气温陡然下降,阿宝赶紧掖掖被角,又把沈勖的手放进被窝里。
柳月棠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阎公子只是嫉妒你和勤之过于亲密了。”笑了笑:“他也喜欢着你呢。”
虚空中,轻飘飘一声哼:只有凡夫俗子才会有怨愤嫉妒这种东西。
阿宝不想解释,眼里闪着急切的光芒:“月棠,你还有别的办法么?”
柳月棠想了想道:“你知道天安观么?”
“嗯,我被附身不就是因为捡了天安观装鬼的葫芦么。”
天安观有将近两百年的盛誉,据说前朝时曾有一位道长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了,在那之后道观的弟子陡然增长了两倍,道观盛况空前,众弟子秉承祖师爷的圣训,降魔除妖,济世苍生,谁家要做个法事,要是能请到天安观的道长,祖坟都得冒青光。
可惜十年前,天安观出了一名修魔道的弟子,残害不少无辜的性命,坏了天安观的名声,霎时间成为了众矢之的,好多弟子都跑去了别家,有点本事的带着座下弟子自立门户去了。
天安观现在仅剩的几人,苦苦支撑着,一个叫道真的道士四处云游,还在找那个修魔道的师弟,哪里有异常就在哪里。他放话:若不能让他回头是岸,便就地正法,重塑天安观的名誉。
“道真真人的法术很厉害,若是能请他前来,应该能知道勤之究竟因何缘故昏迷。”柳月棠抛却以往的优柔寡断,神色坚定:“阿宝,我们现在就去找白叔商量。”
“嗯。”阿宝看着沈勖,手指拂过鬓角:“就算你睡一辈子,我也就守你一辈子。”眨眨眼,一滴泪挂在睫毛上,颤颤的。
“我就不信,你会让我等一辈子……”
这里一片无际的黑暗,沈勖在浮空中蜷缩着,面容平静,像个孩子似的安睡,一个懒懒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这小魂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就这般拱手相让?”
睫毛颤了颤,沈勖很想告诉他:爱是成全和祝福,不是霸占,如果不能让她幸福快乐,不如放手。
那声音又道:“本殿便就看看,遵从自己的选择,她到底能有多幸福。”
身体被一道淡淡的金光包围,每一根骨头都如初生的枝叶般颤了颤,贪婪的吸收柔和的金光,他的面容更加的平静,仿佛徜徉在娘的怀抱里那般舒适,枕头下的玉环在光洁如新,三条黑线在金光中若隐若现,最后消失不见了。
今儿是八月十五,团圆团圆节,月亮很圆很亮,天空很干净,周围不见一丝暗沉的云。
多彩的灯笼点亮每家每户,笑盈盈的脸庞在这热烈的烛火映照下更加娇艳动人。
人声鼎沸,笑声不绝于耳。这头,杂耍艺人手上的火把上下翻飞,精壮的汉子表演银枪锁喉,引得一片喝彩。那头,形状各异的灯笼挂几排,摊主卖力吆喝:“十文钱一次,猜灯谜赢大奖。”
糕点铺,玩偶摊,胭脂香粉,首饰琳琅,宽阔的街道此刻水泄不通,抬起脚放下去便能踩着别人的脚。
阿宝提着食盒垂头丧气的从围观群众中挤过去,心中的那团积郁就跟身边的人似的,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停下脚步,望着圆月长长的慢慢的呼出一口气。
唐玄奘去西天取经也没她去看一眼沈勖难。
那次沈勖突然醒来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再次陷入昏迷,他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尤其让人震惊的是让白鄯把他埋了。
白鄯抹着泪道,我就是把自个儿埋了,也不会埋他啊。有脉象有心跳有呼吸,分明就是个活人。白鄯仍旧如之前悉心照料着,那块玉环用坚韧的蛛丝穿起来,挂在他的脖子上。
阿宝和柳月棠提议找道真真人来看看,但真人云游四海,根本不知所踪,请了好些别的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出来。
只会装神弄鬼,还要价不低,沈琮不胜其烦,对于他们再提出的办法一概当放屁。有人悄悄问白鄯是不是他家三少爷快死了,前些日子沈大少爷亲自去看了木料呢。
白鄯气的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哽死自己,怕沈勖出什么意外,更加不敢离开半步,直接搬到沈勖的屋子,搭个地铺。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一日晚沈勖奇迹般的再次醒来,并且精神好了许多,惊煞众人。而后虽还是会断断续续的睡上几天,但醒的时辰越来越长,能吃饭了,说话声音也有力了许多,卢晴柔女儿百日宴那天他也去了。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两个月前,他再次醒来时,整个人完全变了。
见过的人都觉得沈勖成了白痴,阿宝却认为他只是有点幼稚——过于幼稚罢了,大概只有一岁孩童的智力。
刚开始阿宝和白鄯等人以为沈勖只是回到了童年时候,但他童年是很乖的。
不能说和以前一模一样罢,只能说毫无关系,根本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也不能说他坏罢,阿宝感觉他就是好奇,是好心办了坏事。
比如沈怜的布娃娃不见了,伤心的哭了,他想逗她开心,便把沈怜装进水桶里,又把水桶挂在房梁上,当成一个简易的秋千,两人都玩的十分开心,看着那荡的越来越高的水桶,安宁吓得手脚发软,感觉是自个儿的心肝挂在上面晃似的。
沈勖很生气她凶自己,趁她午睡时拿着笔墨在她脸上画胡子,沈怜没睡着,看他画也要画,两人便相互画,笑声吵醒了安宁,女儿在她也不能发怒,只告诉她,在脸上乱画是不对的。
然后把捣乱鬼轰了出去,不准再靠近怜儿半步。
沈勖爱上了这个游戏,但凡有人睡觉,一觉起来脸就是花里胡哨的,蜜蜂蝴蝶蟑螂老鼠毛毛虫啥都有,若不是在脸上,还是挺好看。
直到有一天沈勖画了个大王八在沈琮的脸上,他怒不可遏,告诉白鄯,如果再不把人看好,休怪他不讲人情了。
成天关在屋子里,没的玩,沈勖不开心了,开始闹别扭,饭不自己吃,要人喂,喂也不乖乖吃,满屋子跑,不依着他就要发脾气,扯白鄯的胡子,还摔碗。有望说厨房的碗都快被摔完了,上次宁夫人问为何换新碗他们都不敢说,怕大少爷怪三少爷。
别的阿宝都可以接受,唯独他扯白鄯的胡子,阿宝很生气,训斥了几次后终于没再扯了。但还是不乖乖吃饭,钻桌子爬柜子藏水缸,找得到他才吃一口。
好在平日也是各吃各的,其他人也没有感觉到到底有多糟糕。但团圆节这样的日子,楼玉娴觉着好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又是一家人,怎么也得聚一聚。
早在头一日,阿宝和白鄯都给沈勖说要听话,不能闹,只要他做到了,便带他出去玩。
沈勖嗯嗯嗯的点头,答应的乖乖的。
的确没闹,自己吃饭,只是特别挑食,这不吃那不吃,不吃就算了,还到处扔,沈琮难得在家吃一次饭,又是团圆节,本想耐着性子,不跟一个傻子计较。
因而当沈勖把菜叶甩到额头上,汤水滴进眼睛里时,他也在众人的劝阻下忍住了,何必跟一个傻子计较呢?当看到沈勖拍着桌子发出,猖狂的笑声,他也咬着牙忍住了,何必跟一个傻子计较呢?
但沈勖觉得他那个样子很好笑,又好玩,接二连三的扔,沈怜也跟着学,把不喜欢吃的扔出去,被娘训斥后放声大哭。
哭声笑声闹声,挂菜滴水,沈琮再也忍不住了,桌子一掀,劈手一耳光,又当胸踹了一脚。
守在外面胆战心惊的白鄯听到响动连忙进去。
看到那场景心都碎了。
沈勖脸上四个很深的红印,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安宁还在训斥,楼玉娴无可奈何的拿着手绢给沈琮擦脸,被他一把推开。
白鄯上去把沈勖拉起来,他躲在白鄯的身后,恨恨的盯着要离开的沈琮,突然冲过去把他扑倒,举起了拳头。
怎么着也是二十岁男人的体格,女眷不敢帮忙,白鄯冒着生命危险上前劝架,沈琮处于下风,没打赢,脸还被揍青了,要还手的时候,被白鄯拦下了,气急败坏,着人拿绳子把沈勖捆起来,不管白鄯如何求情仍旧把沈勖丢进房间里,钉死窗户,锁上门,门口还有两个莫得感情的护院守着。
说是饿上三天就听话了。
饿一顿白鄯都心疼,别说三天了,跟护院好说歹说,但他们莫得感情,就是不行方便,阿宝来了之后,护院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沈勖百无聊赖的在地上打滚,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楚念的是什么,一看到阿宝眼睛都亮了,飞快的向她滚去,抬头露齿一笑。
白鄯手忙脚乱的解开绳子。
“你终于来了。”沈勖开心极了,像个纯真的孩子,阿宝却哭了,他给她擦眼泪,抱进怀里安慰“不哭不哭”,阿宝哭的更伤心了。
苍天啊,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对阿勖,你想玩死他么?
沈琮出去了,安宁带着两个孩子在内院,白鄯端来早就准备好的饭菜,三人一起吃,沈勖会给她夹菜,鸡腿鱼肚豆干,都是她爱吃的。
吃完饭,沈勖便打着呵欠,攥着阿宝的手,听着小曲儿睡觉了。
唉……
身后突然传来热烈的鼓掌声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喝彩,打散了她的满腹积郁,一个巧笑的声音:“哎哟,这位公子好生厉害,一连猜对十六个灯谜,赢得今晚的头奖。”
阿宝心想:若是阿勖在,别说十六个,这里所有的灯谜都能猜中,猜到你破产,不知头奖是什么,好奇心驱使她挤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