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刺耳的尖锐划破寂静,破碎的花瓶碎片在暗纹地板迸裂。飞溅的碎片划破细嫩的皮肤,血液如同决堤浸湿了干净的鞋袜,染成刺目的红。一波又一波的谩骂喧嚣如上涨浪潮般涌来,堵住口鼻,窒息沉溺:
“我今天就告诉你,洛雁南,你的学习好不好跟我半毛钱没有关系明白吗!你浑身上下哪一点像老子?我凭什么来给你参加这脑残至极的家长会?”
“好了,别打了,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跟孩子斤斤计较?”
“你拦我?多管闲事的东西,惹急我连你一起打!”
“学校是你撒野的地方吗?你们的家事回家去解决……哎哎哎?你怎么还动手啊!”
……
肺泡中最后一丝氧气被消耗殆尽,随之而来的是濒临死亡的挣扎和绝望,漆黑一片的海底前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指尖窜流而过的水漩,冰冷的水滴,逐渐侵蚀双腿,抽筋,失力,酸麻,到毫无知觉,不过短短一瞬。
走马灯的场景一幕幕从脑内闪过,无一不是亲身经历,每一出好戏的主角永远都是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供人发泄,永无翻身之日,他挣扎,呐喊却没有人能听到,回荡在耳边的只有自己嘴里呼出的粗重喘息声,最后,沉重的身体下沉,恍然感觉有一道强光,穿透映照了整个海域,指尖伸向光明,缓缓睁开眼睛,一个稚嫩短小的小手伸入海面,荡起层层波纹,模糊了视线——
他操纵僵硬的四肢重新向上游去。
近了。
快了。
再快一点,马上就到了——
眼看近在咫尺,奋力用手一抓,那只稚嫩的小手陡然变成一只强壮有力的成年男性臂膀,轻松抓起他的颈间将他拎起,过分饱和的水流顺着衣角哗啦流下,初出水面令他非常不适呛了口水,咳嗽不止,每咳一下,仿佛牵动每一根血管跟着震动颤抖,痛苦不堪。
“你的降生原本就是个错误,”那熟悉恶毒的声线在他面前响起,“如果不是你,我的家庭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
尖锐冰冷的笑意贯穿耳膜,只觉得脖子上的手越来越紧,要将他置于死地,“洛雁南,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天知道我有多么希望你一去不反,一死了之。”
“你不会得逞的……”
他挣扎,挠着面前的黑影,双手持续扑空,仿佛他们相距十米开外,闭着眼睛,每每午夜梦回,这张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奈他不得。
“终有一天,你会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在乎你的人深陷泥沼,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含恨而死。”那黑影的声音逐渐空灵,模糊:“你就是错误……你就是个错误……你会害了所有人……你本就不该存在于世……”
他闭上眼睛,双手奋力反向扳动着胳膊,发间的水珠滴落水面,激起千层波纹,呼吸通常的那一刻,跌落在地,新鲜的氧气在肺内循环,恍若新生,水底暗流涌动,迸发的火山催生出无数触手魔爪将他拖入无尽黑暗的海底……
·
泰城六月中旬,初夏展露,热浪扑面,空气里掺杂着半化不化的沥青味。
一中的教室里,空调正一刻不停的工作着,正如窗外的鸣蝉,拉开夏天的序幕。
洛雁南猛然从梦中惊醒,大脑还沉浸在梦境的余韵之中,一记鼾声在耳侧响起,将他拉回现实。
八班后排的同学几乎全部缴械,往常全班第一个举白旗的人却正流着冷汗腰板挺直的坐在自己位置上。
看着歪七扭八的睡姿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平缓下来,被冷汗打湿的校服紧贴在后背,黏腻不适。
他舒展眉头,就着刚才的姿势,倚在背后绿白相间的漆墙上,瞳孔深处透出对噩梦麻木的淡漠,偏头闭上眼睛,看着屋外在操场肆意奔跑的同学们,眸子染上一丝温度。
片刻,上课铃响起,屠贺在一旁扭曲盘旋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朦胧的眼睛尚未睁开便伸出手在他桌子上摸索着,愣了一下,随后睁开眼睛被早已坐直的洛雁南吓了一跳:“卧槽,你怎么醒了?”
睡觉面积仅限于课桌的一亩四分地儿,伸手翻个身都担心把同桌抽醒的距离,屠贺睡出个鸡窝头,原色课桌在太阳照射下依稀可见一片晶莹,他见他目光木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这是没睡还是刚醒?”
洛雁南回答:“刚醒。”
屠贺侧头看他两鬓的热汗顺着消瘦的下颌流下,滴落在身。
“不能吧,先前从未见你在放学之前醒过啊?”屠贺伸手挠动着自己的鸡窝发。
“梦到了不该梦的。”洛雁南垂眸,无限情绪被掩盖在眼睫下,“自然就醒了……你擦擦桌子。”
走廊人流攒动,不鲜有老师奔波于教室的情况。
屠贺一脸纳闷,垂眼一看桌子的晶莹,大手大脚从前桌桌面上抽了张抽纸,一把摁在桌面,擦拭起来:“还是因为三个月前的事吗?”
洛雁南沉默不语,只是浅浅点了点头。
屠贺将纸扔进塑料袋,没有接茬。
门外有一个女生跟八班女生在护栏处聊了起来,完全不避讳当事人是否在场。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有脸在这个学校待着,把我们学校名声都搞臭了!”
“就是,他那个爹是个暴力狂连老师都打,我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大差不离也是那种货色。”
“亏他原先学习还是学校一把手,现在除了上课睡觉还能干什么,逃课,打架斗殴,什么丢人干什么。”
“嘘,小点声,你不怕他找你事啊……我听说有一次他还在厕所校园霸凌一个男生呢。”
“不放学不醒的主,上哪门子听见去?”
……
屠贺默默起身把窗帘落下,将室外光阻挡,教室陷入一片昏暗,仿佛这样就能把声音隔绝在外。
“不听她们瞎说,什么都不知道,还到处乱说,这不是坏你名声吗?”屠贺把下节课要上的课本抽出展开。
洛雁南说:“这次能如她们所愿,我这颗老鼠屎终于要走了。”
“申请已经批了,重修报表你交上了吗,家里那边你打算怎么说,这两天就要考试了,你要紧张起来了——”
“还没,等会我得去一趟班主任办公室,跟他说明一下情况。”洛雁南在昏暗中闭上眼睛,把屠贺一嘴边的问题堵了回去。
·
课下。
洛雁南起身正要前往办公室,一个男生抱着一沓作业在前门喊着:“老方说要你们班洛雁南去一趟他办公室,要快。”
老方是他们八班主任方逸远,说话总是一副老成的样子,学生私底下都叫他老方。
他这正要去,这倒上门请了。
洛雁南甩下外套,从后门挤了出去,一路下到三楼的,是原先高三所在的楼层,宽阔的教室中空无一人,昔日朗朗读书声的发声者也已奔赴高考战场,拼搏着自己未来人生。
洛雁南轻坦口气,步伐轻快,关于这次方逸远找他,能猜个七七八八。
来到办公室门口一脚踏进,感觉浑身凉快许多,但算不上冷,对比教室的温度还是稍显逊色。
干净整洁的墙壁,实木方桌相对放置,窗台上被悉心照料的盆栽向阳而生。近十年的老式空调制冷不怎么给力,倒也适合这一屋子中老年人体质的教师使用。
只见面前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位青年男子,谈吐文雅,周身柔和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睛,上身着淡蓝色短袖,下身肥大运动裤,一股子少年气,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跟其他年过半百的领导教师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方逸远在跟人交谈,察觉有人进来,转头一瞥,笑着招呼他过去坐下。
洛雁南从一旁扯过一个靠背椅子坐下,双脚用力滑到方逸远面前。
老式空调轰隆作响,隔着窗外的夏蝉,给办公室平添了几分祥和。
方逸远欲言又止,不停的跟茶缸里的茶叶较劲,洛雁南正好也有事找他,直奔主题:“老师,转学回执单能拖两天给您吗?”
“我正好也是因为这件事找你,”打开了话题,方逸远也不再含蓄,要说的话一鼓作气全都秃噜出来:“关于你转学的事上面早就批下来了,你的回执单可以放缓,最多就是在中考结束之前交给我,对面才能给你落学籍,但对于你提出转学这件事老师们都觉得非常惋惜,但学校领导能做的就是同意签字盖章,任由你去。但对方学校介于申请提交过晚,要求让你以这次中考成绩为准入学。”
洛雁南在心里避轻就重,回执单在中考结束前交上便可。
“后天就要参加中考了,我希望你自己将这件事重视起来,那边学习相对来说轻松些,希望你能跟得上,回执单按时交回便可。”方逸远语重心长劝导,这一拳打在洛雁南身上,却好似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
各桌任课教师对两人这边发生的事充耳不闻,手里忙着各自的工作。
对于能不能真的交的回来,他心里也没数。
洛雁南:“老师,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心里有数,您放心。”
方逸远皱眉,十分不舍,拍了拍洛雁南肩膀:“孩子,就怕你在学校散漫惯了,什么事都不放心上。”只能聊表鼓励,却不好再说什么。
洛雁南点点头,不再说话。
方逸远举起茶缸,抿了口茶水,摆摆手:“先回去吧,等会还要上课。”
半大少年站起欠身,转头离去,走时不忘把门带上,方逸远看着窗外略过的身影,眼里写满了担忧和挂念。
旁边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凑了过来,一脸吃瓜的表情:“哟,小方,这不是你们班的小孩洛雁南吗,怎么跟传言中不太像啊?”
“他本来就跟传言中不一样。”方逸远呐呐道,突然回神,呵责着:“您不懂……赶紧忙您的课件吧,电脑还没弄明白就开始学年轻人吃瓜了。”
老头伸了一个懒腰:“行行行~唉,咱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咱也是听听当个过堂风就行啊……”
·
回到班里,洛雁南紧接着把头埋进臂弯,进入一日一度的沉睡模式。
放学铃声响起,洛雁南从椅子上弹起,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出书包搭在肩头从屠贺身后挤出。
“卧槽,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屠贺见他动作麻利迅速,手上等不及的收拾东西,还不忘回头看看洛雁南跑到哪了。
再回头,他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走廊中。
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不绝于耳的蝉鸣伴随几缕微风相送奔波归巢的鸟儿。
热了一天,洛雁南随便在路边一家公共浴室简单洗了澡,脏兮兮的外套搭在肩上,走到小区门口。
抬头看着万家灯火,他深深叹了口气,那条走过无数次的鹅卵石小路,此时仿佛生了尖刺,每走一步脚心宛若刀割,晚风吹乱他头顶的发,喃喃自语:“可能我走得慢了,有些事儿就不用落在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