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织尔2025-11-07 10:534,705

  祁晏离开了二十天后,终于传来的消息——左七部俯首称臣。

  如今有一个难题,送往前线的粮草遇山体滑坡被拦在路上,损失严重,那一段需要救援并且前线的粮草告急。

  靖国东、南各驻扎三万精兵,南边与天斯国、交州国、禅国相邻,东边与倭国隔海相望,陛下亲征一事已经传了出去,各国虎视眈眈,这时如果调离这六万兵只会引人怀疑,若几国联手攻打,只怕是顾不过来。

  京城之中还有祁晏留下的五万兵,若让这五万兵运送粮草支援前线对祁晏有很大助益,但五万军一走,京都皇城仅剩三千精兵,若有人起事,京都危矣。

  我连续三日召集朝臣商议此事,也没有最好的解决方法。

  宋叔日日为我把脉,面色凝重,再三劝我不能忧思过重,我受了刺激,又总忧思,只怕过去一年多的努力将要打水漂。

  宝灼来报禁军首领萧卓求见。

  “现在?”我看了看窗外,已临近子时,他这个时候来必有大事,“带他去前殿。”

  我来到前殿,萧卓匆匆上前行礼后道:“深夜叨扰娘娘实属罪过,但此事紧急,臣只能如此。”

  “怎么了?”

  萧卓似是有些犹豫,又行礼:“还请娘娘随臣出宫见一人。”

  我带着会武的女婢跟随萧卓出宫,一路到达孟永年的住处。

  祁晏原本要赐一个宅子给他,但他坚持只要个二进门的民房,三五奴仆,在后院开了片菜地,由司鹤种菜。

  他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虽深居庙堂但不该远离百姓。

  祁晏只好在周围加派人手保护孟永年的安全。

  我去时司鹤守在门口,没有半分困意,再进屋,灯火通明。

  “重方?”见到屋里的人我不禁蹙眉,“你在这做什么?”

  司鹤搬来椅子让我坐下,孟永年开口:“皇后已经来了,你若有事大可以说。”

  重方未穿太监服,只着素衣,对我行了礼,想从衣袖中拿东西,萧卓警觉的将我护在身后,手握在剑柄上,大有一种只要重方拿出的是威胁到我的东西,下一秒就杀了他的架势。

  而重方拿出的,是一个圣旨与一封信。

  “此为先皇遗诏,”重方解释,“诏中一言若太后作乱,即刻赐死,二言若陛下危急时刻,皇陵六万军倾巢出动拼死护陛下周全。”

  我与孟永年面面相觑,打开圣旨,确是先皇的字迹与玉玺皇印。

  重方参与杨宽造反一事理应赐死,但先皇念在他服侍自己四十多年的份上,派他去守皇陵。可皇陵有先皇留的、没与任何人说的六万军,那这就意味着……

  “老侯爷三日前带着六万兵去往前线,娘娘与大人不必再忧虑。”

  “我爷爷?”

  重方点头:“老侯爷自离京前便知晓皇陵军,陛下给了他一半的虎符,这两年一直潜在北离,如今知晓陛下亲征便来向奴才讨厌另一半虎符,二者合一方能号令皇陵军。”

  重方将信推上前,是先皇的字迹。

  “朕有一子,取名为晏,河清海晏之意。加冠礼后,赐表字宸之,愿其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22。子为顺天应时之君,朕甚慰之。”

  落款,贞徽五年正月二十七。

  是祁晏出生后的第三日。

  “这封信,还请娘娘交予礼部,昭告天下。”

  男子二十加冠,父母会为其取表字,而祁晏今年便到了双十的年纪,因政务繁忙未行加冠礼,故也未有表字。

  可原来,自他出生起,先皇就已起好了表字。

  “奴才还有一事……”重方看看我,又看看屋里的人,“还请二位回避。”

  等他们离开后,重方又拿出一个玉佩递给我,我一眼认出这是爷爷的。

  “这是老侯爷托奴才交给娘娘的,他说……他想在边疆待着,便不回来了。”重方垂下眸,“他会请求陛下,待事情结束后,娘娘若不愿待在宫里,便放您离开。江南风水养人,有他购置的一座宅子,娘娘可以到那去,从此山高水远,任君逍遥。”

  爷爷今年七十岁,前往北离的路遥远凶险,他哪是想在边疆待着,他是怕自己回不来。

  我接过玉佩握在手里,问重方接下来的打算。

  “奴才来此只为这三件事,明日便要回皇陵了。”

  “你被罚皇陵,如今有昭雪的机会,何不……”

  我的话音在重方摇头中停住,他笑了下,一身洒脱:“先皇葬在那,奴才要回到他身边去。至于奴才的事已经盖棺定论,没有更改的必要,旁人的评价于奴才而言不过尔尔。”

  重方动了动嘴,像是还想同我说些什么,却又忍住没有说一个字。

  我拿着信离开时,回头看了眼,看他独坐孤灯之下,满身寂寥。

  犹记得先帝在时,我每次见他都是跟在先帝身后,一副精明谄媚的模样。

  世间杂书大都将宦官写作奸佞狡诈之人,可著书之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宦官之中亦有忠臣,亦爱国,爱君。

  可为世道,担一生骂名。

  ·

  下朝后,孟永年照例来到乾明宫与我商讨接下来的事务,宁致远也跟着。

  自我那日在朝中不顾劝阻下令杀了太后与涉事所有人之后,宁致远便再也没来过乾明宫。

  他今日来,递上一封奏折。

  我接过:“写的什么?”

  “弹劾娘娘的奏折。”

  还没打开奏折的手一顿,我抬眸看他一眼,视线落回奏折上。

  靖国有一规矩,三品以上朝臣可在下朝后单独给皇帝折子,并且保证对上面的内容负责,若有虚构隐瞒降职三等,罚俸一年。

  而皇帝则需彻查折子所述内容。

  折子上的字干净利落,一字一句将我掌朝这段时间做的事情写得详尽细致,又言杀伐过重,有矫枉过正之嫌,未听劝阻,一意孤行种种,最后:皇后当得体大度,宽容和善,沈氏有违妇德,不堪后位。

  “宁大人想让陛下废了本宫?”

  “正是。”宁致远负手而立,一身正气。

  我笑:“好,本宫会交给陛下。”

  “宁大人觉得本宫不该杀那么多人,那本宫想问问大人,待陛下回来后,那些人该当如何?”

  “自是由陛下定夺。”

  “宁大人浸润朝廷多年,难道看不出陛下受制颇多?杨家如此,先皇为陛下不受百姓诟病没杀了太后,若陛下对太后动手只会担上弑母不孝的骂名,若陛下不对太后动手,难保日后不会重蹈覆辙。敢问大人,陛下该拿太后如何?”

  “你说本宫有违妇德,可天下只分男子与女子,为何偏生女子便诸多束缚?你说本宫杀伐过重,但太后一行人所犯之事世人或许不知但宁大人清楚得很,按靖国律例本宫未殃及其家人已是网开一面。本宫既掌权行的便是陛下之责,何来不堪后位一说?”

  宁致远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说,一时愣在原地“你”了半天也没有下一句,我将奏折放在桌上压好,继续道:“朝臣私下称呼本宫为毒后,因他们不知那夜发生了什么。宁大人如此,当真应了陛下说的那句——死板教条。”

  何必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连忙咳嗽两声看向别处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孟永年从桌上抽回奏折塞到宁致远手里:“都跟你说了别递别递,非不听。皇后这张嘴我都说不过,更别说你这个榆木脑袋口吃嘴。”

·

  与北离的仗打的比我预想的顺利许多,七月半,祁晏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入京都,满城欢呼。

  我派人将五颜六色的彩条从城门一直挂到宫门口,又摘下数十筐花瓣。

  听宫人说,祁晏进城,于万民欢呼声中,只说了一句话——迎公主回家。

  那一日清风微起,刮得彩条迎风飘扬,登高望去,似是一道彩虹桥。

  宫人站在高处往下抛花瓣,漫天粉白花瓣落下,是张扬夺目的归家路。

  我看见祁晏的身后,有马车拉着一个金灿灿的棺木,马车被装饰的绚丽多彩,很像祁瑶每次出宫都要坐的那顶被我说是俗不可耐的轿子。

  ——“我相信,如果我真的去和亲了,皇兄也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即便阻止不了,他也一定会接我回来的。”

  ——“那如果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呢。”

  ——“那我就等。”

  ——“我总会等到皇兄来接我的那一天。”

  瑶瑶,在北离的日子很苦吧。

  苦到那个信誓旦旦说等皇兄接她回家的小公主没能等到回家的那一日。

  祁晏并未带回祁瑶的尸骨,赫连衾夭将自己与她一同焚于北离王宫,火势太大,等扑灭时,一片灰烬。

  他不知道,祁瑶平生最怕的就是火。

  祁晏派人修缮曾经的二皇子府作为公主府,将棺木暂放在彩云宫。

  我日日去彩云宫坐着,坐在棺木前,透过打开的殿门,能看见院中种的栀子花。

  槐安只来过一次,听宫女说他坐了一夜,未发一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自祁晏回京后,我便在等待他对我所做之事的审判。

  杀太后,杀朝臣,一桩一件早已让坊间称呼我为毒后,而靖国的皇后不应德行有失。

  我等啊等,终于等到八月的一个夜晚,祁晏来到凤梧宫。

  “阿意,这几个月辛苦了。”

  屋内窗边有我午后刚插入的栀子花,花香醉人。

  我才恍然发觉,这好像是自他回来后,我与他的第一次独处。

  他在战场受了伤,一直戴面具示人。

  “陛下更辛苦。”这话说出来像在恭维,不知为何,许久未与他见面,我竟会觉得有些热泪盈眶。

  应该是怕的,怕他回不来,又怕自己没能处理好朝政,怕他回来面对的是比离开时更严重的烂摊子。

  好像担心很多事,却又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你从前同我说,想要出宫去,如今还想吗?”

  他问得直接,我只犹豫了片刻就点头。

  他静默一会,面具下看向我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温和纵容:“好,我会去办。”

  “陛下要废后了吗?”

  “为何废后?”他反问我。

  我一时分辨不出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我是毒后,杀了太后与众多朝臣,恃宠而骄……而且陛下若想平息那些大臣家眷的怒意,给百姓一个交代,废了我是最好的方法。”

  在百姓与家眷看来,那些人就是我无缘无故杀的,是我性情暴虐。

  先皇将死,国丈造反,祁晏只继位半年有余若再出现太后勾结外族协臣子造反的事情,只怕朝廷动荡,皇位不稳。

  “读过前朝史书吗?”他突然问。

  “啊?”

  “世人将周朝灭亡归结于褒姒烽火戏诸侯,又说妲己牝鸡司晨祸乱朝纲才导致商朝衰弱。你觉得,我是周幽王还是商纣王?”

  “陛下自然与他们不同。”

  “将君主的无能怪罪于女子身上,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撇个干净,还能以此贬低女子。我若废了你,便是承认你是妖后毒后,可我知道你不是,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何必背此骂名?世间女子本就不易,我若判你有罪,只会让她们更加不易。”

  我或许没有真的了解过祁晏,也绝没想到,他心中是这样想的。

  “多谢陛下,”我露出笑,诚心诚意,“只是陛下要再想另外的方法平息民怒,会更难些。”

  “难也要做,不能污了你的名声。”

  那夜我们聊了很多,从前、现在、以后。

  他喝了点酒,仰靠在地上,手肘随意搭在支起的腿上,看向我的目光比酒还醉人。

  清酒、月色、暖烛,一下子将我拉回那个新年夜,他那个虔诚又深情的吻。

  “阿意,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我最庆幸的是我请你做我的夫人。”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却看着手中的琉璃盏久久不语。

  “我也庆幸,陛下选我做了夫人。”

  他抬头看我,眼中带着醉意。

  “我曾因家中变故沮丧失落,将自己封闭起来,陛下找了许多事情给我做,明明不需要同我商议的事也会拿来问我的意见。我当初不知,后来想明白了,陛下是怕我一直沉溺过往,走不出来。”

  那些寂静无声仿佛沉入海底的日子,是祁晏在不遗余力却不让我察觉的将我拉住,等我自己慢慢地走出来

  我与他碰杯:“陛下,往后,请多多保重。”

  他弯了弯眼角,轻声道:“你才要多多保重。”

  ·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看见祁晏的身影。

  他亦没踏入后宫半步。

  槐安离开京都了,他还是不愿说这两年他与瑶瑶在北离的经历的事,仿佛只要他不说,那这些回忆就是只属于他们的。

  我问他今后想要做什么,他说做什么都行,赚九百万两银子。

  “九百万?”宝灼吃惊,“怎么可能会赚到九百万?”

  “是啊,怎么可能赚到九百万。”槐安也重复一遍。

  若不是我知道他曾经的身份,我真的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少年侠气的影子。

  送他出宫的人回来报,槐安去爬了城外的山。

  他在半山腰坐了许久,没有登到山顶。

  九月,我在吃芙蓉糕时,祁晏来了。

  他说:“阿意,可以出宫去了。”

  他看起来很累,面具下的眼睛满是疲惫。

  脚步漂浮,好似也没有休息好。

  似是不想同我多说,只说了句“保重”便离开。

  明媚日光下,我不知他转身时的那滴眼泪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是九月十二日带着宝灼趁着夜色离开皇宫的,离开时带走了一株栀子花枝。

  一路出城,直至离开京都,我回头看,仿佛能看见我刚嫁给祁晏的那几日,他在院子里嗅花,阳光落在他身上,宁静又美好。

  有不舍吗?

  肯定有的。

  我于一朝一夕的相处中清醒的感知到自己渐渐沉溺于他的温柔,不可否认,祁晏真的如君子般美好。

  可深宫重重,我总不能为了这一丝心动放弃我本该自由的一生。

  我喜欢祁晏,可在喜欢他之前,我得先爱我自己。

  我得先是自由的。

  ·

  九月十二日,祁晏下诏,皇后病逝。

  谥号祺昭,吉祥光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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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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