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他分明是杀人了。」
王食欲2025-03-30 09:193,846

  韩江离开富康工厂后,潘浩宇的一天过得也并不愉快。富康人事部的效率还是那么高,“封口费”当天就打到了他账上,张曲水还给他放了半天的带薪假。他去了银行,给母亲的农村合作社账户汇了五千块钱。他从宿舍的衣柜里翻出了先前那部碎屏的安卓机,重新插上卡,继续用了起来。很遗憾,他来不及和冯雪一起吃午餐了。但手头宽裕了,他马上想到他的女友。他给冯雪订了个豪华的寿司外卖和奶茶。冯雪跟他说过,寿司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东西。可美团上的外卖商家,一份最贵的寿司拼盘也不过七十多块钱。奶茶买的不是以往喝的蜜雪冰城,而是换成了喜茶。很快,他收到了冯雪发来的消息。她骂他不会省钱,怎么乱点贵价外卖。但紧接着,她发了一张和美发店的姐妹们一起合影吃午餐的照片。模糊的美颜滤镜下是冯雪幸福的笑容,手中捧着那份色彩鲜艳的寿司拼盘。

  “很出片。”潘浩宇微笑着回复女友。然后他站在更衣室的柜子前,用防尘口罩遮上了他的笑容。随后,他穿上了微尘服和静电鞋,爬上了四楼的无尘车间。韩江走了,赵保青也走了,他没什么理由赖在轻松但是低薪的质检岗了。他主动向张曲水申请去四楼的流水线。张曲水迟疑了片刻:“一个小时就多赚四块钱,何必呢。”

  “四块钱很少吗?”潘浩宇反问。

  “肯定不少。”张曲水回答,“只是你这个情况……哎呀你懂的。你之前在C12的事情,还有这次老蔡的事……我也是了解情况的。你不想多休息休息吗?对你的身心健康也有好处嘛!”

  潘浩宇僵硬地回答:“每个小时多四块钱,一天十个小时,多四十块钱,一个月二十八天,多一千一百块钱。”

  “一千一百二十。”张曲水纠正。

  “一千一百二十,这还少吗?”

  张曲水无话可说。现在工厂管理层那边给他下达的指令就是稳住潘浩宇。只要潘浩宇不多说,蔡济阳强奸未遂的事情就可以大事化小。张曲水给潘浩宇安排了四楼镜头模组的位置,正好接替刚离岗的韩江。

  潘浩宇趴在流水线上,盯着一颗颗黑漆漆的小镜头从他眼前流过,心如死水。挂在墙上的电子钟表,分分秒秒在无声中和潘浩宇的生命一起流逝。他突然想起四姑娘山。那时他站在二峰的峰顶,远处六千两百五十米的幺妹峰巍峨耸立,直插云霄。站在雪山之巅,声音是极限寂静的。不像是工厂里,流水线轰鸣,嘈杂到让潘浩宇想把耳朵给割了。

  自从他来到深圳,他总是不喜欢这座城市的喧闹。他怀念小时候趴在牦牛背上睡觉的情景,绿草的清香、杜鹃花像粉色的火焰一般燃烧了整座雪山。刚进C12时的生活比在水晶宫给人搓澡更难以忍受。厂务总是喜欢刁难他,丢给他最繁重的岗位,当着其他工友的面,处处恶心他。说他是土包子、没文化、穷乡僻壤来的放牛娃。在富康工厂,谁不是土包子、没文化、穷乡僻壤来的放牛娃呢?厂务见他年纪小,就拿他杀鸡儆猴。直到有一天,就像在水晶宫被人猥亵的那天一样,潘浩宇爆发了。他一把拽下防尘帽和口罩,踢开了流水线前的橡胶凳,在工友们诧异的目光中推倒了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的厂务。他顺着消防楼梯蜿蜒向上,冲到了楼顶天台。他反手将天台的门锁死,然后大踏步地跑向屋檐。就在他站在高楼的边缘时,他却急急刹住了车。

  C12厂房一共才五层,摔下去能死吗?他可不想摔瘫痪了,再给老妈添麻烦。能不能确保自己死啊?潘浩宇开始回忆他在雪山上滑坠的那次经历。当时的高度有C12厂房高吗?好像没有。雪山上掉下来都没死,厂房上掉下来会死吗?哎呀,冲动了!应该回宿舍楼了再自杀。宿舍楼10层呢!跳下去保证死。

  就在潘浩宇犹豫的片刻,厂房楼下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有熟悉的工友冲他大喊:“小潘!别做傻事!快下来!”

  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叫嚣着:“是男人你就跳啊!”

  安保开始撞消防楼梯通往天台的那道门。锁已经生锈,说话间就能撞开。可潘浩宇还没想好该不该跳。

  “别撞了!再撞我马上跳!”他大喊。楼下的领导们匆匆赶到,拿着对讲机通知楼上的安保撤下来。

  也就是十几分钟的工夫,消防车开进了工厂。饭点到了,C12楼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消防拿着大喇叭冲他喊话,问他的诉求是什么?是不是要钱?

  “小伙子,是不是工厂拖欠了你工资?”

  一旁的领导闻言,瞪了一眼那个消防员。

  “不是。”潘浩宇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拖欠我。”

  “小伙子,是不是感情问题,刚分手?”

  “不是。”潘浩宇有一说一,“我没有女朋友。”

  “小伙子,是不是家里出了事,你解决不了?”

  “不是。”潘浩宇想了想自己老妈,“都好着呢。”

  消防员皱着眉,他的表情仿佛再说:那他妈的你为什么要跳楼?

  “小伙子,你为什么要跑到楼上去?”

  潘浩宇看到人群中的厂务。他也像个没事人一样满脸讥笑地看着楼顶的潘浩宇。潘浩宇直接指向了厂务,说:“就是他!他骂我是土包子!他欺负人!”

  富康工厂的领导一把抢过消防员的喇叭,冲着潘浩宇喊:“那个……那个谁,你先下来!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们一定查实。如果是真的,马上开除他!”

  厂务愣了。他工作说没就没了?

  “你看这样还满意吗?”领导冲他大喊,“你还有什么诉求,直接跟我说。我都答应!”

  潘浩宇在天台的边缘来回踱着步。他思考了片刻,居然说出了让在场所有人啼笑皆非的一句话。

  “我要染头发!”

  “什么玩意?”领导愣住了。

  “他说我是土包子、放牛娃。你们城里人都染头发!老子也要染头发!”

  领导们互相低声窃语了几句,然后冲着潘浩宇喊:“行!我们给你找个理发师!你现在往后退两步!别靠天台那么近!”

  潘浩宇并不知道,正是他这个荒诞的要求,改变了他接下来几十年的人生。

  距离富康工厂最近的美发店,就是意境丽人造型。没有理发师想接这种“天台上”的生意,因此,最不招人待见的冯雪,被指使去了富康工厂。她一个人拖着装满了美发工具的小行李箱上了楼。潘浩宇打开通往天台的消防门时,冯雪已经气喘吁吁。

  潘浩宇没想到,派来给他染发的竟然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并且,冯雪一开口,熟悉的川渝乡音,立刻让潘浩宇放下了所有戒心。

  “你要染啷个颜色嘛。”冯雪打开行李箱,里面密密麻麻铺满了染发工具和各种颜色的染发剂。

  “要多钱噻?”

  “你都站在天台喽,还用得着花钱?楼下的头头脑脑都抢着为你埋单,就怕你一个不高兴,跳喽。”冯雪觉得眼前的男孩又傻又可笑。

  “那……哪一种最贵?”

  冯雪拿出一袋染发剂,道:“黄的。浅色的要先漂,然后染。”

  潘浩宇从天台放杂物的油布下面扯了把吱吱呀呀的破椅子,往上一坐,冯雪给他脖子一周系上了塑料布。

  “剪吗?”冯雪问。

  “剪。”潘浩宇答。

  “我不会剪。”

  潘浩宇:“……”

  “我剪不好,你不会跳下去吧?”

  “不会。”

  “那我可剪喽?”

  “剪!”

  冯雪确实很不会剪头发。她在意境丽人就是个小工,美甲才刚勉勉强强学会,平时只给客人洗过头,或者是在安东尼懒得干活的时候,帮他拖住烫发客人滚烫的电烫卷。冯雪三下五除二,把潘浩宇剪成了个鸡窝头。

  潘浩宇看着折叠镜里的自己,不说话了。

  “是你让我剪的。你不要后悔噻。”冯雪嘟囔着,给潘浩宇抹上了褪色剂。

  俩人在天台上足足染了三个小时的头发。楼下的领导们已经晒得满头大汗,消防员也蹲在地上抽起了烟。随着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开。天台,安安静静。

  “你为啷个要跳楼?”冯雪问。

  潘浩宇沉默了片刻,答:“深圳看不起我!”

  冯雪觉得好笑,道:“那你就也看不起深圳!”

  这句话,竟让潘浩宇豁然开朗。就是啊,深圳有什么了不起!这里连座雪山也没得。最高的大梧桐山,连一千米都没到。破地方有啥子好骄傲、好看不起他们川娃子的?

  “你为啷个来深圳?”冯雪又问。

  “赚钱。”

  “哦。问啷个,啷个都说是赚钱。”

  “那你嘞?”潘浩宇问,“你为啥子来深圳?”

  冯雪脸上划过一丝羞涩,回答:“我二姐说,大城市的男人,都给女人送花。我想看看,来深圳,有没得人送我花。”

  “那有人送你花吗?”

  冯雪立刻变得不高兴起来,一把将手里染色用的小梳子丢在了小盆里。

  看来是没得。潘浩宇心里升起一股诡异的暗喜。

  “染好喽。这楼上没得水。你下去跟我到店里洗一哈儿吧。”冯雪小心翼翼地提议。

  潘浩宇看着楼下还没离开的领导,心里有些不情愿,更多的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下去吧。太高喽。我害怕。”

  那天是冯雪牵着潘浩宇的手,走下的天台。当两个人穿过幽暗的消防楼梯,重新推开大门时,夕阳洒在潘浩宇的脸上,掌心传来冯雪体温的热度,他突然没有那么讨厌深圳了。

  几天后,潘浩宇带着一束花出现在意境丽人造型的玻璃窗外。当冯雪一脸兴奋地接过他的花时,潘浩宇有了继续在深圳赚钱的意义。

  可这样的意义,又能坚持多久呢?他们的恋爱谈了一个春夏秋冬。时光在轮回,冯雪又大他几岁,女孩子总比男孩更着急。她问过潘浩宇,以后是回四川老家,还是留在深圳?留在深圳的话,生了娃儿又该把娃儿养在哪里?要买房吗?可又买不起。爱情不仅带来幸福,也带来接二连三的现实问题。如果说,潘浩宇先前的磨难是因为孩子般的赌气,而现在的压抑却来自成年人的焦虑。

  他向张曲水申请调到需要穿微尘服的岗位,也是一种自虐般的自暴自弃。他逐渐失去了工作的意义感。除了能赚钱,他和传送带上的机械手又有什么区别呢?仔细想来,似乎只有最近和韩江假装警察探案的日子,还算得上有趣些。

  可是,他已经把那台手机还给了韩江。他现在和这件事没关系了。

  下班的铃声终于响起。潘浩宇没有动。他呆滞地在已经停下来的流水线前又坐了片刻,直到工友们都散去了,他才缓缓走到更衣室,慢吞吞地脱下了微尘服。

  忽然,寂静的更衣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潘浩宇歪头一看,发现有两个还没来得及脱衣服的工友,正背对着他,嘴里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可手上却激烈地用比划着什么。潘浩宇仔细看了片刻,发现那二人使用的是手语。他们……和自己妈妈一样,是聋哑人。就在潘浩宇想上前搭讪时,他发现其中一个男工友比划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分明是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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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的冬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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