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你系边个啊?
王食欲2025-03-30 09:204,762

  北小门后巷的美食街人烟熙攘。铁铲和铁锅之间翻滚着油滋滋的噪音。但潘浩宇和韩江却异常地安静。手机屏幕就这么亮着,上面血淋淋的照片让他们哑口无言。

  “十串羊肉,十串鸡心,烤好喽!”

  在烧烤摊老板上菜的一瞬间,韩江伸手按了下手机的侧按键,熄了屏。

  “你凭什么认为杀人的就是她?”韩江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你瓜娃子,杀人照片都让她拍喽,啷个能不是她?”

  “我觉得她是无辜的。”

  “你……”潘浩宇气的无话可说,“你要是还想继续调查,那你就自己搞吧。老子不奉陪了。”潘浩宇将桌上的缤果手机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韩江没有拦他。能走到这一步,潘浩宇已经用尽了他的耐心。对于他们这些底层男人来说,耐心是一个奢侈品。它意味着一个男人的时间、精力和情绪。这些都是这个男人可以拿去换钱的东西,哪怕是贱卖。现在钱已经拿到了,潘浩宇没有必要再和韩江耗下去了。

  韩江握着那部山寨缤果14,离开了富康工厂。他回到了自己贫民窟一样的家中。韩家荣醉醺醺地躺在妹妹的床上。曾经被韩江手洗得干干净净的粉色床单,如今被父亲折腾得皱皱巴巴,沾满了汗液和脏污。

  “谁让你睡这里的!”韩江去拉父亲,却被韩家荣一巴掌扇开。

  “反正……妹、妹妹又不回来了。”韩家荣咕哝着,“发财了,发财了……”

  韩江没有理会父亲的满口胡言鬼话,使劲将父亲拽了下来,丢在旁边的沙发床上。他换洗了妹妹的床单,当他将床单平整地挂在晾衣绳上时,他才逐渐找回一丝理智。

  难道,他还应该继续追踪赵保青吗?这样做还有意义吗?

  韩江躺回他和妹妹的架子床上铺,攥着那部缤果14,久久难寐。或许他应该把这部手机拆了,屏幕、电池……还能卖一些钱。他在犹豫不决中缓缓合上了双眼。

  清晨。韩江醒来时,手机屏幕上躺着一条不久前才发来的手机银行的短信。韩江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看到短信的一瞬间,他掀开被子跳了起来。这是一条支付成功的储蓄卡提示短信。短信上显示赵保青刚刚在“富建辉超市”消费了37.5元。

  韩江打开百度地图,搜索富建辉超市,发现这家超市就位于岗厦城中村内,距离赵保青的住所仅一街之隔。事不宜迟,韩江从呼呼大睡的父亲裤兜里掏出小电动的钥匙,骑着车赶往岗厦。

  所谓富建辉超市,其实就是一个小卖部,在赵保青租住的房子对面。韩江赶到时,赵保青已经不在小卖部了。富建辉超市的老板正啃着冰棍,翘脚刷着手机短视频。见到韩江开始敲赵保青的家门,超市老板喊了句:“你找她?人走先啦!唔系屋企啦!”

  韩江不甘心地又敲了几次门板,门内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他走下台阶,从超市老板这里买了一包贵烟,拆开包装,给老板递了一支。老板抬起一条眉毛看了他一眼,接过了烟,道:“你系边个啊?和她认识?”

  “朋友。”韩江回答,“她是不是刚刚在您这里买东西了?”

  边说,韩江边殷勤地给老板点上了烟。

  老板深吸了一口,道:“买了把生果刀。怒气冲冲嘅。唔知嘅还以为她要去杀人。”

  韩江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凉意。难不成,赵保青真如潘浩宇推断的,她一直以来都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吗?

  韩江失魂落魄地走出岗厦城中村,很快,手机云盘发出“叮”的提示音,一张照片同步了过来。照片拍的是一个瓷砖地面,地面上有一个男人的脚印。除此外,其他信息什么都没有了。就在韩江一筹莫展,分析不出来赵保青所在的位置时,另一张照片同步了过来。那是一张楼梯间的照片。楼梯间好似是在一处民房改建的合租小楼内。楼梯上贴着消防海报和居委会的通知。韩江放大画面,看到居委会就在富康工厂北小门外的美食街后巷。

  等韩江按图索骥,找到那栋改建合租楼时,他发现,合租楼外拉着警戒线,一辆警车停在拥挤的小巷中。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

  “就讲呢地方唔得租,闹出人命了!”

  “就系啊,头先警车嚟了好几辆呢!”

  “真晦气。”

  “谁死了?”韩江急切地问那几个嚼舌根的街坊。

  “好像系富康工厂嘅一个工人。叫……”

  “就嗰爱饮酒嘅老蔡嘛!”

  “蔡济阳吗?”韩江追问。

  “哎,对。系叫呢个名。佢还嚟我家餐厅买过下酒菜呢。”

  这就是蔡济阳的案发现场吗?韩江定睛一看,院坝的地砖花色,确实和赵保青手机里传来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没了蔡济阳的尸体,只剩下一滩干涸的血迹。

  韩江在人群中四处观望,但找不到赵保青的身影。他又晚了一步。他感到一阵反胃。他回忆起和赵保青在飞扬大厦买手机的那个夜晚。他在路灯下跳舞,赵保青对他露出了微笑……

  追查了一整天,韩江疲惫地坐在街头。他握着手里偷来的缤果XR,这部手机就像一个巨大的谜题,将他吸入了永远解不开的漩涡中。她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蔡济阳第一次见到她时能被吓得昏过去?为什么她能死而复生?为什么她要买那把水果刀?为什么她拍下蔡济阳尸体后,又回到了案发现场?为什么?为什么?

  “啊!!!”韩江烦躁地揉着头发。他的手机来电了。是母亲的电话。

  “阿江,今晚有冇空?你伍叔想和你讲讲妹妹嘅事。”

  韩江倍感绝望。伍威终于受不了照顾一个残疾且并非自己亲生的女儿了吗?不过,他也的确麻烦他们太久了。是时候该接妹妹回去了。也是时候该收手,少管些赵保青危险的“闲事”了。

  韩江站起身,按照自己承诺的那样,去给妹妹买了甜粿,还买了一杯港式鸳鸯奶茶。去母亲家的路上,韩江心里十分忐忑。他大概猜得出来,母亲叫他过去,是想让他把妹妹接走。这不是第一次母亲拒绝照看妹妹了。但好在,这是她离婚后照看妹妹最长的一次。韩江其实能理解母亲,她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即便伍威已经算是个非常好说话的继父了。只是,每一次他把妹妹接走时,妹妹眼神中的自卑、焦虑和不安,总能让他心底的愧疚翻江倒海、如鲠在喉。

  他不确定手里的零食和奶茶,能不能哄好妹妹。

  然而,当他推开伍威家的大门时,却被一桌子好酒好菜给吓到了。伍威今天看起来比上次来的时候精神了一些,但依旧有些虚弱。他坐在韩小娇旁边,手里拿着一瓶珍藏了很久的五粮液。

  “阿江啊,我跟你妈妈结婚这么久了。除了婚礼上摆了酒,平日里,咱们爷俩还没喝过一杯。”

  “伍叔,你身体好些了咩?上次你睡了,冇嚟得及问候你。”

  伍威和罗美兰相视一眼,伍威张了张嘴,但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

  “我去厨房洗两个酒杯。”伍威站起身,离开了餐桌。

  韩江疑惑地看向了罗美兰。到底什么病,怎么难于启齿?

  “你伍叔其实一直打算再要一个孩子。对于老母嚟讲,有你哋两个就够了。但老伍一直冇自己嘅孩子。我哋呢些年一直都喺尝试。我以为,系我年纪大了,生唔了。但是,前段时间,医生让老伍去做了个检查……”

  母亲的话停下来了。但她不用继续说下去,韩江也能猜得到检查的结果。原来,伍威前段时间的精神萎靡,并不是因为他在工地挖出了女尸,而是他查出自己有问题,生不了小孩。

  “他们想领养我。”韩小娇脱口而出。

  自己生不出孩子,宁可去领养一个残疾的孩子?韩江仔细地看着韩小娇脸上的表情。他居然第一次看不透妹妹。他分析不出来韩小娇到底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前两天我叫韩家荣来了。我哋四个商量了一下。”罗美兰告诉韩江,“你老爹同意。佢依家外面欠了点钱,挺多嘅,有十万。老伍替韩家荣还了。抚养权嘅手续,韩家荣肯配合我去办。”

  韩江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怪不得昨晚醉酒的父亲嘟囔着“妹妹不回来了”“发财了”。这些原来不是胡话,而是他把妹妹卖给了伍威。

  “他同意了,我不同意!”韩江猛地站了起来,“之前把小娇送过来的时候,你们就知道推脱。现在发现自己不能生了,才把小娇当个宝贝。你们不虚伪吗?”

  “那小娇跟着韩家荣就能过上好日子了?”罗美兰知道自己之前做的伤了孩子的心,可眼下,对于小娇来说,最好的生活难道不该是跟着她和伍威吗?

  “小娇可以跟着我。我负责。”韩江这话说出口,心里就没了底气。他也是个饥一顿饱一顿的人,有什么能力对小娇负责呢?

  自从伍威的施工队从龙华美墅挖出了一具女尸,龙华集团担心这件事曝光出去,影响房子的销售,一直在封伍威的口。他们不仅把拖欠许久的工程尾款打给了伍威,还给了伍威一笔几万块的“慰问费”。伍威和罗美兰商量过了,如果他们能成功要回韩小娇的抚养权,伍威愿意出钱给妹妹交残疾人私立学校的学费。

  “小娇眼看就要长大了,她跟着你,都多久冇去上学了呢?我们带着小娇去私立学校看过了。他们专门有一个班,就是给小娇这个情况的孩子们开的。可以学客服打电话、开网店、电脑上修……”罗美兰有点想不起来那个对她来说过于复杂的课程名单了。

  “修图,还有剪视频。”韩小娇接过了母亲的话,“这样就算我出门不方便,也可以在家接点网上的活做一做。哥,我现在靠你们养着,但也不能让你们养一辈子。”

  韩江很是诧异,从来都不喜欢去母亲家的韩小娇怎么今天突然转性了一样,居然帮着母亲说服他,要留下来。

  就在韩江无话可说时,伍威拎着两个玻璃小酒杯从厨房走出来了。韩江坐着,他站着,他拎起一个酒杯,倒上满满一杯的白酒,然后,他竟然用恭敬的语气对韩江说:“阿江,叔叔今天敬你一杯。这些年,你带着妹妹,不容易!”

  说罢,伍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顿饭吃得沉默又不是滋味。韩江几乎没夹过菜,碗里的米饭半点没动。临走前,韩小娇说想和哥哥下楼遛遛弯。伍威和罗美兰从卧室里提了好几箱坚果、酸奶这些礼品塞到韩江手中。他们嘴上说着是看韩江进了富康工厂后瘦了、要补一补,可他们又曾几何时关心过韩江的身体?

  韩江没说什么,提着东西,背着妹妹下了楼。

  “伍叔叔准备把这个房子退了,带我和妈妈回湛江。伍叔叔说,佢几年前喺湛江老家买了套两居室,系电梯房,我出门方便。”

  韩江愣了一下。

  “妈妈说的那个残疾人学校,也在湛江?”

  韩小娇点了点头。

  “你前段时间和他们一起去的湛江,一起看的学校?”

  韩小娇又点了点头。

  韩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离开深圳,都没跟他说过。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养大的妹妹要被伍威抢走了,另一方面,又感到无限的挫败。

  “我也可以送你去上学,也可以租个电梯房。你再畀我点时间。我依家应成了B仔,和佢嘅团队一起去香港进口缤果嘅电子产品。等规模做大了,改善生活还唔容易咩?”

  “哥,我唔中意你跟B仔交朋友。这个人好坏。你去香港拿货,都系走私。走私违法嘅。你要被抓进去怎么办?”

  韩江无言以对。他背着小娇走出了居民楼,楼下有几组破旧的老年健身器材。他们坐在花坛旁的长凳上。韩江从罗美兰塞给他的那箱牛奶里抠出一盒,插上吸管给了妹妹。

  “我怕他们出尔反尔。把你带到湛江,欺负你怎么办?对你不好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情。”韩小娇把牛奶放在手心里,没有喝,“哥,我也不想离开你。但我更不想拖累你。”

  “什么叫拖累?我从来不觉得你拖累我。”

  “可是,我坐轮椅以后,你就再也没跳过舞了。”

  韩江沉默了。

  “哥,你推我晃晃秋千吧。”韩小娇指了指健身器材旁的一个生锈的秋千说。韩江把妹妹抱到了秋千上。随着秋千不断向高处摆动,韩江的心沉到了谷底。

  离开了伍威家,韩江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他突然意识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妹妹出事以前,他的梦想是跳舞;妹妹出事以后,他的梦想是为妹妹担起责任。“哥哥”的身份已经压在他肩膀上太多年,突然让他卸下了担子,他不仅不觉得轻松,甚至充满了恐慌。他就像一个氢气球,失去了一直捆着他的绳子,那接下来他又该飞到哪里呢?他既没有远大的目标,有没有近在眼前能做的事。韩小娇、赵保青……这些人就像眼前高楼耸立的华强北电子世界一样,和他其实没有半点关系。

  世界无非就是个巨大的流水线,从精英白领到底层劳动者,从大老板到小摊贩……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条线上的工人,大家做的事情也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有人是“大牛马”,有人“小牛马”。反正都是牛马,没有个人形。

  韩江看着身边行人匆匆,他却停下了曾经飞快的脚步。他坐在深圳街头的花坛边,第一次发现:我靠,我这种学历的人,也会怀疑人生啊!

  最终,是辘辘饥肠让韩江短暂地从压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溜达到了之前和潘浩宇去过的烧烤摊。让他非常意外地是,潘浩宇居然也在烧烤摊。

  “憨崽儿,你啷个不接电话撒!我好找你哦!”潘浩宇也顾不上撸手上刚买的串儿了,他快步走向韩江,抹了一把嘴,道:“那个蔡济阳,杀过人!”

  

继续阅读:17:「他分明是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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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的冬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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