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沉墨加入山海经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和梅姨朝夕相处了十几年。
他虽然在穷奇这件事上对梅姨颇有怨言，但于他而言，梅姨是老板，是长辈，更是除养母以外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梅姨惯常也爱宠着他，多年下来，他倒是忽略了——作为神秘组织山海经的负责人，梅姨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和地位。
沉墨心中千帆过尽，面上丝毫不显，缓缓抬头看着梅姨，“我想要做什么，你在收留我的时候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他将目光从梅姨身上移向白一段，固执地又从吧台上拎起一瓶酒敲碎了，露出尖锐的菱角逼近白一段。
小水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捋顺了，她很明白，眼下的沉墨和梅姨或是为了夙愿，或是为了使命，都不会退让半步，而且梅姨要想制服沉墨，只需要动动手指。
眼见沉墨已经缓缓靠近白一段，小水想也不想地抬手就要握住沉墨手中的碎酒瓶。
沉墨的反应极快，猛地收回了手，自从梅姨出现就刻意装作淡漠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愠怒，“你疯了吗！”
趁着这瞬间，梅姨抬手一挥，白一段就被逼退了几步，狠狠撞在酒柜上，跌落在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筱雅方才那处伤口上。
“我只是……”小水想说我只是一时情急，又觉得眼下不是替自己解释的时候，又改口道，“你不要……”
沉墨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举起碎酒瓶指着白一段，看向梅姨。
“他就是穷奇，”他用的肯定句，“你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梅姨目光严厉，皱了皱眉，“我需要给你什么解释。”
沉墨隐忍着点点头，“也对，差点忘了，你本身就是上古神兽，非我族人齐心必异，这个道理我懂，但我把自己卖给你这么些年，兢兢业业，没有一天懈怠，也换不回一个公道吗！”
梅姨语调无波，“我当年肯带你回山海经，就是想让你忘却仇恨，你收服过这么多妖兽，难道还不明白妖和人的区别吗？”
梅姨看着白一段猩红的双眼，“它们根本无法控制体内的兽性，它们皆是上古神兽，寿命自有天定，你非要一意孤行取他性命，且不说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违背天意，天道的反噬，你受得起吗？”
沉墨冷哼一声，“你不必为了替你的同类开脱，拿天道来搪塞我，青鸟灰飞烟灭了这么久，也没见什么天道反噬。”
陆伟一直在旁边站着，从梅姨出现到现在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如坠云里雾里，唯有这一句他听明白了，喃喃道，“灰飞烟灭，你们……说的是真的？”
梅姨看他一眼，知道这事瞒不住了，眼下却也无暇顾及，想了片刻，郑重道，“那是她的命数。”
沉墨面色骤冷，“我不管什么命数，我只知道，我和她无亲无故，她却豁出性命也要保护我，这样好的一个人，被这畜生折磨致死，她甚至到死还在替我担心……我只是想替她要个公道，不可以吗？”
这是沉墨第一次主动说起养母，梅姨的唇动了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
“我以为……我们之间是缘分……”
那一刻，小水在她的神色里察觉到了一丝难过。
众人僵持间，白一段突然暴起，发疯一般地冲向沉墨，他双拳紧握，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
妖兽突然的狂暴是所有人没想到的。
白一段却并非突然兴起，他生来就不够聪慧，不是块读书的料，性情孤僻，我行我素，也不讨人喜欢，爹不疼娘不爱的长到二十来岁，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也有异于常人的地方——打架特别厉害。
只要他跟人动手，就从来没有输过，也是因为这一点，哪怕他的长相和性格并不讨女孩子喜欢，但他的女人缘却向来很好。
眼下他最引以为傲的武力值竟然被人秒成渣，让一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替自己挡了刀，回过神来的白一段只觉得羞愤。
他并没有意识到筱雅对自己来说有多特别，也来不及在心里对比一下如果是别的女人，别说替他挨刀，就算替他卖命他也不见得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沉墨血债血偿。
一旦动手，就不会考虑别人的死活，这是所有人都惧怕白一段的原因。
所以这一拳，他用了十成的力气。
同样的，他也没有看到沉墨如预料中一样倒下——离沉墨最近的小水，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替沉墨生生捱下了这一拳。
疼是一定的，她甚至在那短短数秒间，清晰地感受到了从疼到麻木的过程。
她似乎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倒地之前想抓住点什么，伸出右手却从沉墨的衣袖上擦过。
直到小水重重跌在地上，沉墨才惊醒一般猛地跪地抱住她。
小水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腰间的手有些颤抖。
小水靠在沉墨怀里，沉墨侧身对着白一段，白一段想也不想，抡起拳头直直砸向沉墨的前额。
梅姨目光一凛，抬手便是一挥，一道白光骤显，靠在吧台角落的筱雅在那一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没有受伤的一侧手臂，却只在一片白茫茫的光影中抓到一片虚无。
白一段也恰好在那时瞧了过来，他的虎头和翅膀在白色光影中模糊闪现。
筱雅的手顿了顿，只来得及和白一段对视一眼，他就幻化成原型，在白光中消失不见。
对于筱雅来说，穷奇被收服后，自然法则会消除她的脑海中关于白一段的所有记忆，那个对于她来说独一无二的男人会由别人代替。
筱雅的执念，在于对她而言，那个男人无论好坏与否，都是特别的。
她此生都无法堪破的秘密是，对他来说如此特别的人，其实曾经那么轻易地换作了别人。
他可能是白一段，也可能是李一段，甚至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只是因为宿命，和她短暂的相逢，却因为她的执着，一定要求一个结果。
妖有妖的执念，人有人的执着。
筱雅的执着是白一段，沉墨的执着是复仇。
但固执的人总也免不了落空，筱雅如是，沉墨亦如是。
沉墨此时眼睁睁看着小水躺在自己怀里，声音轻若蚊蝇，“我也可以的……”
沉墨下意识问道，“什么？”
小水觉得呼吸间都是撕心裂肺的疼，但她发现 一件事……
此刻和沉墨离得如此近，他的手掌就在自己的腰间，她才发现，也许长久以来自己下意识对沉墨的关心早就超出了师兄妹该有的情谊。
在知道沉墨有危险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考虑就挡在了他前面——筱雅就是这样护着白一段的。
纵使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小水也觉得，有件事，一定要现在说给沉墨听，“拿命护你……”
小水的这句话掐头去尾，但沉墨却听明白了。
这是在告诉他，她也可以像养母一样，拿命护他。
要他知道，他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
有人始终站在他这边，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爱着他。
沉墨心中哽咽，既感动，又苦涩。
他目光切切地看向梅姨，语调低沉，甚至带了一丝祈求，“你能救她吗？”
梅姨摇摇头，“世事有因就有果，你执意要杀穷奇，这是因，小水因你受伤，这便是果，我的能力在自然规则面前不值一提。”
沉墨看着小水，口中喃喃，“因为我……”
他显得手足无措，对上小水目光的那一刻蓦地移开视线，他的眼神在四下游离，茫然中带着焦躁——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连穷奇什么时候不在了都没有察觉到，他甚至根本没有想起来要去关注那个自己心心念念要向他复仇的妖兽，是被收服了还是灰飞烟灭。
他只是慢慢攥紧了双拳，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力量想要发泄出来，他甚至没有想过要去思考一下，这突如其来反常的力量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