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绿皮火车喘着粗气撞进上广站。
车轮停稳的瞬间,宋晨光第一个站起来,伸手把两个妹妹从硬座上摇醒。宋晨曦眼皮颤了颤,立刻坐直,下意识摸了摸包里的身份证和笔记本。宋晚妹则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直到大姐用力拍了她两下,才慢吞吞地坐起来,眼睛浮肿,嘴唇干裂。
她们拖着两个行李包走下站台。包是母亲用旧帆布缝的,边角磨得发白,拉链坏了一半,靠一根麻绳捆着。站外热浪扑面,混着机油、尾气和潮湿的霉味。天空是铁灰色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昨夜未熄的霓虹,像刀子一样扎进她们刚睁开的眼睛。
三姐妹站在出站口,像三粒米掉进了钢铁磨盘里。
宋晨光攥紧背包带,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烙的葱花饼,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找老李介绍的房东,莫信陌生人。”她把纸条又看了一遍,折好塞回口袋,拉着两个妹妹往公交站走。
她们走了两个钟头,问了七个人,才在一条窄巷深处找到那栋贴着“沼洼村老乡优先”的六层自建楼。楼体斑驳,墙皮剥落,楼梯间堆满泡面盒和空水瓶,灯忽明忽暗,每踩一步,铁楼梯就发出呻吟。
房东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叼着烟,眼皮都没抬:“450,押一付一,水电另算。”她递出一把生锈的钥匙,转身就走。
房间在五楼拐角,十平米不到,一张铁架床,一张折叠桌,一盏接触不良的灯。墙角有霉斑,窗户对着隔壁的铁皮遮雨棚,雨一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宋晨光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铺地铺。她从包里掏出一条旧毯子,展开时发现一角破了。她没吭声,只把破口折进去,压在身下。然后摸出母亲塞进包里的艾草包,挂在床头,说是能驱潮。
宋晨曦蹲在桌边,掏出本子和笔,开始写:房租450,水电预存100,饭钱按每天15算,余钱应急。她算完,把本子合上,压在枕头底下。
宋晚妹坐在床沿,从包里拿出小镜子,仔细补了口红。她的高跟鞋已经磨出裂纹,但还是坚持换上。她把亮片发绳戴上,捋了捋刘海,说:“这屋丑,人不能丑。”
宋晨光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省点电,灯泡经不起老闪。”
灯又闪了两下,屋里陷入短暂黑暗。没人说话。
夜里,雨落下来,敲着铁皮棚,叮叮当当。宋晨曦在本子上画表格,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宋晚妹靠在墙边,对着小圆镜涂唇膏,灯光一闪,她看见自己眼底的血丝,愣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
宋晨光躺在地铺上,听着雨声,数着呼吸。她想起临走前母亲说的话:“晨光,你是大姐,带着妹妹,别让人欺负。”她闭上眼,没哭,只是把毯子拉上来,盖住肩膀。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三人就出门了。
宋晨光沿着主街走,眼睛盯着每一家饭馆的门口。她带了个烟盒,背面用铅笔抄下“招服务员”的字样,记地址,记电话。铅笔断了两次,她就用牙齿啃出笔芯,继续写。路过一家面馆时,她站在门口看了五分钟,看服务员怎么端碗、怎么招呼客人,然后默默记在心里。
宋晨曦的目标是工厂。她蹲在一家电子厂围栏外,观察进出工人的衣着和打卡方式。工人们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厂牌,排队进闸。她数了数,早班大概两百人。她混进厂区小卖部买水,趁老板找零时问:“这儿还招不招临时工?”老板摇头:“招工得等人事通知。”她点头,记下时间:每周四、周五上午九点,门口有登记。
她被保安轰了三次,一次是拍照,一次是蹲太久,一次是往厂里张望。她不恼,只退到远处的树荫下,继续观察。
宋晚妹去了夜市。她原本想去商场,但看见玻璃门里穿制服的保安盯着她看,就绕开了。她转到一条老街,夜市刚收摊,地上还有油渍和竹签。她看见一家大排档的招牌还亮着,服务员穿着亮色围裙,踩着高跟鞋,端着盘子穿梭。
她鼓起勇气走进去,问老板娘:“您这儿……还缺人吗?”
老板娘头也不抬,在算账:“下周一再来,先登记。”
宋晚妹强笑点头:“好,我一定来。”
她转身时,鞋跟卡进地缝,拔出来,断了半截。她没哭,只是把鞋提在手里,光脚走了一段路,直到找到一家十元店,买了双塑料拖鞋。
没人招手,没人喊她们名字。
可她们还是记下了三个地址,两张电话,一个“下周一再来”。
天黑前,三人在巷口买了三个包子,蹲在路灯下吃完。包子凉了,皮硬,馅少,但她们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像在品尝什么珍馐。
宋晨光说:“明天,我第一个去问。”
宋晨曦点头:“我打听好了,厂里周四周五招人。”
宋晚妹咬着包子边,轻声说:“大排档那个姐姐,叫我别穿得太土。”
她们没说“想家”,也没说“后悔”。
只是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包好,用塑料袋裹了两层,带回了那间发霉的屋。
夜里,雨又下起来。宋晨曦在本子上画了个表格,标题写着:“第一周行动计划”。宋晨光把艾草包挪到妹妹们床头,自己盖着破毯子,听着铁皮棚的响声,慢慢睡着。
宋晚妹躺下前,摘了发绳,收起镜子,把那半截断跟的高跟鞋藏在床底。
窗外,城市依旧亮着,霓虹如血,车流不息。
在这座吞吐千万人的巨城里,她们还什么也不是。
但她们来了。
她们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