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沉，办公大楼的楼道间、电梯里响起高跟鞋的碰撞以及嘈杂的人声，同事三三两两约着下班后消遣的去处。
然而，即便离开了工位，他们这些人也并未完全自由。作为广告行业的乙方，只要客户一句话，不管他们身在何处，都要立马回复，三分钟不回消息就可能遭到客户投诉。
他们时常随身带着电脑，时时关注手机消息，哪怕收到消息时正在开车，也要停在路边解决客户的问题，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的确是24小时待命，全年无休。
目前小水还没有资格直接对接客户，但是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策划案，任务多到她能在办公室住半个月，她很羡慕能换个场所工作的同事们，至少不用“长”在办公会。
李若水捏了捏僵硬的后颈，目光晃过同事们的背影，随即看回屏幕点击关机，拿起包还没来得及迈出一只脚就被人摁回了座位上。
陈易把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这个重做！照着我的思路把方案整理出来那么难吗？还非要加你花里胡哨的想法，没必要，记住，我不需要增加成本的东西。”
又来了……
李若水悻悻地接过文件，垂下长长的眼睫，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好的，师父，只是……我觉得那个点子客户可能会喜欢。”
“你觉得？”
陈易似乎听到一个荒唐的笑话，冷嗤一声。
“现在的实习生都这么没有自知之明么？你连在项目书上签字的资格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觉得？”
“我……”
“一个不以盈利为目的的项目没有必要去争取，就像公司没有必要留下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实习生，明白么？”
陈易俯下身，他西服上好闻的香水味弥漫在李若水的四周，他就着这个姿势替她按下电脑的开机键，斜睨着她。
“照我说得做。”
小水瞪圆了双眼，明明感觉到身体中有一股怒火蹿向四肢百骸，却动弹不得，身侧那双幽蓝可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她喃喃道。
“是，师父。”
陈易终于起身，身边的压迫感瞬间消失于无形，她闭上眼，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看着电脑屏幕前倒映出的自己，心脏发出针扎一样的痛感。
她的想法又被全盘否认了。这次的客户是一家卫浴公司，为了增加曝光量，需要进行线上和线下媒体的全平台投放。
光是调研，她就花了一周的时间，她仔细研究了不同网络媒体平台的区别，并结合时下的热点，针对不同的平台分别策划了一些有意思的文章和短视频，又针对线下的平面媒体，让公司的设计师出了好几个版本的设计示意图。
小水翻看着自己的方案，总觉得自己做得没有错，每个部分她都舍不得删掉。
抚了抚心脏的位置，小水忍不住小声争取。
“师父，我还是觉得这个创意……可以再考虑考虑。”这是她第一次反抗师父。
陈易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讥笑，毫不留情的反驳。
“你到底有没有深入了解客户的需求？这家卫浴公司主要供给给政府项目，是tob的企业，你那些花里胡哨的策划，都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还有，客户的预算就那么多，你做策划的时候不考虑成本吗？”
从专业的角度说完小水后，陈易又补充道，“不要陷入自己的思维，你刚工作几年。如果不理解，你就先按我说的做，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我是对的，你的那些都是垃圾。”
陈易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大声。小水极力忍着没哭，这个平常以精英身份自居的师父，常常这样责备她，还强制要求加班，低待遇，高要求，而自己虽然十分不满，却从未说过他一句不是。
父亲那夜在急诊室外的话回荡在她的耳边。
“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
没有，她从未想过！为什么不想呢？
她自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虽家境平常，但别的小孩有的，父母都会尽量满足她，公主裙，粉芭比，五花八门的兴趣班，各式各样的补习班，且不说有用与否，但父母对她无条件的爱毋庸置疑，因此陈易的话，她打心里不认同。
但她还是不想离职。
有时候，她还会帮陈易找借口，他这么做是在教自己知识，是在锻炼自己，而且，不是每做一件事都需要利益作为目的，也不是认识的每个人都要考量他的利用价值。她……无法反驳陈易，是的，反对陈易的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若水机械地打开文件夹，脑子里却忍不住思索起来，忽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恐怖的念头在心底滋生。
难道……她喜欢陈易？
因为喜欢所以无法反驳，因为喜欢，而甘愿受虐？！呸，她狠狠地甩了甩头，确定自己既不是变态，也没有受虐倾向。
那自己在陈易面前所有反常的举动究竟是因为什么？
诺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她敲击键盘的“劈里啪啦”声，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霓虹灯伴随着车水马龙正式登场。
距离公司不远处的小区里，李父呆坐在沙发上，手中摊开一张活检报告，李母深深吸了一口气，两鬓似乎一夜间生出些许白发，她轻轻地笑了笑，嘴角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没事，老李，咱不治，不要告诉女儿，她工作辛苦，薪水也不高，别让她为难。”
父神色阴郁，闻言只侧过头，死死盯着报告单上刺眼的那两个字——肺癌。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房间里并没有开灯，两个老人就这样静静地相对而坐，没人起身去拉严丝合缝的窗帘，屋外的光亮也就一丝也渗不进来，房间里的一切渐渐被黑暗吞噬。
公司例会，员工和实习生围坐在长桌两侧。
“这次让大家去看全国优秀广告巡展，是希望大家能从优秀的作品里汲取灵感，我看了大家交上来的观后感，要特别表扬实习生李若水，态度认真，花了不少心思分析巡展里的优秀案例，从策划创意到执行都有涉及，还针对每个案子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
众人交头接耳，陈易用眼角余光观察到，众人的目光有意或者无意在小水的身上来回逡巡，他文雅一笑，双手支撑着上半身伏身靠在长桌上，加重语气。
“你们要向她学习，尤其是一些有恃无恐的老员工，按部就班混日子，当心总有一天被取代。”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众人忍不住议论起来。
“冤枉啊主管，我们虽然不像小水一样天天在公司加班，但在家可也没少干活”言下之意，就是没有李若水那么会做表面功夫。
“老大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小的受伤了”
“人家小姑娘有冲劲，哈哈哈你不行了”
会议室里插科打诨、夹枪带棒的话响起一片，陈易也不制止。
“当然，虽然小水最大的优势就是创意好，但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结合客户的实际需求，有时候客户就想吃一碗炒饼，你就没有必要花心思给他做满汉全席。所以，你还是要多花心思研究客户，找不到客户的深层需求，做得再好也是白费。”说完，陈易又看向其他人，“你们在创意方面，也要多和小水学习。”
李若水淡淡垂着眼，对这些话已经习以为常，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陈易刚刚给自己一些信心，又马上把自己的信心打压下去。而且他的最后一句话，成功让她成为了别的同事攻击的对象。
她不敢抬头，是因为她知道每当这种时候，陈易一定会以一种居高临下、奸计得逞的姿态逼视她。
而她只要一看见那双眼睛，就能非常违心地将自己的心肝脾肺肾、乃至全部身家都交给他。
她在一阵刺耳的窃窃私语声中，逼迫自己想些别的转移注意力。
他到底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小时候由父母做主，报了不少兴趣班，但她最感兴趣的其实是搜集各种奇闻异录，而自从这项爱好被父母判定为不务正业后，她就再没在父母面前提及过。
但她的书架上长期摆在首位的，除了民间奇异故事，就是古代神话大全，最近看过的一本书是先秦时代的重要古籍，山海经。
其中涵盖了历史、地理、文化、民族、神话，以及各种奇珍异兽，说到异兽，好像书中提到过什么东西能控制人的意识，真有那种东西吗……
“今天就到这里吧，小水留一下，其他人散了。”
飞到天外的思绪，被陈易一嗓子拉回现实，她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虽然所有人都没说话，但若有似无的目光却全方位扎在小水身上，小水有一瞬间觉得自己都不会呼吸了。
陈易选择性无视了这些不善的目光，难得温和地冲她笑了笑。
“别在意，被人嫉妒是件好事，说明你在某些方面确实比别人优秀，比如听话。”
陈易并不给小水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
“我这有个新项目，不在公司的日程上，是个常规案子，你照以往的规矩做就行，事成之后，我给你一个转正的名额。”
她怔愣半响，突然反应过来，不在公司日程上？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