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瑶死于北离冰雪消融的初春。
也是槐安离开的两个月后。
她待在北离王宫的这两个月,总能想起从前在靖国的事。但临死前的那几天,却总能想起槐安。
想起新年夜那晚,北离的兵变。
赫连衾夭带兵杀光北离王室所有的人,杀死了许多大臣,登基为王,但凡有异议者,都会被杀。
连杀三日,朝中无人再敢说话。
他想让祁瑶做他的王后,他同祁瑶说,因为她当初来和亲要嫁的就是北离的储君。
她是属于他的。
她问他是不是疯了?
赫连衾夭叹了口气,踢了脚已经硬了的北离王君:“我想娶你,和他说的时候,他也说我疯了,于是,我杀了他。”
“你说你是去是留是王君决定的事,我无法插手,如今我是王君了,我决定,你留下。”
疯子,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拿公主府数十宫人的命做威胁,逼她答应做他的王后。
如今整个北离都在赫连衾夭这个新王君的控制之下,他若想封她为后只需要一句话,可他偏要她亲口答应。
为什么?
因为他要看着高贵的公主向他低下头颅,证明他是强大的。
可笑。
槐安带她杀出重围,她从没见过那么多血,没闻到过那么浓的血腥。
槐安真的如他所言,他的刀很快,刀光所到之处,北离士兵近不得祁瑶分毫。
祁瑶不知道槐安究竟杀了多少人,只看见他脸色越来越白,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直到天蒙蒙亮,他们被逼到城楼上,他吐出一口黑血,祁瑶才知原来他已然中毒,他用内力封了毒素,生生杀了一晚上。
槐安力竭,却依然将她护在身后。
“和丰公主,你这个厉害的小侍卫,杀得死我几百将士,难道也杀得死几千几万将士?”
赫连衾夭慵懒的站在对面看着他俩,身后的弓箭手拉弓对准槐安。
祁瑶知道,若没有她,槐安一定跑得掉。
“槐安,再这么杀下去,你会死。”
“我不怕死。”槐安抹掉嘴角的血迹,明白她要说什么,“我答应过要带你回去。”
“可是我们要死的有意义。”
祁瑶清楚地记得那天,城楼上的风很大,她告诉槐安北离如今已经分崩离析,现在起兵攻打是最好的时机。北离不得民心,攻城之计在于攻心,可从底层激起荣甘与蒙阴百姓的反抗,彻底瓦解北离。
这些,如今只有槐安能传回去。
“槐安,我有千千万万封家书未能寄回去,而你,便是我的全部家书。”
她骗槐安自己会在北离等皇兄来救她,回去后,让槐安拿着九百万来娶她。
祁瑶以自己的性命相逼,逼槐安离开。
她看着槐安策马而去的背影,仿佛能看见从前那个在江湖游荡,不可一世,瞧不起任何人的少年。
“王后……”
宫女的哭声唤回祁瑶的思绪,她下意识道:“小芜,什么时辰了?”
却又想起,喔,小芜也死了。
那个傻瓜,以为赫连衾夭能替她报仇,所以给他们下了毒。
毒就在新年夜的那杯酒里。
她是荣甘最小的郡主,十八年前,北离王君赫连乌覆灭荣甘,强抢王后。她那时只有一岁,王府管家带着她花了十三年辗转到靖国,本以为这血海深仇如今只能这样,可北离竟有让和亲之意。
从那时起,她便打定决心要入宫,等和亲之日跟随祁瑶来到北离。
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入宫的机会,又在祁瑶和亲前主动请缨。
她来到北离,跟着祁瑶,知道了赫连衾夭其实在北离过得并不好,便私下联系他,与他一同合谋复仇。
“荣甘百姓从来都与世无争,为何要造此磨难,他们被刻上贱奴的标志,公主,你也看到了他们在北离过得是什么样,这不公平。”
“您有靖国,有家人,有朋友,可我什么都没有。”小芜同她说时泪流满面,“可是公主,我想给我的家人报仇有错吗?我想救荣甘百姓有错吗?”
有没有错祁瑶也不知道,如今也不甚重要。
小芜死了。
直到赫连衾夭做了新王她才发现他并没有打算恢复荣甘百姓平民的身份,她去质问,被一刀抹了脖子。
为了故国奉献一生的郡主,到底都没完成自己毕生的心愿,没救得了她的百姓。
赫连衾夭不在意北离,不在意百姓,他甚至不理朝政。
他总爱与祁瑶待在一处,同她讲自己的事。
祁瑶不理他,他便自顾自的说着。
他说他从前过得不好,母亲在世时,北离王拿荣甘百姓的命威胁母亲,母亲就忍受着他的百般凌辱,甚至为他生了孩子。
他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能为了别人做到如此地步,他觉得母亲活得太痛苦,于是替她解脱。母亲死后,北离王特别生气,将荣甘百姓贬为贱奴,贱奴们因此记恨上母亲,也迁怒于他。
他只为母亲可悲,为了百姓忍了十年,到头来他们却不领情。
从记事起,冷落是最好的结果,打骂是家常便饭。哥哥们会将他的头按在冰水里,会将他绑在马背上拿火烧马的尾巴,这种事直到他做了储君也没有任何影响。
他长得像母亲,北离王觉得折磨他便是折磨母亲。
他的身上有密密麻麻的伤疤。
他认为在极端恐惧之下,无需忠诚。只要自己强大到让所有人畏惧,自然万民归心。
祁瑶问他:“如今你已经成为北离的王,你觉得,万民归心了吗?”
宫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还在背后诅咒赫连衾夭早早死去。
“这不重要,”赫连衾夭抱着她,给她喂药,“我想得到的只有两个,一个王位,一个你,我如今都得到了。”
祁瑶觉得他不可理喻,给她下毒的是他,后悔了拼命找解药的也是他。
她不吃药,赫连衾夭就用公主府宫人的命威胁她,她没有因此被威胁,他反倒非常开心。
真是有病。
祁瑶的毒没能解,她越来越虚弱,赫连衾夭越来越暴躁。
他会拉着她的手哭着求她别死,她不理解他对她的感情。
赫连衾夭说:“孤喜欢你,自见你的第一眼,你站在阳光下,那样高不可攀时我就喜欢你。”
赫连衾夭喜欢她,喜欢她的聪明,高傲,矜贵。
喜欢她在北离王族之间游走,让本就不团结的四王更加互相忌惮,自己则全身而退的看好戏。喜欢她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一步步将他逼出真面目。
他想拥有她,所以得知北离王答应送祁瑶回去,他就杀了他。
他不认为祁瑶是为靖国而来,为百姓而来,只觉得祁瑶是为他而来,那便是属于他的,容不得别人要回去。
固执地觉得想要的就要不择手段的得到,无论那人愿不愿意,无论自己付出多少,无论是何种后果,他只要得到。
可这算喜欢吗?
他根本不懂。
“你教我,和丰,你教我好不好?”
——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你总会被这个人吸引,想看见他,与他说话,同他相处。你的心情会因为他而被牵动,会想抱他,亲他,想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
目光澄澈的少年蹙起好看的眉头认真的听她讲述喜欢,看向她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情意。看得祁瑶心怦怦跳,想忽视都忽视不了,自那以后,少年总拿这种目光看她。
明目张胆却不自知。
如今看赫连衾夭暗淡幽深的眼睛,祁瑶没有一丝说话的欲望。
她要说什么吗?说他对她只不过是可怕又畸形的占有欲,说他不该不顾北离的将来杀了王族与大半朝臣,说如今的北离被他搞得破败不开,即将亡矣。
可她又何必说呢?赫连衾夭能在过去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里暗中掌握如此多的权力,他会不明白他做的事会毁了北离吗?
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
他不管北离会变成什么样,不管百姓过得好不好,他只要王位,即便这个北离王君他只能当一天,他也要当。
即便知道他强占祁瑶面对的会是靖国铁骑,他也要留下她。
那么,祁瑶还要再说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用说。
有些话,对一个人说就好了。
·
祁瑶精神好的时候,总爱让宫人放纸鸢给她看。
有一次刮南风,她让人拿来剪刀,一把剪断了丝线,纸鸢顺着风飞远。
她就这样一直看着纸鸢消失的那片天空发呆。
赫连衾夭来时问她怎么把线剪断了。
她说:“纸鸢飞得高,能看到靖国的方向,替我看一眼我的故土。”
她问赫连衾夭,等她死后,将她的身体烧成灰,还给靖国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赫连衾夭派人找回了那飞走的纸鸢,并将其系在廊柱上。
祁瑶越来越消瘦,直到冰雪彻底消融的那个黎明,日出之时,她死在赫连衾夭的怀里。
生命消逝前,祁瑶想到了好多事,也终于想起与父皇最后一次赛马,她看见父皇掉落在风里的泪水和遥远而恳切的那句:瑶瑶,慢点跑,前面的路不好走。
想起自己曾因为实在太过惧怕去北离,趁着还在靖国时在宫里无数次试探皇兄找来保护她的那个看起来不聪明又很臭屁的江湖少侠究竟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想起槐安教她防身的剑法第一式还没练得好。
想起槐安,声音很好听,长得也颇为俊美,煮的酒好喝到让人沉醉。
想起初见槐安时,他一剑劈开了她最喜欢的那个价值三千两的金丝楠木的桌子。
那桌子长什么样来着?
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时的槐安意气风发,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告诉她:“那你可以叫我的常用名天下无敌,或是现用名九百万。”
因为凡是他接手的任务就没有完不成的,所以江湖尊称他一句——天下无敌。
想到这,祁瑶突然觉得有些抱歉,保护她的任务做了两年,九百万拿不到不说,还砸了招牌。
还有什么吗?
喔,还有逼无敌少侠离开的那天,她说了那样多理由,却忽略了他很小声的那句:“别骗我了,祁瑶。”
“你每次说谎,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好像也是第一次拆穿她的谎言。
她骗人了吗?
骗了的。
骗他自己会在北离等皇兄接她回家。
骗他娶公主要攒够九百万。
唯独没骗的是,她真的想过嫁给他。
抛弃公主的身份,抛弃皇族的荣誉,同他浪迹天涯,与他一起闯荡江湖。
槐安槐安,一枕槐安。
原是在说她的南柯一梦。
祁瑶死的那日,北离刮了南风,系在廊柱上的纸鸢被随祁瑶来的宫人解开。
纸鸢飞得很高,随着风的方向往南飞,那是靖国的方向。
公主回不了家,就让这纸鸢,代替公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