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二点，一辆私家车稳稳当当停在小区大门前，明晃晃的车前灯映照出空无一人的街道，车门未开，车灯未闭，低沉的引擎声在沉寂的夜色中尤为引人注目。
看门的老大爷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只淡淡向停车的方向扫了一眼。
又是哪个小姑娘和男朋友约完会，在车上腻腻歪歪地道别呢吧。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什么场面没见过，大爷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私家车的后排座位上，一头齐肩短发的女孩儿怀里抱着几个硕大的文件袋，头靠在一侧车窗上，薄唇紧抿，呼吸匀称，胸腔微微起伏，睡着了。
司机师傅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女孩儿，随即伸手正了正挂在副驾驶椅背后的牌子。
“姑娘，姑娘？到了，下车了姑娘……快醒醒”
女孩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两秒钟后蓦地睁开双眼，眼前纸牌上的几个大字猝不及防映入眼帘：有事您说话，不要跳车，不要捅我，饶我狗命，万分感谢！
李若水用几秒钟的时间回过神来，眼神渐渐清明，她竟然深夜在网约车上睡着了。
“不好意思啊，师傅。”司机师傅摆摆手。
她一手搂紧文件袋，开门下了车，车门“砰”地一声回荡在午夜的长街上，随即传来女孩“蹬蹬蹬”的脚步声。
几分钟后小区楼上亮起了一盏灯，走廊里灯光昏黄，李若水换上家居鞋，隐约看到客厅沙发边有一道人影。
有些无奈地说道:“妈妈，晚上不用等我回家，师父看重我，每天都会安排很多活儿给我做。”
“实习生嘛，得多做事才能学到东西。”
“我都长大了，你别再把我当小孩子。”
没有回应，她朝沙发的方向望了一眼，女人似乎是瘫倒在沙发里，一只鞋横陈在右脚边上。
睡着了吗，她向沙发的方向走去。
“怎么在这睡……”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堪堪落在女人身上，她的上半身斜躺在沙发上，双腿弯曲，自然垂落，明明双目紧闭，眉心却好似十分痛苦的拧紧，那并非是个熟睡的姿势。
“妈妈？”
她试着拍了拍女人的肩，女人的一侧手臂就势垂下。
半个小时后，李若水和李父等在急诊室的走廊外，李父生性寡言，此刻表情凝重，眼神肃穆，隐忍许久，终于沉沉看向李若水。
“小水，自你进了这家公司做什么广告策划，每天加班，不到十二点不着家，你妈妈担心你，每晚非要等你回家才睡得着。”
“你这工作，早出晚归，没有加班费，没有提成，全年无休，随叫随到，薪水从没上过两千……”
李父叹了一口气，深深看进她茫然无措的眼睛里。
“孩子，你工作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难……处？有吗，个别同事虽然嘴碎爱八卦，但都没什么心机，相处起来并不感觉累，她一进公司就被顶头Boss主管陈易收为爱徒，日日鞭策，手上的项目堆积成山，永远都有做不完的案子，要说难处，是……自己不够优秀？进步不够神速？还达不到师父心目中的完美要求？
“没……没什么难处，哪个实习生不得多干活，年纪轻轻，不能耽于享乐，要专注事业，谁说女子不如男，女人也可以很优秀，妇女能顶半边天……不能……不能只关注金钱的收益，实习生是来公司学本事的，不是以赚钱为目的，不能跟公司员工去比较，我……”
她半张着嘴，搜罗了一遍脑子里所有关于这个答案的蛛丝马迹，这些说辞似乎被牢牢印在她的脑海中，它们都曾经从一个完美的职场精英口中说出，那个人叫陈易。
李父的眉头深深地紧锁起来，如果说先前他对女儿工作强度的质疑，和微薄的薪水只是怀有隐忧。在这一刻，他确定，女儿工作上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说，她遇到了什么人，改变了她的生活，看法，甚至三观。
而真正令李父警觉的是，她的女儿对此似乎还无知无觉。
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求学、毕业，一路顺风顺水，自小被父母扶着长大，大到高考选专业，小到衣服的颜色搭配，父母包办了她的一切选择，因此，她极易被人影响，但被影响和被改变，是两码事。
他的女儿智商超过一百，不是弱智，更与傻子沾不上边。是谁把她变成了一个工作机器，而她还甘之如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父胸中一团怒火，决心要将此事调查个明明白白，抢救室的门却在这时候从里面打开了。
李父目光微动。
“大夫，她这是怎么了？”
为首的主治医生摘下口罩，面沉如水，脸上是阅尽千帆的麻木。
“不好说，目前看不出什么问题，需要做进一步排查，你们……”
“那孙子来电话啦！那孙子来电话啦……”
李若水摸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歉意地向医生点点头，快走几步来到走廊边上。
“喂，师父……”
医生面无表情接上自己的话。
“……之后需要抽时间来医院做一些常规检查。”
李父谢过医生，转身去看李若水，只见她嗯嗯两声，匆匆挂了电话，疾步向自己走来。
“爸爸，师父那边应酬完,催我要明天的项目方案，既然妈妈没什么事，我们先回家吧，我要拿电脑过来，边守夜边干活，明天交不出方案我会挨骂的！”
李父轻轻呼出一口气，勉强压下暴怒的情绪。
“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
“什么……”
李若水怔愣一瞬，茫然地看向严厉板正的父亲，随即好笑地瘫开双手，扬了扬手机，大Boss的备注还停留在屏幕界面上。
“没想过，师父这么看重我，所有脏活累活都给我做，我怎么可能离开公司离开他呢。”
这句话如果换个人来说，一定是伴随着揶揄、嘲讽，阴阳怪气的口吻，但李父明明白白感受到，女儿说这话时，一脸诚恳，似乎她刚刚说出口的是什么至理名言，所有人都认同的大道理。
“你不觉得你的师父这个时候还让你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小水瞬间脱口而出，“爸爸，你不知道什么是广告策划。它很需要灵感，大部分人的灵感都在晚上，有时候白天就是没有想法。”
“好啦，我知道您担心我，但您放心，我会努力的，我们走吧。”
这是陈易给的一套说辞，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但看到这样的女儿，李父不由攥紧了双拳，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