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地府。
白无常和黑无常跪着,白无常瞟向旁边月白色的身影,不明白陆判为啥也搁这儿跪着。
冥王脸色很冷,周身的气息很冷,让这阴冷的地府又冷上几分,白无常感觉自己竟然起了鸡皮疙瘩,他拉了拉黑无常的衣袖想告诉他,头刚抬了一点点,便对上殿下森冷的目光,那感觉好像有人按住脑袋,按进深海里,霎那间呼吸困难。
头又低了下去,挺了挺背,耳边传来殿下带着怒气的冷音。
“替已亡之人续命,私自扣留魂魄,本殿如此信任你,不是让你因公徇私的。”
只听叮啷一声,莹白色的玉环砸在陆判面前,一团白烟出现在玉环上方,凝聚成一个虚虚的人影,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
“你做的这两件事,作何处罚,自己心里清楚。”
陆判拱拱手:“下官知罪,请殿下责罚。”
“责罚?”冥王冷笑,似有些怒其不争,加重了语气,“地府的规定都是你定的,你说应当如何责罚。”
陆判像块雕像,弯腰的弧度,抬手的高度一成不变,毕恭毕敬道:“下官知道了,这就去领罚。”
起身便走,冥王道:“本殿不想知道你为何要这么样做,把那个人交出来。”
陆判满眼皆是惊色,直视着殿下,良久后默默垂首,低沉道:“下官遵命。”拾起玉环,退了出去。
冰冷的目光又移向另外一个,白无常肩头打颤,那件事是他自作主张,并且拉上黑无常,坚持认定殿下要罚只能罚自己,哪怕再去油锅地狱炸鬼也无怨无悔。
正要主动领罚时,冥王略显慵懒的音调响起:“退下罢。”
就这?
白无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差点害死阿宝,殿下居然就这样放过了他?白无常抬起眼皮,偷偷的瞄了一眼,冥王撑着额头,脸上尽显疲态之色,萦绕在身边的气息阴冷中增添了些烦躁,怕是再多说一个字就能顷刻间灰飞烟灭。
两人默默的退了下去。
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琴瑟和鸣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沈勖开始出现了最初的症状,开始昏睡不醒,就算醒着也虚弱的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忽然有一天他再也没有醒来,微微跳动的心脏也归于了平静。
沈勖去世了,连死因都找不到。
阿宝仅仅做了不足一月的妻子。
冥王屈指一弹,虚空里出现灵堂的画面,牌位上写着亡夫沈勖之灵位。
妻——卢晴文。
眼睛落在那个妻字上,眉心拧的更紧,拳头捏响了都不知。
黑木棺材放在中央,白鄯傀儡似的往火盆里添纸,有望不停的擦眼睛,平安压抑着哭声,肩头一抽一抽的。
阿宝一身素衣,握着玉环,紧紧的握着,睫毛颤了颤,一滴接着一滴的泪砸进火盆,发出滋啦的声音,化作一缕缕青烟消散。
阿勖,对不起。她是想保护沈勖来的,却不曾想大大缩短了他的性命,但她不知,她的夫君其实一直在身旁看着她,面带忧伤的看着她。
“白叔,是我,害死了他……”阿宝抬起头来,泪水已经打湿了脸庞,昔日红润的脸庞此刻像一个泡的发涨的馒头。
“对不起……”
良久,白鄯怔怔的看着她,他的眼底干涩,大概被火烤干了,通红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对不起什么?”
“我是个不详的人,对不对?”
平安急忙说:“不是的,你不是……”
白鄯低下头,良久轻声道:“不是你的错,阿宝,真的不是。”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罢。白鄯总感觉沈勖这命是捡来的,也许是时候还回去了。
头七还没过完,沈琮来到阿宝房间,企图占有阿宝。阿宝宁死不从,拉扯中她将沈琮推倒,打翻了桌子上的茶杯,白鄯的房间离的不远,听到稀里哗啦的声音赶忙过来,沈琮像只疯了的狮子,骑在阿宝身上,掐住她的脖子,白鄯大惊失色,把他用力拉开,将阿宝护在身后。
“白鄯,你找死。”沈琮咬牙切齿指着白鄯,他方才摔了个四仰八叉,屁股还疼着。
白鄯嘴角颤抖:“她是谁,你应当很清楚,不是满春楼那些女人。”
沈琮愤然离去,白鄯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只要阿宝一天还在沈家就逃脱不了他的魔掌,白鄯让她回家,其余的不用担心,有他担着。
但他不知道的是,沈琮拿阿宝的父母相逼。他有那个能力的,他是说到做到的。
她已经看到自己不久的命运了。
无论如何都是死,只是她要死的清白。
头已经放进白绫里了,时间却因此静,然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头从白绫里退了出去,打的结以一种别扭的方式解开,滑落,阿宝倒着走路,聚拢在月亮周围的云层散开,月亮圆了又缺,凋零的花瓣重新绽放枝头。
时间在倒退,时间里的东西也在倒退,倒退回洞房花烛那一夜……
沈勖站在门口,双手撑着门框,他的瞳仁愈加显得漆黑,目光比月亮还清冷,看的人不寒而栗。
有人硬着头皮道:“这是做甚?婚礼怎能少了闹新房这个流程。”
灰衣男子接过话头:“是啊,想当年凤麟兄的婚礼可都是我们几个把气氛搞上去的,你这死气沉沉的,知道的人知道是在办婚事,不知道还以为死人了呢。”
沈琮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而来:“哥几个怎么了,为何在门口站着,还不进去闹洞房?”
先前说话的紫衣男子道:“凤麟兄,你这堂弟太不给人面子了。”
“就是就是,婚礼流程缺一不可,少了这一步骤,怕是以后……”
砰!
压住了所有的声音。
沈琮砸了酒杯,踹了一脚,门没有在想象中砰然打开,他又踹了一脚,只感觉腿一阵麻痛,门仿若城墙似的纹丝不动。
“真是奇怪了。”灰衣男子咋舌道,“凤麟兄,你这是做什么?”
沈琮突然发现自己的腿放不下来了,像是粘在上面了,他抱住腿,使劲拉使劲拉,众人更加莫名其妙。
“怎么了?”
“干!”他骂了一句,怒气越来越盛,旁边的人似乎看出来他的问题,上前帮忙。有人在背后托住他,有人抱住腿,同时使力一起拉,那脚仿佛长在了门上似的,三个大男人不能拉动半分。
沈琮龇牙咧嘴道:“停停停,再拉就他娘的要断了。”
紫衣男子擦擦额头的汗:“这也太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
“凤麟兄,你的鞋子是不是粘到什么东西了?”
“诶,沾鞋底脱掉便是,这鞋为何也脱不下来?”
沈琮正要破口大骂,忽地感觉一阵震动,那股震动从脚心直达骨髓,每一滴血液都疯狂了起来,仿佛要穿透骨头甩出身体,沈琮控制不住的颤抖,骨头碎裂般的疼痛传遍了全身,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叫的时候,门里的人一挥袖,那长在门上一般的鞋底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沈琮抱住腿猛地一拽,连连后退,身边两个拉住他的一起跟着一起跌下了台阶。
三人哎哟哎哟的叫唤,另外两人赶紧把他们扶起来。
呜呜~哗啦啦~~
门前的灯笼突然剧烈摇摆,投在墙上影子张牙舞爪,好似鬼怪在舞蹈,众人忽然发觉风格外的冷,沐浴在红色中的一切都诡谲起来,淡淡的花香竟熏的人头昏脑胀。
有人抱着双臂上下使劲搓,看不清楚的阴暗处仿佛有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呜呜的风声里夹杂着嘶嘶的气声,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沈琮灰头土脸的离开了。
先前关门的声音让阿宝蓦地一惊,担心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正要将盖头揭开,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那手应当是沈勖的,只是有些微凉,就像光滑的玉石。
“刚刚怎么了?”她问,没有得到回答,视野突然开朗了起来,沈勖掀开她的盖头。
“是不是沈琮带人来闹,玉娴姐姐给我说了。”
楼玉娴成亲的时候就有好几个人来闹新房,方才在酒席间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想必也是来闹的,想让沈勖难堪。
阿宝伸头往门的方向看了看,没听见什么动静,房间很安静,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握住沈勖的手,柔声道:“阿勖,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了,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了。”
阿宝不知道面前的人已经不是沈勖了。
冥王眨了眨眼,未说话。
自转世后,他就没见过她打扮自己,但那样的素颜在他眼里是另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没想到精心打扮后的她美的如此不可方物。
以前他觉得两人一样,这一刻看起来又不一样了。
卢音音的美是婉约内敛的,她的美是明艳张扬的,即便是自己在她抬头的第一眼也怔住了。
其实她死后,重新投个胎,找到她,让她爱上自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依然在考虑一个问题:那还是她么?
好像是。毕竟灵魂是同一个。
好像又不是。
再转世的她会和他一起走在京城的街头雨中散步么?会和他一起玩皮影戏么?会吵着闹着讲大侠的故事么?会拍着手掌说公子好厉害,悄悄的在脸上一口么?会搂着自己的脖子,撒娇说想玩躲猫猫的游戏么?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些在他看来曾经庸俗无味的事回忆起来竟有一丝丝的甜。
曾经他无比的思念一个叫卢音音的人,现在却时时挂念着一个叫阿宝的人。
她蠢蠢的,却觉得自己很聪明,总有一番自己的道理,即使他也能被她感动,她那样柔弱的身体却能撑起一家店,做饭酿酒,洗衣叠被,几乎无所不能,即使每天像个陀螺似的转,也不嫌累。
她很贪财,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却会毫不吝啬的拿钱出来帮忙,还会笑着说:“钱嘛,再赚就是了。”
她很果断,有些问题总是在一刹间做好决定,错了也不会后悔。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强调自己是阿宝不是卢音音,原来一直都是自己搞错了。
爱的那个人似乎也不是卢音音了。
于是,他做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做的事,变成了沈勖的模样,陪她走过春夏秋冬,看花开花谢,体味人们常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还是觉得她蠢,以为凭自己能扭转乾坤似的,嫁给沈勖根本就是自投罗网,生平第一次觉得谢必安做的对,普天之下能保护她者只有自己。
但他说不出那样的话来,今夜的她是那样的美,烛火在她脸上每跳动一次就叩动着他的心,只想用柔情好好的保护她,爱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