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牛出现前的半小时，赵宇宙刚从出租车上下来。
他拖着行李箱，站定在齐齐哈尔卜奎大街之上，仿佛一个衣锦还乡的青年才俊。
那沁入肺部的清冽空气，立即把他的状态从北京医学系高材生，带回到烤肉店老板家长子的气质之中。
从机场打车到卜奎大街的一路上，他的手机不断震动。
打开界面一看，十几条微信来源于他八卦浮夸的老舅。
【你还没到家？没看到那小丫头片子吗？？？赵宇宙你到哪儿了！自己逛啥呢？！人家可都要登堂入室了！】
【我说你后妈已经带侄女进门了！什么走读借住？放他娘的屁！瞧瞧，这烤肉店以后还能分给你吗？鬼都不信，你自己好好想想，想要家产跟老舅说！咱们官司打到底！有你老舅在你还有啥好怕的！】
指腹往下滑动，是几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10岁的女孩儿骑在马上，对着镜头展露阳光明媚的笑容，比光耀眼。
放大看，她脸上脏兮兮的，两条辫子毛毛躁躁，似许久没洗过，红脸蛋儿干到起皮，只有牙齿白的好像假的一般。
她后面是整片宽阔、油绿绿的草原，正是童年陈大喜的一张照片。
大喜与10岁时的模样几乎无差，完全等比例放大，是以从第一眼认出她的身份，赵宇宙便本能的抗拒她。
赵宇宙拔了箭后，那黑牛没到三分钟就休克了。
眼前的大喜慌忙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赵宇宙要他擦擦脸。
但没想到他接过纸巾后，却转而拿去，小心翼翼的为牛擦去死前流下的泪水。
然后起身把拔出的箭递给了陈大喜。
看他的手臂临近自己，大喜的小鼻头儿使劲儿动了动。
遗传自猎人母亲的优越嗅觉，立即为她提供着赵宇宙的私密信息。
他的气息根据浓重比例先后有序的进入大喜的鼻腔：从头到脚都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儿，他用柑橘味道的沐浴乳，有烟味儿但不重，肯定不吸烟而是意外沾染上的，还有…一种特别的奶香味儿。
难道他是幼师吗，跟奶香的小孩子打交道？
可怎么看都觉得不像…难不成是养小奶狗的兽医？
思索间她慌乱的接过箭，眼神扫过他身侧的行李箱，大咧咧的问，“兄弟，你叫啥，本地人吗？“
赵宇宙不理睬，起身后转头就走，大喜想叫住他，却被围观者挡住路。
刚刚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都争先恐后的挤到大喜跟前，“姑娘，你这牛咋卖？”
“你看牛都死了，你自己抬回去多麻烦，你出个价儿，大人们帮你把牛抬走。”
“你这牛是哪儿来的？看你可不像本地人啊。”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大喜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还独自牵着一头牛，这是要干嘛？
肯定是家境不好，独自来城里卖牛的嘛！
市里的牛肉都是饭店餐馆提前订好的，绝不会由一个年轻姑娘带活牛过来，那这么一头皮色光亮的黑牛，最后如果没变成烤肉岂不可惜？
大喜被密集的询问弄出了冷汗，心里烦躁，摆手扬声道，“牛不卖！是给我姑带的。”
“呦，谁家能吃掉这一只整牛啊！”
“我姑家开烤肉店的！卖得动！”
哦~~
众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位矮小的大娘清了清嗓子，代表众人发言，“你姑家是哪家店呀？”
“叭叭烤肉，在卜奎大街那边儿！”
众人齐齐低头，转身散去，拿出手机编辑微信消息，各自通知眷属：叭叭烤肉店，今晚烤黑牛……
不过几分钟，有关黑牛的消息便在城中四散开来。
东北人民奔走相告，大有普天同庆的架势，走啊，去吃烧烤啊，听说有家来了头现杀的黑牛呢，咱整两杯呗！
——欢迎来到齐齐哈尔，国际烤肉美食之都。
大喜垫着脚，伸长脖子透过车流往赵宇宙离开的方向看去。
可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自己也很快被交警拎走，带回局里教育。
赵宇宙离开后去了对面商场的洗手间，先洗干净了脸上血迹，又从行李箱中拿出干净衣服换上。
他在用纸巾擦脸时，忽而想起了刚死的那头黑牛，不免为生命的逝去叹了一口气。
他猜到牛是她从呼伦贝尔给家里带来的见面礼，那么就算他有心想救一救，这牛最后也难逃入锅的命运。
既然如此，那长痛不如短痛。
是以刚刚他毫不犹豫的拔了牛动脉上的箭。
半小时后，陈大喜在交通局见到了姑姑陈继芳，一个梳着爆炸卷发头的中年女人。
姑侄俩都是肉乎乎的小圆脸，笑起来一模一样的酒窝。
“老姑！我在这儿呢！”陈大喜高兴的挥挥手。
“你是不是有点大病？！带牛来干啥？我开烤肉店的还能差你那点肉啊！裤衩子兜腚不嫌累！”陈继芳一巴掌不留情的拍在陈大喜脑后。
她在店里等陈大喜来的时候一直刷着抖音打发时间，然后就刷到了本地热搜榜第一位：从‘红衣少女’牵牛逛街——‘红衣少女当众猎杀黑牛’的视频已经在网上传开了。
陈继芳当即两眼一黑，一眼认出视频里的姑娘就是陈大喜，便匆匆赶来。
直到天要见黑，姑侄俩才坐着慢悠悠的三轮车，到达了坐落在小巷子处的烤肉店，人们路过巷口的第一眼就能看到红蓝相间的烤肉店招牌——叭叭烤肉。
那招牌已经旧得掉了漆，门脸虽旧但干净整洁，有暖光从屋里流出。
大喜的老姑夫，烤肉店的老板赵青海，几年前租下了一楼的三家铺子，各自打通，宽敞明亮，二百来平的使用面积，里面陈置着十几桌卡座。
临近烤肉店的左邻右舍占满了一条街，都是开了至少十几年的小店，卖烧饼的、豆腐脑早餐店、五金杂货小卖铺、十几平的小理发店……尽是熟悉如亲人的老街坊们。
陈大喜敏捷的跳下三轮车，又跟陈继芳两个人把用麻袋捆绑好的那头死牛，轻松的拖了出来。
“你妈给你穿这么红干啥，丑死了，土不土！”
陈继芳笑着数落陈大喜，打心底里高兴见到侄女儿来，“你赶紧上去洗洗，满身血别把我客人都吓跑了。”
“不要，昨晚洗过了。”
“这么脏了还不洗？”
“我一月洗一回，为了见你，这月我都洗两回了，洗把脸得了。”
陈继芳吁短叹指着陈大喜，“我求你了，你赶紧给我上楼拾掇干净去，我都怕你有跳蚤。”
“哪能啊，我从来没长过跳蚤！老姑你就瞎讲究，我饿死了，你先给我整点吃的。”
赵宇宙是在姑侄俩互怼的时候走进小区的，他一眼就看到了路灯下的陈大喜和他的继母陈继芳
如过去一般，他视若无睹的从她们身边路过，可大喜一瞬间便在空气里捕捉到了他的味道，连忙惊喜的回头看去，“喂——！”
大喜一路上都在跟陈继芳念叨不知名姓的赵宇宙，此时一激动，急的用了把蛮力，一股脑拖着牛就跟着进了店，生怕把赵宇宙再弄丢了。
陈继芳在原地怔了下，没人知道赵宇宙会在今天回家。
赵宇宙推门进入的瞬间，小店的光亮便涌了出来，还有那熟悉的，夹着孜然味灌满鼻腔的烤肉香气。
满屋子的客人都要坐不下了，全是等着黑牛来的熟客。
大喜拍拍赵宇宙的肩膀，绕到他跟前，笑的热络，“还记得我不，我上午把你衣服弄脏了。你是来吃肉的吗？真巧，这是俺家店，我请你吧！就当赔你衣服了！”
此时店内喧嚣的客人们纷纷停下热聊，看着门口风格极不搭的两个人。
醉酒的老顾客一眼就认出了赵宇宙，一嗓子喊出来——“呦！这不是咱们状元郎吗！你放假回家了？”
大家再看看陈大喜，也都跟网上视频片段对上了。
“宇宙带回来的？呦，这是交了北京的女朋友啊？哈哈哈哈哈！”
状元…宇宙…大喜的笑脸凝住了，迅速反应过来他的身份。
食客们看看赵宇宙，又把目光聚在陈大喜拖拽的牛尸体上，大家伙的眼神里很快露出欣喜。
诶呀妈呀！这等一晚上，可算来了！
“行啊老赵！现杀现卖了？！牛X！快快快！给我切快这黑牛身上的新鲜肋扇儿！”
“给我来块牛里脊！能打包带走不？我小孙子喜欢吃！”
“牛蹄筋儿能烤不？！我可等着了啊！哥几个晚上都别走了！大春儿啊，赶紧给我再开箱啤酒！”
赵青海端着凉菜盆，从开放式厨房探出头，看到两年没回家的儿子，手中拌菜的动作顿了下。
赵宇宙无视众人的打趣，径自往里走，跟赵青海对视了一眼，父子俩又默契的同时别过了眼，都没先说话。
赵宇宙转头跟店里帮工的大春说，“给我碗面。”
大春点头如捣蒜，他比赵宇宙大了三岁，整个人胖到170斤，说是老赵家的半个儿子都不过分。
他看到久未见面的赵宇宙也跟着高兴，“你回来倒是给我发个微信啊，我给你留点好肉，再给你整点儿锅包肉还是大酱骨？”
“面就行。”
赵宇宙头也不回的走上二楼。
当年赵青海在父亲去世后接手了烤肉店，贷款买下了第二层后与一楼打通，二楼住人，一楼开店。
陈大喜盯着赵宇宙离开的方向，神色复杂又为难，看了眼走到身边的陈继芳，“老姑，他就是赵宇宙啊，你说他到底是瞎还是聋？不理人呢，过分！”
陈继芳拧了下陈大喜的胳膊，四处看看，觉得有点丢人，“闭嘴，跟我上楼！”
她挥手让大春把牛拖进了后厨，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数落着大喜，“我告诉你啊，你给我离他远点。”
“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多远算远啊。”
大喜脸都垮了，谁知道喜欢的人会是赵宇宙啊，真是缘分！是孽缘！
“他不会住在家里，你别打扰他，他不想理你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等他走了，家都是你的。下周去上学，课本都给你买好了，今年你再考不上，你爸得连我一起埋怨，我求你给俺们老陈家长点脸。”
陈继芳的意思是，赵宇宙不在家，陈大喜住着也不拘谨，本意并不是要占山为王。
但是她的话被放好行李后，打算下楼吃面的赵宇宙听到了。
这让陈继芳尴尬的不行，想解释下自己说这句话的意思，话到嘴边想想解释也很奇怪，思绪断了下，结果就脱口而出了一句对待客人的习惯性用语，“欢迎你啊。”
…陈继芳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仨人站在楼梯上，赵宇宙瞥了眼继母，态度冷冰冰的说，“我最近会搬回来住。”
搬回来？陈继芳怔住，要知道赵宇宙从上大学开始就几乎不咋回家了，这回怎么……
陈继芳压下心底的疑问，急忙扯过身边瞪着赵宇宙的陈大喜，“这是我侄女哈，陈大喜，她来住一段时间，你放心，不会打扰你的。”
可她的话都没落地，陈大喜就打了她的脸。
赵宇宙要下楼，忽然就被大喜死死抓住了手臂，“你为啥不理人，咋的，你不是会说话吗，还有你对我姑啥态度，会不会好好说话！”
【不会，也不想跟你俩说话】，他在心里怼大喜。
陈继芳两眼又一黑，面上涨红，“你快撒开他，给人胳膊整埋汰了！”
可大喜依然抓着他的小臂。
“你是不对我有啥意见，当面说。”
【就不理，你能咋的。】
赵宇宙没动，也不看她，任由大喜叫嚣。
见赵宇宙还是没反应，大喜一时间不知该喜欢他还是该厌恶他，只拧巴的放了句狠话，“下次你再不理人，我就揍你。”
【不用等下次，现在以后都不理。】
赵宇宙心里冷哼。
陈继芳慌乱的掐了下大喜，“打什么打，你敢打他，我就打你！”
赵宇宙懒得听她们废话，想挣脱被大喜拽着的小臂。
结果…他没挣脱出。
第二次赵宇宙用了点力气挣脱，却还是失败了……
【这么大劲儿？】
他压下心底的不敢置信，这才正眼看了眼大喜。
赵宇宙要继续用力的时候，陈继芳直接上了手，一把拽住了大喜的手腕，拉扯训斥着，“陈大喜，你快给我撒开他！听没听到我的话！？”
姑侄俩力气都不小，这会赵宇宙也正挣脱着，陈大喜看姑姑真生气了，便突然松了手。
结果三方力量让赵宇宙猛地往后趔趄了下，侧着身，惯性的往楼下跌去……
大喜眼疾手快，怕他滚楼梯摔伤，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了赵宇宙黑T恤的V领。
苍天可见，陈大喜是出于好意的，可‘嘶啦’一声——
赵宇宙那件新换上的黑T恤，只几秒间便被陈大喜生生扯成了裸露胸膛的性感开衫儿…
他坚实的胸膛突然露出，落在了大喜的小圆眼睛里，她大脑嗡的一下，又被击中了…
光膀子的男人满草原都是！
健硕的老爷们东北遍地走着！
可赵宇宙咋在她眼里就这么不同呢。
陈大喜的小舌尖儿舔了下干巴巴的嘴唇，这男的，真TM带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