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兮，该喝药了。”
这是我这五年来听到陆宛琛对我说过最多的话。
“能不能不喝药了？”
我摸着自己枯瘦的脸颊，知道自己这条命全靠这些药物维持着，只是这药的味道实在苦涩，每次喝完我都觉得从舌根到舌尖全是那无法言语的味道。
中药物的气味不仅弥漫在我的唇齿，还残余我的鼻息间、脖颈间乃至全身。
因为这个原因，陆宛琛已经好久没抱过我了。
“宛辰，能不能不喝药了。”
我看见他那双宛若棕石的眼睛闪过一丝犹豫，但是仍然咬了咬下嘴唇，吐出淡淡的两个字，“不能。”
听话太久的我第一次有了抵抗的勇气，我别过头，差点把他喂进我嘴里的药全部打翻在床上。
“我不喝。”
陆宛辰有些无奈，许是他太久没有见过我说“不”了，差点就忘了年轻时的我几乎经常把拒绝的话挂在嘴边。
“程兮，听话，把药喝了，病才能快点好。”
陆宛辰温柔的将我的头转过来，然后用那细长的手指划着我的眉，替我舒展紧皱的眉头。
我感觉自己的心里就要被那团棉花憋死，向来口不遮拦的我怎么受的了那点委屈，于是直接脱口而出，“宛辰，今天他找我了。”
“嗯，我知道。”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痛呻吟的小事，对他来说这件事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松，对我来说却像是针扎一样刺痛。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他？”我的语气有些责怪，更多的是失望。
陆宛辰用勺舀了药，再次送到我的唇边，我最后还是妥协了，乖乖张口。
温柔的声线充斥着我的耳膜，此时这曾让我沉迷的声音却化成一般利剑剜着我的心。
“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找过你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竟然胆大到跑到医院来找你，他还小，你多包容点他。”
“他还小？”我的火一下子被点起来了，想着那张漾着青春朝气却张狂的脸，我就噎的说不出来话，但我向来不喜心里藏事，于是还是把这口气撒了出来，“你明明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为什么不让他收敛点，你知道他今天来干什么吗？！他来让我跟你主动离婚！可笑，他一个小三还想跟正主争男人，还想抢夕儿，我直接告诉他没门！陆宛辰！我警告你，如果你敢让那个小三碰我们的儿子，我程兮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砍了他的手，管好你养的男人！”
我激动的推开了陆宛辰，那碗药直直的砸在了那洁白的床单上，顿时阴了棕黄一片。
“我说了，他还小。”他似乎不打算为这件事做解释，只是低着头用纸巾细细的擦拭着床单上的药渍，我看见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心里不由得有些得意。
很好，他开始替那个男人生气了。
“等会我让护士在送一碗药过来，你记得喝完，到点了，我要去公司了。”
陆宛辰理了理袖口，刚刚的药渍也洒在了他的身上，幸好他穿的黑色西装，沾上星星点点也看不出来。
他刚想起身，我用尽了全力抓住了他，“陆宛辰，你爱他吗？”
我果然把这个愚蠢的问题问了出来，很显然我已经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答案，但我仍不死心，“你爱他还是爱我？”
“程兮，自欺欺人有意思吗？我说过我会一直照顾你，知道你病好出院，我还会抚养我们的儿子长大，他想要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他，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他的语气淡泊，打发我像打发乞丐一样简单。
我讪笑，脸上自嘲的表情扭曲的十分狰狞，“你觉得你对不起他，可你觉得你对得起我吗？陆宛辰我为你做的你都眼瞎看不见吗？小夕还小，他需要的是父爱，而不是你的钱！”
“你情绪太激动了，自己静静吧，我先走了。”
他想掰开我的手，对他而言，直接甩开我简直轻而易举。但他没有，他用他那冰凉的指尖一点一点的将我的手指剥落，最后他清了清嗓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寒声而言：“程兮，等你病好了我们就离婚，这件事我们早就说好的。”
眼泪在我眼眶打转，红了眼尾却又倔强的不肯落下来，我感觉我的嘴唇快要被我的牙齿咬破了，即使这样我仍感觉不到疼痛，就仿佛心疼到死就是麻痹了全身所有的神经，不知痛觉。
“陆宛辰，你想跟我离婚，我偏不如你的愿！”
说完，我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无声的抽泣。
整个房间寂静又安宁，我不愿自己的悲伤沾染这无暇的房间，眼泪顺着我的脸颊不争气的打落衣襟。
哭累了，我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当我看见镜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时，我不禁想到陆宛辰刚刚说的那句话—他还小。
年轻果然是好的资本啊，我看着镜子中因为贫血而发白的脸，没了血色的润泽，消瘦的脸庞皮肤干燥，那双曾经熠熠发光迷倒陆家少爷的眼眸也已经落灰暗淡。
我果然没有争抢的优势了。
不过我还是要将陆宛辰拴在我的身边，让他日日夜夜盯着我这张脸下饭，我要折磨他看着他痛苦难受让那个小三不能翻身，这才是我现在唯一活下去的信念，我要惩罚他，惩罚这个感情中的背叛者。
但是我还有夕儿，我不能独自将他自己留在那个家里，我必须要过来夕儿的抚养权。
我越想越觉得心里闷塞的紧，捂住胸口大口的吐着气，或许是我急火攻心气的有些上头，但是那翻天覆雨的黑暗笼罩我的眼球时，紧接着我的意识一阵混沌。
背脊的冰凉感逐渐散去，我紧握着拳头也慢慢松开。
—
风渐渐散去秋姑娘带来的火红衣衫，落寞的孤鸟在暗沉的天际一闪而过。
我捡起落在我脚边的一片红枫，指尖轻轻捏着这片红枫，细细的端详了片刻，然后将它塞入了我正在翻阅的书中。
《杀死一只知更鸟》这本书我已经反复看了三四遍，但还是不厌其烦的从中寻觅着可以咬文嚼字的经典语录。
忽而我感觉到阴影覆盖住了我看书的光线，那摇晃的阴影是人的影子。我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来者是何人我从脚步声就能辨别出来。
“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去，入秋了冷。”
传入耳中的声音温润柔和，我轻轻合上书，微微侧头看向俯身半蹲的男人。
他的头发是刚刚修理过的，发梢略短，耳鬓有几簇碎发，细柳眉挂着的温柔不可言语，狭长的丹凤眼勾着一抹浅笑，薄唇微抿，我似乎从风中嗅到了他身上独有的草莓甜味。
这样爽朗的形象在我将死之人的眼里更像是充满希望的救命稻草，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尴尬，只是我不知道我瘦骨嶙峋的脸上是不是还能显示出我的友好。
“邹医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医院里。”
我早就询问好了他的下班时间，按照正常的轮休，现在这个点他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邹邢弯腰替我整理好腿上耷拉下的挂毯，我下意识的挡了一下，但是当我感觉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指时，那种久违的暖流贯穿全身。
我喜欢这种感觉。
邹邢真是温柔极了，他对我说：“替同事值一下班，刚巧路过病房见你不在，就下来找找，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医院满共就这么大，我这副样子又跑不到哪里去，放心吧，我现在就算想翻墙逃走也有心无力了。”我拍拍自己的大腿，努力挤出想让他相信的眼神。
我说的都是真话，只是我之前的那些“案底”已经让他失去了对我的信任，但他还是对我照顾的十分周到，趁我没有继续打岔之前，他直接推着轮椅的把柄打算把我推回到病房里。
我终日呆在那一个小房间里，闻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差点感觉自己的嗅觉都要失灵了，每天午后晒太阳的时间才是我觉得最为舒适的。
“不能再呆一会儿吗？”我难得撒娇，说实话上一次给路宛辰撒娇还是好几个月前，自从我把他气走之后，他就果真没有再来看过我一次，甚至连夕儿都不让我见。
他真狠毒，估计就是拿捏我这臭脾气不肯原谅他，打算给我玩迂回战术，直接熬死我打算跟那小三双宿双飞，可我偏不如他的意。
既然他想美名其曰的离婚给那小三正名，我偏要生前揪这最好面子的纸老虎头顶的一缕毛给他染成绿的。
就叫有送有还。
我程兮怎么可能咽的下去这口气。
当然，我眼前这个穿着白色大褂气宇轩昂的男人跟那狗男人完全不同，他温柔体贴的样子是我从未在路宛辰身上见到过的，所以我格外贪恋他给我的那点照顾。
“你没瞧见这天都阴了吗？要下雨了，今天晚上得给你关好门窗。”
我看了眼邹邢，他的眼睛如同醒目的黑曜石，光泽夺目，我不自主的弯起自己的眉眼，真是再次偷偷贪恋这男人的好，“邹医生吃饭了吗？看书看得忘了时间，我都有点饿了。”
“饿了？”邹邢脸上的笑愈深，“我从家里熬了粥带来，在保温桶里，还热着呢，正打算等你饿的时候喝。”
“呦，邹医生终于肯下厨了？那我可得好好尝尝，我喝的不多，刚刚好好一个保温桶吧。”我开起了玩笑，笑了两声便觉得胃部传来痛感，我不自主的咳嗽了两声。
邹邢正推着轮椅听见我的咳嗽立马停了下来，连忙蹲在我的面前，脸上的神色比我还要紧张。
“你今天喝药了吗？”
那严肃的神情仿佛我刚刚不是在咳嗽，而是在咳血。
“当然，药好苦啊，邹医生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他们别把药熬的那么难喝，放点冰糖成吗？”
邹邢看见我嘴角的那抹偷笑，就知道我又在调戏他了。
我似乎瞄见了他那张俊俏的脸上不自主的染起一抹淡红，但我不想揭穿他。
“不成。”邹邢狠心拒绝，“放了冰糖药效就变了，你要觉得难喝，我下回就多给你买点软糖吃，原本我今天想给你去买些，但是那家老字号店关门了，等下回我再给你带，你乖乖喝药。”
他那副样子简直不像是对待病人，而是对待自己的恋人，我故意将自己假想成他的那位，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会偷偷嫉妒谁会成为他的那位。
我知道，邹邢这个人，对每位病人都一样。
医生这个职业原本就是要仁爱多一些的，可惜他却误以为了博爱。
“那邹医生可得记得了，反正我是记得了，要是邹医生没有给我带来，我可要嘚嘚死你。”
“你这嘴皮子的劲倒不像是生病的人，看起来最近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
话语间，我们就坐上电梯到了三楼，走了几步就到了我的病房前。
“可能是之前的执念都想开了吧，也没那么烦了。”
邹邢不了解我之前经历了什么，不过对我的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包括我的家庭乃至我的婚姻。
“最近好久没见你们家那位了，是出差了吗？”
邹邢提到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反倒浑身轻松，至少我现在提到路宛辰这个人不会气的浑身发抖了，我长大了。
“估计他妈都不知道他忙啥呢，反正吃喝嫖赌都随他，有钱人的世界总是格外的匆忙和丰富，不知道他时间分配有没有把握好。”
估计那家伙忙着跟他那小情人翻云覆雨好不快乐呢！哪会有空搭理我这残烛。
我话语刚落，邹邢就走到我的前面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那张冷峻的脸就跟冰山一般寒冷，那犀利的眼神中藏匿着对我的警告，刚刚我在门口说的那句话被他全部听见了。
只见他从那张我每日都躺着的病床上起身，身上的一袭西装显得飒气逼人，只是浑身那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弄得整个屋子的气温都有些下降。
我拉了拉自己搭在腿上的毯子，咽了口口水。
说实话还是有点害怕的，但是我看见邹邢意外的挡在了我的前面，只给我留一点可以偷窥的空隙。
我从那空隙中感觉到那锋利的目光转移了方向，路宛辰跟他的目光交汇，两股不一样的气流对在一起，整个屋子的氛围一下子诡异起来。
“程兮，我有事要跟你商量。”他的语气不可拒绝，我有点怂，只能躲在邹邢的身后压低了嗓音说：“有啥事直接说吧，邹医生不是外人。”
“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单独说。”
他的语气比刚刚还要低沉，似乎在告诫我赶快让闲杂人等滚蛋。
我既害怕又不敢拉邹医生下水，但是当我转念一想，自己既然有了那一步计划，早晚都得拉邹医生下水，只是我的这种冒险行为要涉及到邹医生是否自愿，但是我还没来得及主动跟他提这件事呢！
邹邢收起自己对待病人时温柔的语气，对待我的那位他显而易见冷漠的不是一点半点。
“路先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为什么邹某在就不敢提呢？”
有些人天生就气场不和，就算是再温柔的人遇见跟自己气场不合的人也是顶风相冲。
路宛辰被怼的有些不爽，压着的那股火一下子燃了起来。
用一句粗话来形容他现在的样子就是——疯狗乱咬人。
“这是我跟小兮的家事，恐怕轮不到你一个小医生插嘴吧，信不信我两句话就能让你们院长开除你，医院可容不得你这种爱管闲事的家伙。”
我有点慌了，因为我知道路宛辰是能干出来这种混账事的，我自然不愿意邹邢为了我丢了工作，不值当。
像我这种人，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撑死这两年熬过去了但是再往后一命呜呼的几率就更大了，要是我真的有活下去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治一治路宛辰这个混账，只是我现在还必须依附在他的给予下，我担心他对我们的儿子不好。
“既然路先生执意如此，那邹某倒要问问路先生，这么多天了，你究竟去了哪里？就连自己的爱人做手术都没有出现过，你觉得这样的家人要他有用吗？”
“有没有用还不需要你给这指手画脚，看来你真是嫌这份工作不够好了，着急要换份工作。”
“也是，当医生还需要值夜班，是挺累的，不知道路先生想为我指哪条明路？”
我已经感觉到硝烟的气息越来越激烈了，但是我一个病秧子该怎么阻止这两人的明枪暗火呢？
他俩一个个都太过戾气了，我简直插不上话啊！
“你们两个，咳咳，听我说说，别吵了……”
急火攻心，我又咳嗽了起来。
邹邢果然担心我暂停了他们俩的这场激斗，他蹲在我的旁边查看我的情况。
“我没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了句，“你先出去吧，他不敢拿我怎么着的。”
邹邢半信半疑，但还算听我的话，他没有过多纠缠什么，只是缓缓起身，依旧不爽的看了眼路宛辰，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病房。
在他走出了病房那一秒，我听见了电话拨通的声音，只是我没有在意他究竟把电话打给了谁，只听见是一声女声。
然后我就感觉到那令我窒息的阴影再次席卷上了我的整张充满病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