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没认出我,还是装的。
离开行宫和封平喝酒时,我才恍惚想到,就算他不是我的仇人,就算他和我一样牢记着那场屠杀,就算他处心积虑为我复仇……
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除了生死,还有一个鸢儿。
那是他深爱的亡妻。
少年时期,他真的爱过我。
那在他以为我死了的十年里,自然也可以再爱上一个鸢儿。
但到底还是会不忿,他爱死去的鸢儿胜过我。
祁云安登基称帝,风格强硬,大刀阔斧地杀了很多贪官污吏。
当年的黑衣人,全被凌迟而死。
鲜血染红了午门长街。
朝堂上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了哪句话就被这喜怒无常的暴君砍了头。
朝堂外倒是平和。
百姓们不关心谁是造反谁是正统,谁能让他们过得好,他们就拥护谁。
支撑我前行的仇恨一朝消散,生活变得乏味无趣起来。
难眠的夜里,我会忍不住想,就这样再也不见了吗?
他在高高的皇宫里,思念着鸢儿,度过一生。
而我只是他年少时的青梅,噩梦的一部分。
我开始去调查那位鸢儿。
她父亲战死沙场,母亲病死,皇帝为了彰显对功臣孤女的抚恤,将她嫁给太子。
听人说,鸢儿为人善良,性格活泼,很爱太子。
有次太子因放粮赈灾被皇帝迁怒,命太监抽他三十鞭子,是鸢儿不顾阻拦护住了正在生病的太子。
太子与太子妃天造地设,痴情动人。
我什么也不是。
决心离开京城远离过往的时候,鬼神神差地,我潜进了太子府。
昔日人来人往,仆役成群。
如今却只剩下几个老仆,打理着院子。
佛堂里忽然传来一缕琴声,是《清心曲》。
我脚步一停,随即走过去。
祁云安席地而坐,对着那副画像,安静地奏琴。
我问:「在怀念鸢儿吗?」
琴音乱了一瞬,他停下,回头看我,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
他又道:「你来杀我吗?」
我摇摇头。
他眼中闪过诧异。
「我逼你弹琴,断你脚腕,迫你日日服药,囚禁于此,你不恨我?」
他分明是早已认出我,却还要跟我装故人相见不相识。
我直视他。
「盛棋,你只问现在,怎么不问十年前我恨不恨你?」
他沉默很久才答:「这就不必问了,我有答案。」
我又问他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他说那次我受伤高烧,我在梦里咒他不得好死。
我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风轻云淡的不怨,也说不出鲜血淋漓的仇恨。
少年时我以为会和他白头偕老,后来又决定和他刀剑相向。
可我如何也没想到,我们竟走到无话可说的境地。
《清心曲》弹到最后,没人真正清心。
离开前,我叹了口气。
「和我讲讲你和鸢儿的故事吧。」
他似是有些无奈,最后还是怀念起来。
「她性格和你有些像,是个很好的女子,那时候我疯病偶尔发作,但每晚都会陷在梦魇中,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她不知道从哪里学了《清心曲》,一遍遍地弹给我听。」
「一开始我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疯狂地想从她身上找寻你的影子,可她不是,她喜欢素净的白色,她不喜欢喝任何一种酒,她也不爱出门,捧一本书就可以静坐一日。」
听着他回忆那些我没参与的和另一个人的过去,心里的酸涩蔓延到每一寸缝隙。
我很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我还十年如一日的困在那场大火。
爱也好,恨也好。
千万次自虐般回忆和他的点点滴滴,甚至还可耻地妄想过。
如果他不是凶手,只是一场误会就好了。
「她是将我救出黑暗的光,我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
「和她在一起,仿佛我就能忘掉身上的血红火海,只做一个芝兰玉树的太子。」
「可我不能,我不能忘记师傅师母,不能忘记你,不能忘记那些因我天生不可改的身份而死的医馆十几条性命,不能忘记我无力的乞求与哭喊。」
「我只有杀了皇帝和那些人,为你,为盛家报完仇,我才能真正回应她的心意。可她没等到。」
他环顾空荡的佛堂,喟叹:「我忍不住想,我是不是天生就身背罪孽,所以才要遭遇这些?可没人能饶恕我。」
「每次做了违心之事,我便在这里赎罪。」
顿了片刻,他终于与我对视:「清言,你还好好活着,我便觉得都值得了。」
我无法想象他如疯如狂的痛苦,更无法置评鸢儿对他。
他对鸢儿是爱是慰还是什么别的感情。
就像他无法感受我为了复仇所咽下的苦与伤
无法明辨我对他究竟是爱是怨还是恨。
若非要说谁有错。
错应在命运。
而非我们。
离开佛堂,祁云安又弹了首新曲。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既自认薄幸锦衣郎,我又何必非执着于「比翼连枝当日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