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康工厂有很多残疾工人。看起来像是做慈善，给这些工人发工资，还有额外的加班津贴。但实际上，潘浩宇听那些经常进厂的老油条们说，广东的这些工厂，只要招聘了残疾人，就可以获得大额的税费减免。减免的这些税金，都足够他们给残疾工人发工资了。与其说是残疾人感谢工厂，倒不如说是工厂该感谢这些残疾人。
阿柳和阿芳，就是在富康工厂C3厂区干了好几年的一对聋哑人夫妇。阿芳的情况比阿柳好一些，她是后天失聪的，嘴里能说出不少含混不清的话。表达长句子和复杂意思不太行，但出门买个菜、银行取个钱，她是能为丈夫代劳的。
“你……会手语？”阿芳很惊讶地看着她眼前这个工友小伙子。
潘浩宇点了点头，比划道：「我妈妈是聋哑人。」
阿芳和阿柳似乎是找到了同类，立刻热情地拉着潘浩宇坐下。阿芳又从一个使用了很久的无纺布超市购物袋里掏出一个盒饭，把里面自家做的卤鸡爪递了过去。
「谢谢。」潘浩宇捏起一个鸡爪，接受了夫妻俩的好意，「你们刚刚说，他分明是杀人了，这是什么意思？谁杀人了？」
阿芳和阿柳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些不情愿开口。最后，还是阿柳将那晚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天，我俩是夜班。我们感谢厂子里对我们夫妻的照顾，每次夜班都主动打扫完工区才会走。」
那晚，阿芳和阿柳把消毒拖把放回了仓库，正准备去更衣室换衣服，却听到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了。他们着急回家，没有太在意。可没过多久，楼下又传来了汽车经过的声音。他们凑到窗边一看，发现楼下停着一辆厂区用来拉货的小面包车。一个只有背影的男人，拉开了面包车的后备箱。紧接着，蔡济阳从暗处出现了，手里还拖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女人。他和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一起将女人抬到了后备箱里，随后扬长而去。
「我们当时不敢声张，」阿芳告诉潘浩宇，「蔡线长肯定是干了脏事。可我们的工作也来之不易。就算这事你知道了，也万万不可告诉别人。不然我和老公的工作肯定保不住了……」
阿柳打断了阿芳的絮絮叨叨。他直接说出了重点：「那女的没死！她就是前几天离职的那个姓赵的姑娘。在你们质检岗的，那个姓赵的。」
“赵保青吗？！”潘浩宇惊呼出声。
这下能解释通，为什么蔡济阳看到赵保青一脸惊惧了。或许在蔡济阳的理解中，赵保青已经被他害死了，结果她一个大活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不吓晕过去才怪呢！那看来这俩人先前就有过节了。
可是，赵保青的死而复活，还是有许多疑点说不过去。并且，最重要的是，如果赵保青先前就忌恨蔡济阳，那蔡济阳会不会真的就是她杀死的？现在看来，她的杀人动机相当充分。如果韩江还在跟踪她，会不会韩江也会发生危险？
事不宜迟，潘浩宇告辞了阿柳阿芳夫妇，迅速地换上衣服，飞奔出富康工厂，给韩江打去了电话。然而，等他再次看到韩江时，已经是几个小时后在夜市烧烤摊上了。
“张曲水。”
在听完潘浩宇的复述后，韩江嘴里立刻冒出了张厂务的名字。
“啥子意思？”
“那个把面包车开过来，帮蔡济阳掩盖杀人的，是张曲水。”
潘浩宇皱眉。
“你想，C3厂区能随便调用拉货车的人能有几个？谁跟蔡济阳走得近？”
“可是张曲水看见赵保青的时候，没有啥不对劲的表情啊。他啷个不下晕过去噻？”
“你排班表还留着不？”韩江问。
潘浩宇从C3厂区的QQ群里找到了群公告置顶的排班表。前两天都是张曲水的满班，只有今天，张曲水不用上夜班。
“我们现在不应该跟踪赵保青，应该跟踪张曲水。”
潘浩宇面露难色：“大哥，你成天跟踪来跟踪去的。你真把自己当成啥大侦探了？咱们别管这事了。要不就跟你那个B哥商量下，干脆报警得了。戴罪立功，说不定不判刑。”
“你不判刑。”韩江的语气冷下去，“就算我也能不判刑，B仔进去了，我日子会好过吗？”
话虽然这么说，但如今妹妹已经有了避风的屋檐，或许报警也能成为韩江脱离B仔，不需要继续被他胁迫着过春天的一种脱身之法了。可他还是不甘心。他想知道赵保青到底有没有杀了蔡济阳。他原本对这件事抱有愧疚，后面愧疚又变成了对赵保青的关心，再到如今，巨大的好奇心已经战胜了越卷越深的恐惧。
“最后再帮我一次。”韩江半是恳求地将那部山寨缤果14Pro推到了潘浩宇面前，“蔡济阳死后，今天是张曲水最有时间的一天。万一真是赵保青杀了蔡济阳，你说今晚张曲水会不会对赵保青下手？”
潘浩宇觉得自己被道德绑架了一样。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对一个年轻女孩的安危坐视不理。他最终答应了韩江，两人骑着小电驴，回到了富康工厂。
晚上九点多，富康工厂的加班结束了。上夜班的人在这个时间点陆陆续续打卡进入园区，而操劳了一整天的白班工人，则推着自行车，疲倦地刷卡下班。人潮人海中，梳着精精神神的小油头的张曲水，显得格外突出。他笑眯眯地挥手跟工友说再见，手腕上低价款的卡西欧手表在路灯下反射着金属光芒。
韩江和潘浩宇，站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静悄悄地看着张曲水上了一台工厂里的面包车。这样的面包车，富康工厂有上百辆。就算是目击了一切的阿柳和阿芳，都难以确认当晚是不是这辆面包车拉走了不省人事的赵保青。
面包车穿过拥堵的小巷，朝着龙华大街驶去。韩江和潘浩宇也紧随其后。他们跟着面包车一路向东，上南坪快速路，朝着大鹏湾附近的东涌海岸线过去。
面包车停在了东涌的一处看海观景台。张曲水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拎出了一个包裹，然后开始徒步向海边走去。
“你留在这里。”韩江嘱咐潘浩宇，“我去看看。”
韩江把电动车的钥匙给了潘浩宇，自己则悄悄咪咪地跟上了张曲水。张曲水走了几分钟，来到了海岸的一处相对低矮的悬崖边。他在悬崖边站了片刻，随后，将手里的包裹丢了下去。
韩江躲在树后，等张曲水走远了，他才顺着石头爬了下去。月光洒在被海水拍打得湿滑的悬崖上，韩江脚尖没踩稳，失手掉了下去。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沙滩上，腰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
是刚刚张曲水丢下的包裹。
借着月光，韩江拆开了包裹外面的油布，看到里面包着的，竟然是一把带血的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