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窗外的天色还是灰的。宋晚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发紧，喉咙里像卡着一团烧红的铁。她伸手摸枕头底下，指尖碰到一张对折的纸条，边缘已经磨得发毛。护工昨晚塞给她的，说是有急事通知。
她抖着手把纸条打开。几行歪斜的字映入眼帘：“母病危，速归。”没有落款，没有医院名称，连个章都没有。可她认得这字迹，是村口王婶写的——小时候她发烧，就是王婶骑三轮车送她去的卫生所。
她盯着那几个字，呼吸越来越浅。胃管插着的地方隐隐抽痛，像有根线从肚子里往外拉。她想起大姐在饭馆里端盘子的身影，肩膀塌着，头发乱了也没空理；想起二姐穿着警服站在镜头前，眼圈发黑，声音沙哑地求大家提供线索。她们为她跑了多少地方，花了多少钱，挨了多少骂？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除了会涂指甲油、会拿手机自拍，什么都不会。连戒毒都要人盯着，吃饭要人哄，连哭都得限量。
她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冰凉的地上。牙刷就放在床头柜上，白色的塑料柄，已经用了三天。她一把抓过来，掰断刷头，把硬的一截攥在手里。
她走到墙角，背对着门，跪在地上。她张开嘴，把塑料柄往喉咙里塞。一开始卡住，她干呕，眼泪往下掉。再用力，硬塑料刮着喉咙壁，一阵剧痛，接着是熟悉的反胃感。她拼命往下捅，想把胃里的东西全逼出来，想把这副身子也一起吐掉。
血先是从嘴角流出来的，温的，顺着下巴滴在地板上。她没停，反而更狠地搅动。胃管原本就带着伤口，这一通催吐，接口处直接撕开了。她感觉肚子里一热，接着是大片的湿冷——血顺着管子往外涌，浸透了病号服前襟。
她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喘得像条离水的鱼。嘴里全是腥味，视线开始发黑。她抬起手，想擦脸，结果抹了一掌的红。
床单在动。小芸从隔壁床下来，光着脚踩过地砖。她看见宋晚妹嘴边的血，又低头看她手里攥着的牙刷柄，脸色刷地白了。
“你疯了！”她压着嗓子喊，扑过来抢那截塑料。宋晚妹没反抗，只是仰着头，血顺着脖子往下流。
小芸抖着手翻她枕头，摸出一个改装过的遥控器，按钮被胶带缠过，天线剪短了半截。这是她偷偷从旧电视上拆的，藏了半个月，就怕哪天出事没人管。她盯着那按钮看了两秒，手指一按。
尖锐的警报声在楼道里炸开。
护士冲进来的时候，宋晚妹已经滑坐在墙根，嘴唇发紫。小芸跪在她旁边，用手压着胃管接口处，血还是从指缝里往外渗。
“快！撕裂了！”护士冲门外喊。
医生提着急救箱跑进来，一眼就看见地上的牙刷柄和满地的血。他没说话，蹲下检查伤口。胃管连接处完全断裂，血正从皮下组织往外冒。他抬手示意护士准备止血钳和纱布。
“怎么会这样？”医生一边操作一边问。
小芸嘴唇发抖：“她……她看了纸条，然后就……”
医生顺手拉开枕头，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女人穿着旧式蓝布衫，扎着两条粗辫子，站在一棵桃树下笑。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妈，我对不起你。”
他把照片塞进白大褂口袋，继续处理伤口。血止住后，他给宋晚妹打了镇静针，又重新固定了胃管。整个过程她都没睁眼，嘴里一直喃喃：“妈……对不起……我该死……”
天亮后，病房换了干净床单。宋晚妹躺在那里，手腕缠着纱布，胃管重新接上，点滴一滴一滴往下走。她眼睛闭着，睫毛时不时颤一下。
中午，心理医生来了。她没穿白大褂，穿了件米色的针织衫，手里拎着个帆布包。她在床边坐下，没问病情，也没提昨晚的事，只是轻声说：“你写的那句话，你妈一定看到了。”
宋晚妹没动。
“她要是知道你这么想她，会心疼的。”心理医生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正面朝上，“你还记得她做饭的样子吗？”
宋晚妹的眼角慢慢湿了。
“大姐给你寄过饭盒，你记得吗？她说你小时候最爱吃她炒的土豆丝。”
“她哭过……”宋晚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我看见她躲在厨房哭，肩膀一抖一抖的。李阳站在外面，不敢进去。”
心理医生点点头：“她心疼你。”
“警察姐姐……腿被打断了。”宋晚妹的眼泪滚下来，“她本来可以当大警察的，现在要拄拐……都是因为我。”
“她们选择帮你，是因为她们爱你。”心理医生握住她的手，“不是负担，是亲人。”
“可我什么都不会……”宋晚妹抽着气，“我只会花钱，只会惹事。阿辉给我买衣服，我说谢谢，连他是毒贩都不知道。我吸第一口的时候，还在想这烟怎么这么香……”
她说着说着，哭得整个人发抖：“我以为……只要我死了，她们就能轻松一点。不用再跑医院，不用再借钱，不用再被人骂……饭馆能好好开，二姐能去追案子，妈也能安心治病……”
心理医生没打断她，只是轻轻拍她的手背。
“我真傻……”她喃喃，“死了，她们会更痛吧？”
“会。”心理医生说，“而且你忘了，你活着，她们才有希望。”
宋晚妹睁着眼，盯着天花板。阳光从窗外斜进来，照在她脸上，暖的。
下午三点，护士来换药。纱布拆开，伤口周围有些红肿，但没有继续渗血。护士重新消毒，包扎，动作很轻。
“疼吗？”她问。
宋晚妹摇头。
“小芸昨晚守了一夜。”护士说，“她本来要被处分的，但护士长看了监控，说她救得及时，这次就算了。”
宋晚妹侧过头，看向隔壁床。小芸正靠在床头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冲她笑了笑，没说话。
傍晚，心理医生又来了。这次她带了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印着几朵向日葵。
“想不想试试写点东西？”她说，“不给别人看，就写给自己。”
宋晚妹看着那本子，很久没说话。
心理医生把本子放在床头，起身要走。
“等等。”宋晚妹忽然叫住她。
心理医生回头。
“我想……写封信。”她的声音很轻，但很稳，“写给我妈。”
心理医生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支笔，轻轻放在本子上。
宋晚妹伸手摸了摸本子的封面。向日葵是黄的，画得不太像，但很亮。
她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把本子放在腿上。笔握在手里，有点重。她低头看着空白的纸，呼吸慢慢平下来。
窗外的风把帘子吹起一角，阳光洒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