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山脊,宋晚妹还坐在床边,手搭在朵朵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孩子呼吸平稳,脸上的潮红退得干干净净,她终于松下一口气。昨夜那场高烧像一场暴风雨,来得急,去得也沉,留下满屋湿毛巾和空药盒。她把最后一块布巾叠好放进盆里,动作轻得像是怕吵醒什么。
手机躺在抽屉角落,屏幕朝下,已经关机二十多个小时。她没再碰它。奖学金的事像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不尖锐,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知道那封邮件还在等着她确认,七十二小时内必须答复,否则机会作废。可现在,她只想看着女儿醒来时第一个看见的是自己。
窗外传来朗读声,断断续续的童音拼着拼音,是早到的孩子在教室里温习功课。宋晚妹起身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山里的空气涌进来,带着草木和露水的味道。她回头看了眼熟睡的朵朵,轻轻掀开被角一角,确认她的小脚没踢出来,这才转身拿了包,走到外间小桌旁坐下。
通知书就夹在包里最里层,信封挺括,边角分明。她抽出那张印着金色徽章的纸,目光从一行行条款上滑过。“全额资助”“国际交流”“学术深造”……这些字眼曾经让她心跳加快,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时她在工厂流水线边抄下报名信息,手指发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希望太烫手。
可现在,她盯着“监护权条款”那一栏,视线停了很久。
医生昨天走前说的话又浮上来:“孩子底子弱,情绪波动大,最好别换环境。”她说这话时眼神温和,却像一锤敲进宋晚妹心里。她想起朵朵半夜惊醒哭喊“妈妈别丢下我”,想起她偷偷藏起自己的照片说“我要天天看着妈妈”。如果她走了,谁来哄她睡觉?谁记得她喝药要加一勺蜂蜜?谁能在她做噩梦时一把抱住她?
她慢慢折起通知书,先对折,再对折,最后变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方块。指腹在折痕上来回压了几次,确保它不会轻易散开。她没撕,也没烧,只是把它塞进内衣口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这时,床上传来窸窣声。朵朵翻了个身,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哼了一声“妈妈”。
她立刻起身走过去,坐在床沿,握住女儿的小手。“我在呢。”她说。
朵朵眯着眼睛笑了下,又睡过去。
宋晚妹低头看着她细软的睫毛,忽然觉得这些年走得太慌。从村里出来,一心想着挣体面钱,穿漂亮衣服,活得像个城里人。她羡慕那些能读书、有文凭的女孩,以为只要抓住一次机会,就能彻底甩掉过去的泥泞。可她忘了,有些东西比前途更重,比如一个孩子全心全意依赖你的眼神。
她轻轻拨开朵朵额前的碎发,发现昨晚发烧时贴的退热贴还粘着一角。她小心揭下来,扔进垃圾桶,又顺手整理了枕头,拍了拍被子。这些琐碎的动作让她心里踏实。她不再是那个只顾往前冲的姑娘了,她是妈妈,得守在这里。
太阳升得高了些,教室那边传来孩子们排队站好的哨声。宋晚妹起身拉开窗帘,让光线洒满屋子。她开始收拾昨晚用过的碗碟,倒掉凉透的药水,把药瓶按顺序排在柜子上。做完这些,她坐回桌边,拿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
她写得很慢,字迹工整:
“我知道你们给了我很宝贵的机会。我不是不珍惜,而是现在有了更放不下的人。请原谅我不能赴约。也许有一天,我会以别的身份回来,但今天,我得先做个好妈妈。”
她没打算寄出去,甚至不确定会不会发出。但这封信她必须写,像一种告别,也像一种确认。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合上本子,听见朵朵在屋里叫她。
“妈妈——”
她应了一声,快步走回去。朵朵已经坐起来,揉着眼睛,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刚醒的小猫。
“饿了吗?”宋晚妹问。
朵朵点点头,忽然抱住她的腰,“妈妈,我们以后一直住这儿吗?”
宋晚妹顿了一下,然后把她搂进怀里,“嗯,不走了。你想上学,妈妈陪你一起学拼音;你想唱歌,妈妈听你唱一百遍都行。”
“真的?”朵朵仰起脸,眼睛亮亮的。
“真的。”她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妈妈哪儿也不去。”
朵朵咯咯笑着扑进她怀里,小手紧紧环住她的脖子。宋晚妹抱着她,下巴抵着孩子的头顶,感受那份沉甸甸的依赖。这一刻,她心里没有遗憾,只有一种久违的平静。
她想起戒毒所里那个雨夜,她跪在地上哭着发誓再也不要让孩子失望。那时她以为只要远离毒品就够了,后来才明白,真正的救赎不是逃离过去,而是有勇气留下来,承担一切。
中午饭后,她带朵朵在校园里散步。山路两侧开了些不知名的野花,黄的、紫的,在风里轻轻摇。几个孩子看见朵朵,跑过来拉她的手,叽叽喳喳问她病好了没有。朵朵害羞地躲到妈妈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头笑。
宋晚妹站在一旁看着,嘴角一直没放下。
回到宿舍,她从箱子里翻出一条旧围巾,颜色褪了些,但织得密实。她记得这是母亲临走前给她织的,说是山里冷,多裹点暖和。她抖了抖,披在朵朵肩上,刚好遮住肩膀。
“好看吗?”朵朵转圈给她看。
“好看。”她蹲下帮她系好结,“以后妈妈给你织新的。”
朵朵扑上来抱住她脖子,“妈妈织的最好看了!”
她笑着拍拍女儿的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铃声,是下午上课的信号。孩子们三三两两往教室跑,笑声洒了一路。
她牵着朵朵的手往教学楼走,脚步不急。阳光落在石板路上,映出两人并排的影子,一大一小,靠得很近。
走到教室门口,朵朵松开她的手,蹦跳着跑进去,回头冲她挥手,“妈妈,你等我下课!”
她站在门口点头,看着女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从书包里掏出铅笔盒,一本正经地摆好课本。老师走进来,开始点名,念到“朵朵”时,孩子大声答“到”,声音清脆。
宋晚妹悄悄退到窗边站着,没走远。她想多听一会儿这声音,想记住这一刻的安宁。
风从山谷吹来,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泥土和草叶的气息。她把手插进衣兜,指尖触到那个折叠整齐的小纸块。她没拿出来,只是轻轻按了按,然后收回手,望着教室里小小的身影。
朵朵举起手回答问题,脸上带着笑。
宋晚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