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你愿意最后再为我倒一次酒吗？”
他这样问。
张夫人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脑海里，翻上来的是无数的记忆，全都是壮年时期帮主的脸，在说着同一句话。
“小八，倒酒。”
如今，他问她愿不愿意倒最后一次酒。
见张夫人没有动作，帮主自嘲地嗤笑了一声，继而接着说下去：“看来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不必等上一炷香了，直接拔剑吧，然后去好好地做张夫人。”
他闭上了眼睛，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好歹也算是见到了多年未见，心中一直牵挂着的女儿，更是承认了心里那一点儿难以言喻的柔情。
他想，就算她恨不得杀了他，能死在她的手里，他也没有遗憾了。
“铮——”那是张夫人袖里的剑，击上了帮主手上的铁铐。
那看起来粗大坚固的镣铐，一瞬间就被劈出了裂缝。
帮主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你不是要喝酒吗？我可不会伺候你，手解开了自己喝。”
张夫人的声线冰冷，但对于帮主来说，已经是格外惊喜了。
“小八……你……”你的剑，不是用来杀我的？你还愿意为我倒酒？你又是否原谅我了呢？
他有许多想问的，然而，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叮——叮——”
张夫人只是死死盯着那缝隙一点点变大的铁链，用尽她的力气，要把这枷锁给卸下来。
小小的牢房里，震人耳膜的声响不断发出，那是一个女儿在融化已经冻结多年的坚冰。
终于，就像这年久失修，防备松懈的牢狱一样，不堪重负的铁链被轻松地砍开，掉落在地，被拷了十几年的双手双脚重获自由。
张夫人走到牢门门口，弯腰把那坛酒给提了起来，掀开封泥，倒到破桌子上一个破碗里。
她倒酒的手法很粗犷，溅了许多在桌子上，然而帮主不像从前那样会责问她怎么连酒都不会倒了。
“喝了这杯酒，一炷香过去，我就走，你的那些旧部，回去之后我会全都遣散的。”
帮主接过破碗，里面的酒清亮透彻，与这间昏暗的牢房格格不入，是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尝过的味道。
他小小地抿了一口，几乎只是沾湿了嘴唇，就不再多喝，局促地摸着陶碗粗糙，摔了几个口子的边。
“不必遣散，他们本来就应该是留给你的。再说，遣散了的话，做这行做惯了，没有别的本领，他们也无处可去，不如让他们看家护院，还能混口饭吃。”
张夫人忽然摘下了宽大的黑袍帽子，她那张不甚丰腴的脸就明明白白地暴露在了帮主的眼中。
故人模样，此时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小八……”无可抑制地，被一股魔力所吸引，帮主伸出自己的手，想要抚摸上那一张在梦里勾勒了无数次的脸。
张夫人后退一步，眼睛里带着一点常人看不懂的色彩，她还是那样地冷与硬。
“帮主大人，我自认为此生恩怨分明，酒你也喝了，还有的是时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现在我们可以来算一算我们之间的事情。”
在外面等着的只有苏见微和萧冥翊，清溯放下那坛酒之后又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情去了。
苏见微仰着头，欣赏夜幕下的灿烂繁星，大抵只有阳城，才能有这样的好天气，能够有这样美丽的夜空。
萧冥翊看着身边这个仰着头一脸陶醉的人，问：“微微，你会想念你的父母吗？”
“会啊，还记得那首诗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当时，我想到的就是他们。”
“你还记得他们？”
“我……”苏见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自然是记得她的爸爸妈妈，说不定他们正在另一个世界里关切地等着自己醒来。但是如果作为失忆的苏美人，她对于“父母”，是完全没有一点印象的。
其实她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关于“父母”的问题，更要关注的是这段记忆平白消失，是自己只是来自于异世界的一抹灵魂。
这些听起来就很荒唐的事情，要不要告诉萧冥翊呢？
若是告诉了他，他会接受吗，他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他会害怕吗？
苏见微原本望着星空的视线收回，正正经经地，全部放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
“王爷，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对于她，他总是带着无限的温柔与耐心。
“王爷，我……”话到口头，苏见微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她懊恼地抓抓自己的头发，“王爷，你让我再想想该怎么说。”
“好，你想好了再说。在此之前，我也有句话要说。”
“什么？”苏见微挑起一张脸，期待地看着他。
“今晚月色真美。”
苏见微浅浅地笑了：“风也温柔。”
没有人真的点燃一炷香来计时，估摸着差不多了，苏见微和萧冥翊就走回关押青龙帮帮主的那间牢房。
里面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声音，要么就是两个人互不相让，沉默到了现在，要么就是已经聊完了。
苏见微探着头往里面看，酒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开了封倒了出来，应该不是前一种情况，那就是两个人聊的还算可以了。
“咳咳……”苏见微把一大串钥匙抓在手里甩来甩去，弄出声响，提醒那两个安静得像一幅画的人，他们回来了。
张夫人重新戴上帽子，把她的脸遮盖在宽大的黑色袍子里，帮主则坐到草席上，虽然手脚已经重获自由，姿势仍然是像被禁锢的时候一样。
“怎么样了？”
张夫人说：“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你们……”苏见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酒也喝了，链子也砍断了，现在人就这么走了？
“你们就没得出什么结论？比如说还是要相亲相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还是自己的父母，然后互相原谅来一个圆满的大结局？”
张夫人看不真切的面庞陡然朝向苏见微，虽然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但苏见微还是能够从中感受到她这个动作里的杀气。
青龙帮帮主的女儿，混到今天，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