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的寒气,是带着药味儿的,丝丝缕缕,从殿角鎏金兽炉散逸的暖香里顽固地钻出来,盘踞在人的骨头缝里。母妃斜倚在临窗的湘妃榻上,身上搭着厚厚的锦被,昔日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像被风干的花瓣,唯有一双眼还固执地望着殿门的方向,残存着一点微弱的光亮。
“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撕扯着她的胸腔,枯瘦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侍立一旁的宫女素心慌忙递上温热的帕子,又轻抚她的脊背,动作熟稔又带着一丝麻木的疲惫。
我端着刚煎好的药,跪坐在榻前矮凳上,那浓黑的药汁在白玉碗中晃荡,映着我同样苍白紧绷的脸。“母妃,喝药了。”我的声音放得极轻,试图将药碗凑近她的唇边。
母妃的目光终于从空洞的殿门收回,落在我脸上,那眼神空茫得令人心慌。她顺从地微微启唇,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抬起来,却只是徒劳地在锦被上蹭了蹭。我小心翼翼地喂着,苦涩的药气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特有的、尖细而清晰的唱喏:“陛下驾到——!”
母妃眼中那点微弱的光骤然被点燃,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素心和我连忙扶住她。殿门开处,明黄的袍角携着一股清冽的龙涎香风卷入殿内,驱散了浓重的药味。父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殿外午后的天光,高大挺拔,如同殿内陡然拔起的一座威严山峦。
“陛下……”母妃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病中特有的颤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只衬得她愈发憔悴不堪。
父皇的脚步在离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他的目光在母妃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蒙尘的旧物,带着惯有的、属于帝王的疏离与审视。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母妃急促而艰难的喘息,还有角落里更漏滴答的轻响,敲打着死寂的空气。
“爱妃好些了么?”父皇的声音响起,如同上好的玉石相击,清冷悦耳,却寻不到一丝暖意。他的视线扫过榻前矮几上堆放的药碗、空置的蜜饯碟子,以及我手中那半碗漆黑的药汁。
母妃急切地想点头,却又引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只能虚弱地应道:“劳…劳陛下挂心…妾身…好多了……”她挣扎着伸出枯瘦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想去够父皇那垂落在身侧的、绣着繁复龙纹的袍袖。那只手曾经也是纤纤如玉,能弹出清越的琴音,能绣出繁复的宫花,此刻却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皮肤松弛地裹着青筋。
父皇的目光落在那只伸出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极其自然地抬起了手臂,仿佛只是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袖口。那明黄的、用金线绣满龙鳞纹样的宽大袍袖,就这样,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漠然,轻轻巧巧地,从母妃渴望触碰的指尖上方滑了过去。
袍袖拂过,只留下一缕冰冷的龙涎香气,再无其他。
母妃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落回锦被上。她眼中那点被“驾到”二字点燃的微光,如同燃尽的烛火,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浓重的绝望和灰败,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她整张面孔。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已耗尽。
父皇的目光似乎掠过母妃,又似乎并未真正落在她身上,最终转向我,语气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霜儿,好生照顾你母妃。”
“是,父皇。”我垂首应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里,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父皇没有再看榻上一眼,转身便走。明黄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的光影里,步履沉稳,没有一丝停顿,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例行的探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药气,寒气和一种无声无息的绝望,重新沉沉地压了下来。
“……殿下,”素心带着哭腔的声音细若蚊呐,她一边替母妃掖好滑落的被角,一边红着眼眶对我低语,“您…您别往心里去…太医说了,娘娘这病…怕是不好…宫里头都传…传是沾了晦气才……”
她后面的话被我的眼神生生截断。我猛地抬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刺向素心。素心吓得浑身一抖,立刻噤声,慌乱地低下头去。
晦气?我心中冷笑,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尖锐的讽刺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这金碧辉煌的囚笼里,哪有什么真正的晦气?只有君心似水,恩宠如烟!只有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千古戏码,在这宫墙之内日复一日地上演!
母妃的呼吸变得微弱而艰难,像破旧的风箱。我端着那半碗早已凉透的药,指尖冰凉。目光落在矮几上,一只不知何时爬过的飞虫,正奋力挣扎在药碗边缘黏稠的残汁里,徒劳地扑扇着透明的薄翅,却越陷越深。
十六岁生辰的宫宴,盛大得令人窒息。承露殿内弥漫的绝望药气,被御花园里浓烈的酒香、脂粉香和喧天的丝竹管弦彻底覆盖。母妃未能出席,她的席位空着,像一块沉默的伤疤,被刻意忽略在满殿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繁华之下。
我穿着最华贵的百蝶穿花云锦宫装,梳着最繁复的凌云髻,簪着御赐的赤金点翠步摇,坐在属于长公主的尊贵席位上。案上珍馐罗列,金樽美酒流光溢彩。父皇坐在最高的御座上,含笑接受着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的朝贺,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帝王应有的雍容与满意。
“恭祝长公主殿下芳龄永继,福泽绵长!” 贺词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谄媚的笑脸一张张在眼前晃动。
我端起面前的金樽,琥珀色的琼浆在璀璨宫灯下荡漾着迷离的光。透过那晃动的酒液,我看到的却是承露殿窗棂上冰冷的月光,是母妃枯槁绝望的脸,是那只滑过她指尖、毫不留恋的龙纹袍袖!是素心那句“沾了晦气”的窃窃私语!
这满殿的锦绣,这身上的绫罗,这口中的珍馐,都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虚伪和腐朽的甜腻!它们像无数条冰冷的金丝线,缠绕着我,捆绑着我,要将我也拖入那无声无息腐烂的深渊,如同那只溺死在药汁里的飞虫!
“……宁可血染黄沙,也不要烂死在这金丝笼里!”
我最后那句嘶吼,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如同惊雷劈开了死寂的金銮殿。余音在雕梁画栋间嗡嗡震颤,久久不散。
父皇脸上的雍容笑意彻底僵住,那双深不可测的龙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样——一身玄铁冷甲,未褪的少女稚气被腾腾杀气覆盖,像一柄刚刚出鞘、锋芒毕露的寒刃,直指这金玉其外的囚笼!他眼底翻涌着惊怒、审视,甚至有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
“你……”父皇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斥责,想怒喝,最终却只吐出一个字。他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满朝文武,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方才的惊骇凝固在脸上,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噤若寒蝉的死寂。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怜悯,或算计,或纯粹看戏,如同芒刺,密密麻麻扎在我挺直的脊背上。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曾教导我礼仪、夸赞我娴静的太傅老臣们,投来的痛心疾首与难以置信。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好。” 终于,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回应,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父皇缓缓站起身,明黄的龙袍在满殿烛火下流淌着威严的光。他不再看我,目光扫过阶下噤声的群臣,最终落在兵部尚书身上,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冷与不容置疑:“传朕旨意,长公主林霜,忠勇可嘉,自请戍边。即日起,赴玉门关,任骁骑营左军校尉,听凭镇西将军调遣。”
“陛下!” 兵部尚书噗通一声跪倒,声音发颤,“玉门关乃苦寒凶险之地,长公主金枝玉叶……”
“朕意已决!” 父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雷霆之威,瞬间压下了所有可能的异议。他重新坐回龙椅,目光沉沉,终于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如同深潭,“林霜,记住你今日之言。玉门关,容不下金枝玉叶,只认得刀锋与血。朕,在长安,等你的战报。”
“儿臣,领旨谢恩!” 我单膝跪地,玄铁护膝撞击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回响,盖过了殿内所有的抽气与私语。额头触地,冰冷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