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说你叫槐安?为何叫这个名字?”
祁瑶坐在大殿外的门槛上好奇的仰头看他,从她明亮的眸子里,槐安能看到自己身影。
“你觉得这个名字不好?”问这话时他明显有些开心。
“一枕槐安可不是好寓意。”
“那你可以叫我的常用名天下无敌,或是现用名——九百万。”
祁瑶:?
槐安一脸自豪的解释:“祁二应该告诉过你,我是最厉害的杀手。”
祁瑶诚实道:“没告诉。”
“……”
槐安轻咳一声:“那你现在知道了。凡是我接手的任务就没有完不成的,所以江湖尊称我一句——天下无敌。”
下一句:实至名归。
祁瑶叹了口气,小声嘀咕:“怎么听都不像真的。”
皇兄说他寻了个很厉害的人来保护她,不会是被骗了吧?
“不信?”槐安挑眉,祁瑶只觉眼前寒光一闪,身旁金丝楠木的椅子就被切了个对半。
她目瞪口呆。
槐安懒洋洋的收了剑,冲她扬眉:“我的剑很快。”
祁瑶心痛的指着裂成两半的椅子,声音颤抖:“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它吗?你知道它多少钱吗!”
“多少钱?”
“三千两!”
“就这点?”槐安坐到桌上,双手抱臂,黑柄长剑夹在双臂中间,“你哥说,等我把你安全送回靖国,给我九百万……”
祁瑶不可置信:“我值九百万?”
槐安幽幽道:“黄金。”
那没事了。
祁瑶放下心来,皇兄肯定是骗他的。
“所以,你打算叫我什么?”
在槐安一脸期待中,祁瑶试探道:“九百万?”
“公主果然如传闻说的那样冰雪聪明。”
祁瑶:……
或许是为了证明槐安的能力,祁瑶总会在宫里搞点事。
包括但不限于:大半夜在太华池划船,突然一跃而下,被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槐安揪着衣领送到岸上,然后开始大叫引来巡逻的禁军,看看槐安会不会被禁军发现。
次数多了,槐安一把将她捞过,足尖轻点,飞到粗树枝上等祁瑶站稳后松手。
祁瑶扶着树干微微蹲下身气道:“你以下犯上!你信不信我让我父皇砍了你的脑袋!你大逆不道!你好大的胆子!”
祁瑶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槐安一点没怕直接坐到树枝上,还使坏的颠了颠身子让树枝摇晃。
“少侠饶命!”祁瑶死死抱住树干,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槐安轻啧:“胆子这么小?”
第二日,祁瑶气冲冲地去找祁晏告状,喋喋不休的说了一炷香槐安的错处后终于停下嘴,将祁晏刚泡好的茶一饮而尽,等他的回复。
祁晏想拿茶杯的手在空中一停,又认命的重倒了杯,说:“那你把他带过来,我来训他。”
“禁军都瞧不见他半个影子,我怎么给你带来?”
“是啊,禁军都抓不到遑论我的府兵呢,”见祁瑶又要发作,祁晏将她按到椅子上安抚,“槐安性子直率,你莫与他计较。”
“皇兄是如何与他认识的?”
“他没说?”
祁瑶摇头。
“那我也不能说,我答应过帮他保密,不能骗他。”
“皇兄还答应给他九百万两黄金,这难道不是骗他?”
“这个是。”
祁瑶:?
“总之就是,当时有人追杀我,他误以为那群人是找他的,被我的人救了之后,就硬要还我一个人情。”
祁瑶对槐安多了一个印象:虽然蠢笨,但仗义。
祁晏纵着她闹了一会,等她要走时提醒道:“不要对他人提起槐安的身份。”
祁瑶哼了声:“明天我就昭告天下!”
·
连续一个月,沈云意几乎天天往宫里跑,在彩云宫一待就是一天,像是能与祁瑶多待一会就永远不会分开一样。
她身子不好,每到秋天就容易生病,祁瑶想赶她走,她也不走。
祁瑶知道她舍不得自己。
越临近和亲的日子,沈云意脸上就越发没有笑意,每次看她都是眼眶通红。
祁瑶叹了口气:“沈小意,你怎么这么爱哭啊?我是去和亲又不是送死,虽然隔得远,但可以写信啊。”
“那你每个月都要给我寄信,不,每半月就要寄一封。”
“好好好,只要你不哭,一天寄一回也行。”
·
因和亲一事,江妃与皇帝日渐疏远,宫女传报陛下驾到,江妃折身回屋,闭门不见。
皇帝没说什么,摸了摸祁瑶的头问她:“父皇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祁瑶的马术是皇帝亲自教的,他说,他从前有一匹叫馄饨的小马,人人都说那马并非名贵之物,算不得好马,可他却最喜欢。
“父皇为何喜欢?”五岁的祁瑶丝毫没有害怕之意的坐在马背上问。
“因为买它那天,我很自由。”
“自由是什么?”
“自由就是,你可以无拘无束的纵马疾驰。”
五岁的祁瑶歪歪扭扭的学习骑马。
十五岁的祁瑶在京都城外与皇帝赛马。
她骑得很快,耳边是呼呼而过的风声,与皇帝交错时,转头看了眼,未能看清皇帝悲伤的目光,也未能听见,那被风吹散在空中的话。
祁瑶一路骑,却在半山腰停住。
她下马站在高处眺望,眼前的路没有尽头,回望,来时的路平坦蜿蜒。
“怎么不去山顶?”
槐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祁瑶震惊:“汗血马你都追得上?”
“这怎么可能?”槐安瞥她一眼,“我猜你要来这,提前等着。本来在前面等,看你没上去,就回来找你。”
“那你若猜错了呢?”
槐安一愣,不自然的将视线移向别处:“没想过这回事。”
祁瑶失笑,合着这人纯碰运气啊?
真是要武力有武力,要智力有武力。
忌惮上次被放在树上的经历祁瑶没敢笑他,回了他的问题:“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若是能回来,便爬到山顶。”
“去掉那个若字。”槐安挑眉,“到时,我陪你爬。”
祁瑶侧眸看他,初升的朝阳映着他的脸颊让人看不真切,金光落下,仿佛是他自身的光。
十七岁的少年心高气傲,一人一剑立于山中,是人间最恣意的存在。
察觉到有人要来,槐安很快就消失在山野之中。
皇帝见着她连马都未停稳就跳下来,祁瑶赶忙上前扶住:“父皇小心!”
“瑶瑶、瑶瑶……”
“我在,我在这。”
皇帝慌乱地把住她,像是惊魂未定,祁瑶疑惑:“父皇怎么了?”
“朕方才以为……”皇帝嘴唇轻颤,止了话语,只是轻柔地拍拍她的肩膀,咽下后面的那句“要将你弄丢了”。
皇帝坐在地上,脱下披风叠好放在一边,拍了拍披风:“来,过来坐。”
祁瑶依言坐下,挨着皇帝。
“朕以前也总爱来这,看山,吹风,遇到放羊的老伯还会帮他看会羊。有一次遇到挖菜的婆婆崴了脚,朕将她背下山送去医馆,她的儿子留朕吃饭,那是朕第一次吃炒野菜。”
“好吃吗?”
皇帝摇头:“挺苦的。”
炒野菜挺苦的,挖野菜果腹的百姓也挺苦的。
“朕在位二十二年,京都城外,还有需要挖菜充饥的百姓。他们该恨朕,因为朕未能让他们过得好些。你也该恨朕。”
“父皇?”祁瑶抬头,看见皇帝正目光温柔的看着自己,一如从前他看她那般,带着疼爱,带着宠溺。
“朕有次听到沈家那丫头叫你刁蛮公主。”
祁瑶赶忙解释:“沈小意她说的玩笑话。”
“你还叫人家顽劣病秧子,”皇帝被打断也不恼,点头笑:“但是朕知道,我们瑶儿从来都不是真的刁蛮。你觉得你是公主,天生就比寻常人过得尊贵,靖国有难,理应做出贡献,所以你知道要和亲后不哭不闹。你觉得朕在这个位子上看似手握生杀大权实则为难得很,所以你不想怨我。你母妃因你和亲的事同朕争执,你不想她难过,那你自己呢,瑶儿,怎么不想想自己?”
祁瑶垂眸,指尖捻着衣袖,将头侧到一边,不想让皇帝看到她红了的眼眶。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瑶儿,试着恨一恨父皇吧,让自己好过些。”
“我不恨。”祁瑶曲起膝盖将头埋进去,声音哽咽,“我不恨任何人。”
她要怎么恨呢?
恨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可她从小到大从未被责骂过,父皇会亲自教她识字骑马,不厌其烦地为她挑选在他眼中长得一样的衣裙,因为她的一句话就于深夜偷偷抱她去太华池划船,她因犯错被母妃罚跪父皇会偷偷给她拿个垫子,捧一堆吃食玩意哄她开心。
恨他狠心让她和亲?可她亲眼所见群臣对父皇咄咄相逼,见江家为她遭难,见父皇夜夜立于冰寒月光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父皇,她该怎么恨呢?
人们总说恨意会让人走的长久,可祁瑶却觉得,爱意才会使人长久。
因为她爱着这个国家,爱着努力生活的百姓,所以她愿意为他们付出,以她萤火之光,护一方平安。
皇帝带着她玩了一天,扮作寻常人家的父女在护城河边冰钓,为她簪花,陪她放纸鸢,没看见脚下的石头直接扑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找了个小面馆为她煮面,祁瑶吃了一口咸的连连摆手,让他还是别祸害庄稼。面馆的摊主为两人端上打卤面,祁瑶将皇帝碗里的肉全都夹到自己碗中。
玩了一天,祁瑶累得躺在回宫的马车上一句话不说,到了宫门口,下车没走几步就喊腿疼。
跟着的小太监想去传坐撵,被重方用眼神瞪了回去,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太监只能退到一边默不作声。
皇帝弯下腰,祁瑶笑眯眯地跳到皇帝背上,下巴靠着他的肩膀抠衣服上的丝线。
祁瑶小的时候有一阵非要皇帝背着,能一整天都挂在他身上,放下就哭闹,皇帝没法,只好抱着她上朝。那一段时间,碍于祁瑶在,皇帝从没在早朝上动过怒。
下朝时会把她放在腿上带她批奏折,祁瑶不会大吵大闹,只动不动就用毛笔蘸墨水,在奏折上画几道,这份奏折便废了。
“你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冬天,总让朕抱着你,国丈来找朕议事你便哭,让宫女把你抱下去,没过一会就来说你哭得背过气去了。整整半个月,朕连国丈的面都没见过。”
祁瑶偷笑,因为困倦微阖着眼:“女儿故意的。”
“朕同你母妃讲你是故意的,她还不信。”
那段时间正值韦相爷刚病故,杨宽多年来被韦相爷压着无法拢权,如今他一死,再也没人拦得住他,朝政不稳。
“我们瑶儿聪明着呢。”
“不是我聪明,”祁瑶轻声道,“是二哥和我说,父皇疼爱我,韦相爷离世您心里难过,让我多去陪陪您。”
“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国丈有二心,不是真的为父皇好。”
祁瑶说完登时清醒过来,自己竟在父皇面前替二哥说好话,她直起身子,手指不自觉的颤抖:“女儿绝没替二哥说话的意思,只是追忆过往,父皇莫要生气。”
“你觉得,你二哥如何?”
祁瑶紧张的不敢呼吸,摸不透皇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听皇帝轻笑,声音里没有半分不悦:“如实说便好,今日你我只是父女,不论君臣。”
“皇兄他是很好的哥哥,很好的儿子。”祁瑶瞧见皇帝眼中微闪的泪花,才敢说出心里一直想说的话,“皇兄真的是很好的人,父皇有时也要……公平一些。”
“朕待他不好。”
这句话皇帝说得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到彩云宫时,祁瑶已经沉沉睡去,怕吵醒她,皇帝并未让宫女行礼。将祁瑶放到床上后皇帝就离开她的闺房,正巧与江蔓枝对视上。
二人都没说话,皇帝又寂静无声地离开。
走出彩云宫,他回头看,彩云宫的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关闭。
自祁瑶和亲后,从未对他打开过。
·
和亲的前一天,祁瑶抱着枕头跑到江妃床上睡。
江妃搂着她哼唱摇篮曲,像小时候那样,只是那时候祁瑶的另一边还有皇帝。
“母妃,你别怪父皇了。”祁瑶伸手为她抹掉眼泪,在她怀里蹭了蹭,“你从前也说,父皇不容易。”
祁瑶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约莫只有四五岁,偶然听见大臣说父皇不堪大任。她跑去问母妃,母妃抱着她在院里看日落。
母妃说:“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做皇帝的,你父皇没办法但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我们不能怪他。”
小祁瑶问:“父皇不适合做皇帝,那适合什么呢?”
“适合做除了皇帝以外的任何事情。”
小祁瑶觉得母妃没有骗她,她想要太华池最中间的荷花,父皇一会就能给她取来,她想在院里堆雪人,父皇能弄出各种形状的。
父皇还会为母妃描眉,说是民间最近流行的远山眉,丹青比宫里的画师都好,棋艺和韦相爷不相上下。会抚琴,会讲出各式各样的奇闻异事,小祁瑶越来越觉得,父皇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傻孩子,”江妃将她搂紧,声音哽咽,“我是在怪自己,生下了你,却不能保护好你。”
“母妃,我长大了,肯定会好好照顾自己。而且随行的宫人是母妃同母后一起安排的,那都是宫里机灵能干的,母妃就放心吧。”
祁瑶打了个哈欠,往江妃怀里靠了靠:“母妃,我好困啊。”
江妃哄着她,声音里却渐渐带着哽咽,看祁瑶睡着,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快步离开屋子。
祁瑶紧紧闭着眼,泪水还是从眼睛里钻了出来,她翻了个身面朝墙,怕江妃回来看见她的泪水。
·
祁瑶离宫的那天天气很好,宫人们都在外面忙,她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边。
“九百万。”祁瑶试着叫了声,没有动静。
也是,彩云宫人来人往,估计他也无处藏身。
“找我做什么?”
槐安的声音突然出现,祁瑶仰头,看他竟靠坐在房梁上,嘴里还在嚼什么东西。
“你吃什么呢?不对,你什么时候在这的?就没人发现你吗?”
“本少侠十二岁潜入剑宗萧门偷骨梁剑他们三日后才发现宗门失窃,十四岁夜袭……”
“十四岁夜袭永山,剿灭四百山匪。”祁瑶无奈,“这事你都说了不下八百回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九百少侠,你这样一点也不帅气。”
“九百万。”槐安纠正。
“靖国,有一个复姓叫九百,你就不能假装自己姓九百叫万吗?”
槐安若有所思:“这么麻烦?待我去杀光他们。”
祁瑶知道他又在胡言乱语,懒得打理,突然发觉自己方才心中那难过的心情被槐安一闹,现在减轻了很多。
宫人推门进来告诉她可以走了,祁瑶穿着沉甸甸的公主服,坐上四马同拉的马车,上车前侧头看了眼,看到人群里哭成个小泪人的沈云意。
她冲她眨眨眼,随后坐如车内。
耳边是绵延的鼓声,百姓齐呼:“恭送和丰公主。”
祁瑶掐着自己的手指,还是没忍住,泪水滴落在衣裙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冬日白天短,不能总遇到客栈驿馆,有需要原地过夜的时候。
来接祁瑶的北离使团中的一人见宫人们忙里忙外的搭建帐篷,还在帐篷内外摆屏风盆景,面露不屑。
两次后,有宫女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你笑什么?”
她的声音很大,引起身边人的注意,那北离人又嗤笑一声:“你们中原人,真是娇贵。”
“大胆!区区一个使官,也敢随意评价我们公主?”
“你们公主都没说什么,你算个什么东西?”
“靖国境内,岂容你猖狂!”靖国的宫人们听不下去,纷纷上前,北离随从也聚集起来,场面一下子僵持。
祁瑶知道这事时正在不远处的林中和北离使团首领那科韩探讨两国箭术的差异,传话的人刚禀报完,祁瑶就惊呼一声。
原来是她手中的北离十字弩意外脱手,射中正在吃草的北离马的马鞍,马儿受惊,挣脱缰绳往僵持的人群冲去。
祁瑶赶紧快步上前,那科韩紧随其后。
马儿将人群冲的四散,好不容易被制服,祁瑶关切道:“畜生无状,因枝末小事突然发疯,你们可有受伤?”
又吩咐宫人:“我那有些疮药,去取来。”
“区区小伤,用不着药。”人群中有一人开口,正是方才挑事的人,他捂着流血的手背看了眼被牵住的马,想不明白究竟是如何伤着自己。
祁瑶没再坚持,只对一擦伤的靖国宫人温声道:“他们生活之地与我们不同,耐伤的能力也厉害些,你去取些药分给宫人们。”
“我怎么听着,公主这两句话说的,好像有些别的意思。”
那人又开口。
祁瑶微微蹙眉,回头看他:“你是谁?”
那人一噎,目光变得冰冷:“北离副使,曹天。”
祁瑶点头,没再理他,曹天见被忽视,生了气,没等他发作,祁瑶哦了声,再次看向他:“你是北离曹家人?我记得前些年北离来使有一个叫曹勇的,与你是何关系?”
“家中嫡兄。”
祁瑶笑:“曹勇丰神俊朗,你亦玉树临风,从前就听闻北离曹氏出人才,果然名不虚传。待我入开阳,定要见上家主一面。”
曹天见祁瑶是这种态度,沾沾自喜起来,丝毫没察觉一旁的那科韩早已黑了的脸色。
曹家原是蒙阴旧臣,靖国的公主却听过曹家盛名,这不公开打北离部族的脸?
宫人们也搭好了帐篷,祁瑶以舟车劳顿为由离开休息。
宫女为她沏茶,祁瑶叹了声:“小芜,以后莫要如今日这般冲动了。”
被叫小芜的宫女就是方才质问曹天笑什么的人,她低着头,眼泪滴答滴答的落,祁瑶无奈:“我也没说几句话,怎么就哭了?”
小芜还是低着头,将煮的正好的茶递给祁瑶,又往地龙里放了几块银丝碳,才小声说:“他们对公主不敬。”
小芜以前是彩云宫的宫女,只来了一年,自告奋勇要陪祁瑶去北离,只因祁瑶曾在她生辰那日恰巧给了她一包糖豆子。
她无父无母,在世上也没有牵挂,其他宫人不想去,那她便去。
“我知道。”
“若是在从前有人敢这样同公主讲话,必会拔了他的舌头喂猪。”
祁瑶失笑:“我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竟会让你觉得我要拔人舌头。”她摆摆手,赶人,“出去吧,我累了,想睡会。”
小芜退出去没多久,槐安穿着宫人的衣裳端着饭食走进来,祁瑶哟了声:“无敌少侠,这次这么不凭空冒出来了?”
帐篷没有窗,门外又有人守着,槐安自然是进不来。
槐安懒得理她,把托盘往矮桌上一放,不满:“窝囊。”
“说什么呢!”祁瑶瞪他一眼,拿起筷子吃饭。
“要不我去杀了北离老头。”
“咳咳咳……”纵是知道他语出惊人,祁瑶也难免吓得呛水,惊恐看他,“杀他干什么?”
“他要你和亲,没有他,就没这么多事。”
“没有他,也会有北离王君,你还能杀光所有北离人?”
槐安凝眸想了会,表情认真:“人数太多,干杀不行,可以投毒。”
祁瑶:?
祁瑶开始思考二哥派这么个傻大个来的真正目的,难道是为了给她添堵的?
这不行那不行,气得槐安在帐篷里转了好几个圈后转身就要走,祁瑶赶忙叫住他:“去哪儿啊?”
“练剑。”
“你等等!”祁瑶追到他身前拦住他,把他拉回来,拿出十字弩,“你再教教我,我觉得我准头不好,今天差一点就扎着那匹马了。”
也不算祁瑶有先见之明,是在马车里太无聊就翻看北离纪事,其中讲农业的,里面有一篇说北离人善游牧,制十字弩,可短程且快速的猎杀小型动物。
祁瑶便让槐安偷个十字弩来,打算研究如何用,没成想槐安竟能用它在行驶的马车内射落正在飞的麻雀。
看见祁瑶吃惊的表情,槐安很是受用,扬眉:“叫声师父,我教你?”
祁瑶轻哼,一把抢过十字弩打算自己研究,拿在手里还没摩挲两下,一支弩箭就射了出去,直直朝着槐安的方向。他反应迅速的偏头捏住弩尾,祁瑶立马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槐安叹口气,认命地拿走十字弩开始教她:“这里插箭,然后……”
“啊!”回忆到一半,祁瑶突然捂住头,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看向槐安,“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我没打你,我是看你刚刚走神,戳了下你的头,”槐安觉得她不讲道理,又戳了她的额头一下做个示范,“我都没用力。”
祁瑶扔下十字弩,撩起袖子就要还手,结果她往左,槐安就跑到右边,她往后槐安就到前面。
祁瑶累得气喘吁吁,愣是连槐安的衣袖都没碰到,她越来越气,竟把自己气得掉了两滴泪,愤愤地拿衣袖擦了擦眼泪,走回床上抱膝坐着。
槐安上前,弯腰仔细瞧她:“又哭了?”
祁瑶埋着头不理他,槐安又凑上去一些,还没等他说话,就被祁瑶扯着胳膊拽到床上,她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跨坐在他身上,膝盖压住他的胳膊,腾出手掐住他的脖子,得意洋洋:“我赢了。”
槐安敷衍地点头,扬眉看她:“你力气太小,我一用力就能把你踢远。”
祁瑶瞪他,拉出他的手在虎口狠狠咬了一口,翻身下床站好,双手交叉抱臂看他:“总比你个傻子强。”
槐安也不与她计较,反而问:“今日直接杀了曹文多好,为何还得留他?”
马儿受惊是真,但不至于伤到曹文,是槐安依祁瑶所言在混乱之时以石子为武器弄伤曹文。
“北离如今分两党,以曹家为首想与靖国交战,另一党觉得若开战,两国必会两败俱伤。曹文这几日多有挑衅,若今日两国宫人真起了冲突,只会落人陷阱。曹文是使官,若死在靖国境内,曹家必会以此发难。”
槐安拧眉听着,问:“我们不杀他,如果他自杀呢?”
祁瑶一噎,半晌才慢慢道:“他……大概不情愿死吧。”
北离中有人有心想要激化两国矛盾,定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越往北温度越低,随行之人打算加快步伐,争取早日去到北离。
未出靖国,祁瑶就遭遇了伏击。
想杀她的人太多,公主和亲欲交两国之好,无论是北离使团在靖国境内出事还是公主在北离地界遇刺都是能开战的理由。
先是有人放箭射杀北离使团,制造混乱,想趁机劫走公主,以靖国皇帝出尔反尔,叫回公主虐杀使团为由禀告北离王君出兵。
但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祁瑶身边有槐安。
祁瑶也是第一次见槐安杀人,于月色下衣袂翻飞,动作快的只能看见剑上泛着的寒光。
一人一剑,杀的所有人近不得马车。
刺杀的人招架不住,欲撤退,槐安拿过弓,搭三支箭,直接射穿三人的身体,还剩一人,刚欲搭箭,祁瑶急道:“留个活口!”
槐安显然是没杀够,回头看她一眼,嘟囔:“麻烦。”
足尖点地,三两下就追上那黑衣人,提着衣领将他扔回地上,单手卸掉他的下巴,踩着他的后背,换了个手拿剑,那人刚抬头就被他用剑柄按了下去。
那科韩上前询问:“敢问公子是?”
槐安也不理他,只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眸色一凝,抽出那科韩腰间的匕首就朝林中扔去,宫人立马跑去,拖了个漏网的黑衣人出来。
祁瑶下了马车,环顾四周,满地尸体与鲜血,唯独槐安身上干干净净。
“他复姓九百,名万。”简单的介绍了一下,祁瑶蹲下身看槐安踩着的黑衣人,扯下他的头巾,额间赫然印有一个“奴”字。
北离灭蒙阴国后,将蒙阴国子民视为贱奴,不准北离百姓与他们通婚,且蒙阴国人自出生起就会被用滚烫的热铁烙上奴字。
她看向那科韩,冷声问:“那科韩,解释一下吧。”
“这、这事我并不知……”
道字还没出,槐安轻啧一声,不耐烦道:“这么麻烦,杀了得了。”
说着,手就要握上剑柄,那科韩见识过槐安的身手,立即道:“此事绝对与我无任何关系,回国后我定会如实上报大王,还公主一个公道。”
那科韩本就是北离的主和一派,今日之事是谁所为他用脚都能想出来,若使团与公主真的出事,即便他有理也会被曹氏按上未尽王命的罪名。
“北离自己的事本宫管不了,但科大人,你我合该是有同样的目标——促靖北两国和平。同样的事,若再发生第二遍,本宫就只好上书父皇。父皇虽以和为重,但如此大事恐怕靖国的朝臣也不会轻易原谅。”
许是忌惮槐安,一直到入北离都没再遇到刺杀。
祁瑶到时是北离储君赫连衾夭带人迎接,他穿着锦白毛领的裘服,仿佛与漫天大雪融为一体。
宫人扶着祁瑶下马车,槐安已经露过面便直接跟在祁瑶身侧。
赫连衾夭右手搭上左肩,微微颔首,如沐春风:“北离储君赫连衾夭欢迎和丰公主前来北离。”
北离王在宫外为祁瑶修建了公主府,赫连衾夭带她前去,稍作休整后就要入宫见北离王。
一路上,赫连衾夭都在耐心地给祁瑶介绍沿路的景象,到了宫门口,他笑:“公主若感兴趣,我以后会多多讲给公主听。”
祁瑶点头,刚走两步,槐安就被侍卫拦在门外。
“王宫之内,禁止外男进入。”
祁瑶怕他和侍卫打起来,上前道:“此人是我的随从,北离王知道此事,你们可以去禀报。”
“人可以进,剑留下。”侍卫说着就要去拿槐安手上的剑,还没碰到,就被槐安折了手臂跪倒在地。
他痛得叫出了声,怒目而视:“大胆!”
守卫军们纷纷上前,拿剑直指槐安。
“就凭你们?”槐安语气不屑,连剑都不打算拔,“废物。”
“九百万!”祁瑶轻喝一声,挡在他面前,盖过废物两字,同他们道,“并非是我们故意为难,只是先前确实已告知王君,准允他携剑入宫,绝不开剑鞘。”
赫连衾夭亦点头:“此人名为九百万,父王准允他入王宫。”
他的话好似起不到作用,守卫军还在僵持着,突然一阵笑声打破气氛,来人深色裘服,额间带着个镶玉的抹额,衣着华丽,相貌却平平无奇。
对着祁瑶行搭肩礼:“赫连绝欢迎和丰公主。”
祁瑶微福身:“多谢三王子。”
“都把刀放下,”赫连绝正色呵斥,守卫军这才放下刀,“他们不懂事,公主莫怪。”
赫连绝做了个请的动作,侧身:“公主请随我入宫。”
北离灭亡蒙阴国后,都城沿用开阳,皇宫亦是原先蒙阴国的宫殿,只简单修缮了下。蒙阴灭国前国力不似靖国繁盛,故而王宫也没有靖国的宏伟。
入了殿,祁瑶只行福身礼,并不跪拜,举止有度,全然不似在靖国那番散漫劲:“靖国和丰公主祁瑶见过北离王君。”
“公主请起,落座。”
北离王坐于高堂,黄袍裘服加身,身材臃肿,一双眼睛却如猎鹰:“公主这一路可平顺?”
“一切尚好,只遇到个小波折。”
“是何事?”
“行至两国交界,有数十额间印奴者意欲行刺,被科大人与我的侍卫联手制服。”
“哦?竟有此事?”
北离王诧异,看向那科韩,后者上前一步:“回禀大王,事出突然,小臣怕再生事端便想入宫后再行禀告。已生囚一名贱奴,押至大牢,等大王定夺。”
“此事既还未查明今日便先不提,公主千里跋涉来我北离却遭此大事,我等定会查明。”说话的人与其他人穿着相似,但样貌不似北离人粗狂,祁瑶仔细看了眼,心中三分确定大概是曹氏族长,曹居巍。
曹氏本是蒙阴世家,一朝国灭,拜于北离。虽未有曾经的权势,但好过被砍被杀的其余世家。
“公主远道而来,本王设宴款待,开宴吧。”
北离风俗与靖国大有不同,靖国宴会多以庄重曲风为主,北离属游牧,多以鼓点澎湃为主。
舞娘仅穿一抹胸与长裙,腰肢曼妙,如灵蛇舞动。
她们会与座中人互动,或贴身轻抚,或素手慢滑,配上敬酒与鼓点,让祁瑶有些不适。
有舞娘绕到槐安身边,还没贴近就被他一掌推了出去,跌在地上,舞娘的尖叫让在场安静下来,众人纷纷望向槐安。
祁瑶吩咐小芜将她扶起来,道:“北离与靖国民俗不同,九百有些不适应,王君莫怪。”
北离王君这才仔细看看槐安,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厉害的侍卫?”
“是我。”槐安开口。
槐安那夜的身手早就被传入北离,众人皆知和丰公主身边有个武功盖世之人,槐安也不打算隐瞒。
“听说你的武功很好,要不我们切磋一下?”有大臣提议。
这是在试探槐安的实力。
祁瑶蹙眉,还在思索如何拒绝就听槐安说:“不比。”
槐安好像有些厌恶北离人,一路上都不怎么与他们讲话,今日却破天荒的多解释了两句:“我奉命保护公主安危,公主无事,我不动手。”
“靖国皇帝真是多虑了,在北离境内公主怎么会有事呢?”曹居巍笑道。
北离人并不知道槐安的真实身份,亦不知他是祁晏派来,故而默认槐安是靖国皇帝派来保护祁瑶的。
“所以,我不比。”
“九百性子沉闷,不会讲话,曹大人别与他一般见识。”祁瑶打圆场,又和北离王道,“在靖国,皇命如天不可违背,就不切磋了吧。”
一句皇命如天,在提醒北离王,靖国子民即便未处靖国境内依然效忠皇帝,若北离朝臣觉得非比不可,那在王君管不到的地方,北离百姓可会效忠王君?
“舞刀弄枪的不雅观,”北离王自是想到了这一点,摆手,“继续跳舞。”
当初和亲时,北离允诺公主嫁入北离,必会嫁给北离的储君,将来做北离王后。
可直到宫宴结束,北离王君对祁瑶与赫连衾夭的婚事只字未提。
祁瑶回到公主府,换了轻便衣裳,裹着毯子在地上烤火。
北离偏北,冬日天寒地冻,即便穿得再多路上也不顶用,小芜煮了热茶给祁瑶暖手,屋门打开,院中轻轻扬扬落雪。
“公主在看什么呢?”
“在看开阳的雪,好似与京都没什么两样。”
小芜也顺着去看,点头:“奴婢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不是雪,是人罢了。
“吩咐宫人没什么事别守着了,都回去休息吧。”
小芜“啊”了声,担忧:“不派人巡守吗?”
“这是北离王城,若真有人想对我动手,咱们这点人根本不够用。”祁瑶小啜一口茶,终于暖和过来,“你们跟着我舟车劳顿也辛苦了,都早点休息。”
小芜这才离开。
“槐安。”祁瑶轻声叫着,没人理她,她又叫一声,“槐安。”
槐安从窗外翻进来,身上落了雪,睡眼惺忪:“干什么?”
祁瑶巴巴看他:“你怎么在外面睡,不冷吗?”
“看着昂,”槐安走上前,微一发力,身上的雪瞬间融化成水珠。
祁瑶惊奇:“怎么做到的?”
槐安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
“习武之人都有内力,我的非常深厚。”非常两字尤为重,他刚坐下,又起身去把门关上,“冷还开着门?”
“我想看雪。”祁瑶答。
槐安不解:“雪有什么好看的?”
“一月是靖国新年,若下了雪便有瑞雪兆丰年之说,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下雪。”
槐安摸了摸祁瑶手里凉了的茶杯,用内力给它弄热,拿过来自己喝了口,沉思:“要不我还是去杀了北离王。”
祁瑶瞅他一眼,问:“今天在宫门口,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没有。”
“你好好想想。”
槐安好好想了下:“他们很烦。”
“我指的是北离储君和赫连绝。”
“赫连绝长得丑。”
那倒也是。
祁瑶对他的智商不抱希望,直接道:“赫连衾夭是北离储君,按理说守卫军该更听他的才是,但今日他们很明显更听赫连绝的话。你带剑入宫这事早就得了准允但我们今日还会被拦,是在给我们下马威。明明派个宫人来说就好,北离王却让赫连绝亲自来,且对我与赫连衾夭成亲的事也只字不提。衾为裹尸布,夭有夭折之意,北离虽说在名字方面向来没有多么重视但怎么也不会用这两个字,若非有意怎会给孩子起衾夭为名?赫连衾夭的母妃曾经是荣甘王妃……”
槐安受不住她的喋喋不休,打断:“到底要说什么?”
“赫连衾夭并不受北离王君的喜爱。”
“哦。”槐安还是没明白,“所以呢?”
“若真如此,他这个储君的位置也只会是岌岌可危,我们反倒可以帮他一把。”
“为什么?”
“他做储君一日,北离王就不会让我与他成亲,拖到二哥继位,我若还未成亲,就能回家了。”
这下轮到槐安惊讶:“祁二要当皇帝?”
“我二哥是正儿八经的中宫嫡出,他不当皇帝谁当皇帝?”
远在北离,周围又只有槐安,祁瑶说话也不再忌讳,她屈膝,手肘搭在膝盖上,以手撑颌:“二哥肯定会带我回家的。”
“你若成亲了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
祁瑶神情变得沮丧:“若成亲,我大概就回不去了。”
“我还是去杀了北离王吧。”
祁瑶知道他在逗他,弯弯唇:“那还不如把四个王子都杀光,让北离后继无人。”
槐安眼前一亮,赞许:“好主意。”
祁瑶推他一下,笑骂:“我就说着玩的。如今两国战火刚息,江家折损,杨家独大,父皇受制太多,绝不是打仗的好机会。”
“槐安,我们要等。等二哥继位整治朝纲,才有靖国的生机,有我回家的希望。”
·
祁瑶在北离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北离王君派他的四位王子带她在开阳城内游玩。祁瑶只出去过一次,就以天气太冷为由不再出门。
一日,她正在公主府练槐安教她的基础剑法,就听外面吵吵嚷嚷,宫人匆匆而来,说北离公主来了。
“来了便来了,怎么吵起来了?”
“那公主还带着头快死的鹿,宫人就拦着不让鹿进。”
祁瑶蹙眉,不知这公主想要做什么。
她来到门口就见一个火红锦裘的女子站在那,旁边的笼子里卧着一只鹿,鹿脚被捕兽夹夹住,血肉模糊,看起来精神很差。
门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其中不乏有想一睹靖国公主芳颜之人。祁瑶本就生得漂亮,举止投足都是公主的端庄清冷,装束又与北离人不同,刚一出现就引得百姓惊呼。
她未曾理会,凑近笼子仔细看那母鹿,面色一凝,唤道:“来人,把鹿抬进去,小芜,去请府医来。”
那是头母鹿,肚子大,应该是怀了孕。
北离公主却拦着不让动,她手里握着马鞭,上下打量祁瑶:“你就是靖国来的公主?”
母鹿情况耽误不得,祁瑶不忍看它如此难受,蹙眉:“先让人将鹿抬进去,我们稍后再说。”
“你知道本公主今日来找你做什么吗?”
祁瑶不想同她多说:“抬走。”
宫人将母鹿抬入府中,北离公主气不过,扬鞭要拦,只见寒光闪过,马鞭碎成几段落在地上。
槐安收剑,默不作声地走到祁瑶身后,一双淡眸轻轻扫过北离侍卫,大有一种“谁敢上前谁就死”的意思。
“你又是谁,竟敢断了我的鞭!”
“公主今日是为送鹿而来?”祁瑶问。
北离公主一下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你们靖国有个词叫入乡随俗吧?你既然来了北离,自然要遵循我们的规矩,我猎得一头鹿,你便要杀鹿,你若不服大可以去猎其他牲畜,猎到了,我便杀。”
“你叫赫连沙棠,可知其中寓意?”祁瑶没答她的话,反问她,知道她答不上来,祁瑶又说,“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24。你出生时正值靖国使官前来北离交和,将你的出生视作两国和睦的祥瑞,寓意北离福寿绵延,万古长青,公主身康体建,温柔和煦。”
“北离定居七十年,早已不靠游牧打猎为生,那只鹿育有幼崽你只为与我整争个高下便能置两条性命于不顾,万物有灵并非是你可随意拿捏把玩的,你可明白?”
赫连沙棠被祁瑶当街教训,面上挂不住,怒极吩咐手下之人:“给我教训她,让她知道,这里是北离,不是她那个连女儿都能卖出来和亲的靖国!”
此言一出,祁瑶心中冷笑。
到底是只定国七十年,生性野蛮无礼的民族,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赫连沙棠当众侮辱靖国,祁瑶也不再拦着,只转身回屋,任由两国宫人打得不可开交。
“公主,我们不阻止吗?”小芜见祁瑶离开也追了上去问。
“看着吧,会有人来的。”
祁瑶一路来到后院,母鹿被放了出来,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府医让下人喊来能为牲畜接生的大夫,正一同为母鹿接生。
“公主,这里血腥,我们还是走吧。”
祁瑶摇摇头,看着那母鹿,母鹿好似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与她对视,眼中有盈盈泪光。
终于,小鹿崽生了下来,大夫倒提着,将嘴中的羊水晃出来。
“母鹿受伤多日,救不活了。”大夫叹了口气。
祁瑶走到母鹿面前,蹲下身轻轻抚摸她的头,母鹿有灵性,竟舔了舔祁瑶的手。
鹿曾被蒙阴国视为祥瑞神兽,称之仙鹿,蒙阴战旗上也印有鹿角。北离进犯后下令射杀鹿,连续三天三夜的吃鹿肉,饮鹿血,彻底摧毁蒙阴百姓的信仰。
“我会照顾你的孩子。”
祁瑶轻声说着,母鹿似乎听得懂她说话,就这样慢慢闭上了眼。
祁瑶吩咐宫人去买羊奶,又让大夫留下和宫人说说养小鹿崽的方法,刚吩咐完,前厅来传,赫连绝来了。
原来是他。
祁瑶回到前厅,只见靖国与北离宫人分站两旁,发髻散乱,仔细瞧着,北离那边更吃亏些。
府外有北离士兵守着,百姓不得靠近,赫连沙棠怒视假山上无所事事样子的槐安。
“和丰公主。”赫连绝行搭肩礼,刚欲说话就被祁瑶给堵了回去。
“三王子来此想必已然知晓发生了何事,本宫倒想先问一句三王子,北离待客之道皆是如此吗?若本宫没记错,猎物杀物早在十年前就被列为北离陋习,既是陋习,五公主今日为何依然光明正大的要求本宫入乡随俗?”
平日相处,祁瑶都会自称“我”,如今用了“本宫”,已然说明她动了怒,今日之事本就是赫连沙棠有错在先,即便在北离境内,靖国的公主也容不得如此折辱。
“本朝颁布法文,公主却不遵守,难道北离法规毫无约束可言,还是说在北离,只要是王孙贵族,便可无视律法。”
这话说得罪名颇重,若是落到北离王君耳朵里,赫连沙棠不免会被罚,她气哄哄的站出来:“哪有这么严重,你别血口喷人!”
赫连绝也没想到她先发制人,愣了一瞬,又笑道:“小妹骄纵,平日里就爱玩闹,公主莫怪。”
“沙棠,过来道歉。”
“她都这样说我,凭什么我要给她道歉,她还抢了我的鹿!”
“沙棠。”赫连绝语气里带了两分警告。
祁瑶微微笑:“鹿死了。”
宫人们将死鹿抬了上来:“你猎鹿,本宫杀鹿,算不算应了你的入乡随俗?”
不等赫连沙棠反应过来,祁瑶就拿过小芜递来的十字弩,弩箭出弓,擦着赫连沙棠身边的侍女衣袖而过,直直扎入地上。
“我若方才并未故意偏手,这位侍女便是我猎得的猎物,沙棠公主,你要杀她吗?”
“月娘是我的贴身侍女,你竟敢杀她!”赫连沙棠挡在月娘身前,瞪着祁瑶。
“月娘于我,之于这头鹿于你,公主可明白?”
赫连沙棠气得折身就走,赫连绝只好追上去,北离人也纷纷离去。
祁瑶长舒一口气,让小芜带受伤的宫人去擦药,晚些时候召集府内众人于前厅。
等人群散去,祁瑶去到书房,用北离文字写信,槐安绕到书桌前:“你还会写北离文?”
“各个国家的历史与文字都要学的,不然你真觉得我是个草包公主?”
“我可没觉得。”
祁瑶笑。
槐安凑上前皱着眉努力辨认,问:“这写的什么?”
“提醒沙棠别给人当枪使了。”
“谁?赫连绝?”
“应该不是他。当初定和亲时,说我要嫁给的是北离储君,重点不在于储君,在于我。我身后是靖国,若我想选谁帮谁,那人得储君位会更容易些,所以这么些时日赫连四位王子除赫连衾夭外总邀我出游。”
祁瑶停笔,将纸折好,继续分析:“北离王不喜赫连衾夭却又不废他另立,不排除是一种制衡。赫连绝与赫连沙棠是嫡亲兄妹,一荣俱荣,她今日来我这闹对赫连绝并没有什么好处。那真正受益的只能是另外三人。”
祁瑶提笔,边写边念:“赫连陌、赫连枫、赫连衾夭。”
她在最后一个名字那停留一会,微微蹙眉。
正巧小芜进来添烛,祁瑶问她:“你觉得北离储君如何?”
小芜想了下,如实道:“好似比其他三位王子更温和些。”
小芜走后祁瑶说:“这才是问题所在。”
“什么问题?”
“说不上来,”祁瑶琢磨着,“他的温和与二哥有些差距,总让我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祁瑶将信给槐安:“你帮我送信。”
“为何是我?”槐安接过信纸,不满。
“当然是九百少侠武功高强且乐于助人,你就偷偷的别让别人瞧见。”
“这又为何?”
祁瑶耐心解释:“便是要告诉利用沙棠的那人,他的计谋我亦知晓,不必再起这些小心思。”
宫人将后院的一个放杂物的屋子暂时空出来养着小鹿崽,怕它熬不住严寒,在屋里生了暖炉。
祁瑶去时小鹿崽刚喝完奶,正窝在草堆上睡着,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怕惊醒鹿崽没敢上手摸。
负责照顾她的宫女小声说:“可能吃奶了,买了两斤羊奶回来,半天就全吃完了。”
“是啊,肚子吃得鼓鼓的。”另一宫女在旁边附和,比划着,满眼的喜爱。
“公主要不要给小鹿起个名字?”
“是啊是啊。”
祁瑶摇头:“起了名字日后就不舍得放生了。”
“公主要放生它吗?”宫女笑容渐渐消失,“为何要放生呢?”
“它自林中来,也该回林中去。我们不能将它圈在这四方庭院,平白没了自由。”
“可是,若它回去了,再被捕杀可怎么办?”
祁瑶沉默,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北离从不禁止捕杀鹿,她养得了一只,养不了百只。
这鹿跟着她也不一定就能过上好日子。
“公主……”小宫女心软,喂了半日就舍不得。
祁瑶也心软,道:“先活得下来再说吧。”
两个小宫女眼睛顿时亮了,重重点头。
·
祁瑶来时还带了些侍卫伪装太监负责传信,她试着传出去一封信,久久也得不到回应,祁瑶恐有意外,不再写信。
她若想光明正大的给父皇写信,须得由北离王君过目,以防她泄露北离机密。
槐安说若她想念家人,他的脚程来回二十日足矣。
祁瑶摇头,如今公主府外千百双眼睛盯着,槐安消失二十日根本瞒不过去,路上必会危机四伏,他走不得。
她召集府内众人,言辞恳切,字字珠玑。宫人们不远千里跟随她来北离,跋山涉水,远离故土,靖国定会好好对待他们的家人,在北离,她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护公主府众人周全。
有母妃参与挑选的宫人,祁瑶到底还是放心些,她也在观察哪些是皇后派来的人。
从宫门到王宫必会经过的那棵寒梅凋落时,祁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离开靖国四个月了。
她立在树下,伸手接住最后的落花。
一阵风起,吹动她的裙摆,后面传来笑声。
祁瑶回头,是赫连枫。
今日北离王生辰,显然是在宴上喝了酒,如今被侧妃扶着身形还摇摇晃晃,走到他身前:“这么好看的美人,是谁家的?”
祁瑶蹙眉,往后退了步。
小芜脸色一变,挡在祁瑶面前道:“大王子,公主今日身子不适,奴婢就带她先回去了。”
说完福身行礼,拉着祁瑶就要走,赫连枫显然已经喝多分辨不清人,竟伸手拦住祁瑶,想再凑近些:“我让你走了吗?”
侧妃推了个北离宫女到赫连枫怀中,声音娇媚:“大王子,让宫女扶您回去喝酒吧,君上还等着呢。左七部今年送的舞女还没看呢,妾和您一同看。”
“你让开!”赫连枫一把推开怀里的人,往祁瑶的方向冲来,槐安欲动被祁瑶喝住,只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隔开她与赫连枫的距离。
只听“撕拉”一声,赫连枫的衣袖就被撕开,露出强劲有力的胳膊,槐安用剑鞘击打他的膝盖,使他跪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又有几人上前,为首的穿绿色胡服的是二王子赫连陌,身后跟着赫连衾夭。
小芜的声音铿锵有力,将事情始末完完整整讲了个遍,最后道:“今日之事,二王子定要给我们公主一个说法!”
今日宫宴不止有北离人,还有与北离交好的左七部。左七部夹在北离与靖国之中,每年都有三部族长分别去往北离与靖国,留有一部驻扎。
赫连陌在心里庆幸自己今日来得早,若真让赫连枫对靖国公主做了什么,那北离王为保赫连枫很有可能会让两人成婚。赫连绝是王后嫡出,他本就争不过,赫连枫因为是父王的第一个儿子原本就备受疼爱,若又得了靖国公主,他就更没胜算。
赫连枫却觉得被槐安如此羞辱面子上挂不住,忍着疼站起来骂:“不过是手下败将卖过来的公主,老子在战场上砍过几千几百个靖国人的头!装什么清高?江潇屹是你表哥吧?他的头还是老子砍下来的,要不是朝中那群老匹夫硬拉着不让老子继续打,你今天还能当什么公主,当老子的宠妓还差不多!”
祁瑶眸色渐渐冷,眯眼:“九百,折了他的胳膊。”
槐安早就看这人不顺眼,没等祁瑶说完就冲了出去,赫连枫身形魁梧力气也大,刚开始两招还能抵挡,但很快就落了下风,像是故意要折辱他一般,槐安一根一根地掰断他的手指头。
巨大的疼痛让他的醉意减轻了些,侧妃大喊:“愣着干嘛,救大王子!”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往槐安的方向扑去,却没人能碰到槐安一下,他施施然落回祁瑶身边,脸上不悦。
祁瑶知道他在生气,他原本是一言不合就拔剑将人打服的江湖人,如今跟着自己来到北离,这也不能动手那也不能出剑,自然觉得憋屈得很。
祁瑶看小芜一眼,小芜立马冲到赫连衾夭面前大声质问:“我们公主和亲,嫁的是北离储君,如今储君您就在这,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公主受如此折辱吗!”
赫连枫嗤笑:“你想靠他?一个亡国之子,一个败国公主,倒是相配。他在北离,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你以为他的储君之位能坐多久?父王绝不会传位于他!”
“混账!”北离王君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后面还跟着左七部其中三部首领,他快步上前抬腿就是一脚,把赫连枫踹倒在地,王君气得手抖,又连踹三脚,“真是吃了点马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屁话都往外蹦,混账!混账!”
“父王?”赫连枫彻底醒酒,连忙爬起来跪在王君面前,“儿子失言,儿子喝大了。”
有风起,吹落花瓣,祁瑶仰头看了一会,再低头时对上赫连衾夭的视线。
两人就这么隔着人群对视着,都想要从对方眼里看出些究竟来。
北离王君将赫连枫带走,紧接着就有王后身边的宫人来请,祁瑶推脱累了,也不给宫人再劝的机会,带着槐安和小芜出了宫。
回去后,直到祁瑶收拾好打算睡觉,槐安还抱剑站在窗前。
她叹了口气,走到槐安面前,槐安背过身,祁瑶又走到他面前。
“生气了?”
“你不生气吗?”槐安看她。
“生气。”祁瑶指了指屋内的物件,“若是从前,我会把这些全砸了,让我父皇将那人五马分尸凌迟处死,让他的家人跟着他一起去死。”
“但我现在,不在靖国了。”
“不在靖国就能任人欺负了吗?沈云意叫你刁蛮公主,来了北离就成了窝囊公主,赫连枫都那样说你,你只让我卸了他一个胳膊,你从前那个刁蛮劲去哪了?”
祁瑶垂下眸,任由他说着。
她该怎么向槐安解释呢?
说父皇告诉她,他下了最后一步棋,以生命为祭,助二哥登基。
说父皇拉着她的手,头一次在她面前落泪,半百的老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向她道歉,让她千万要忍两年。
小芜推门冲进来,握起拳头狠狠砸在槐安身上,气得眼泪都掉了出来:“谁准你这样同公主说话的?谁准你这样同公主说话的!”
“小芜。”祁瑶轻轻叫了声。
“你什么都不懂!”小芜停下来,恶狠狠地瞪着槐安,抽泣着,“奴婢也不懂,但是公主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才是最不该责怪公主的人!”
槐安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张了张嘴,吐出一句:“我去守夜。”
祁瑶捏了捏小芜的脸,想要逗笑她:“他一根手指就能把你弹飞,你还敢和他动手。”
“没有人能这样说公主。”小芜还在掉泪,一脸倔强。
祁瑶给她擦了擦眼泪哄着:“去睡吧,我也想睡了。”
第二日一早,祁瑶打开门,院内摆满了花瓶,每个花瓶里都塞满了梅花,塞得太多,毫无美感可言,但整整一院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虽无审美,倒也震撼。
小芜噘着嘴解释:“九百万弄得。”
祁瑶左右看看,问:“他人呢?”
“不知道。”
祁瑶没当回事,第二日早晨起来,又是一院子的花。
小芜气哄哄过来:“一摆摆这么多,都没处放!这里是公主府,又不是花市,最后不还得我们来收拾!”
第三日早晨,还是一院子的花,各种颜色的都有。
祁瑶先笑了,朗声问:“这次怎么不全是梅花了?不会整个开阳的梅花都叫你拔光了吧?”
无人理她,她又说:“我没生气,出来吧。”
还是没人应。
祁瑶挑眉,轻咳一声,故意道:“小芜,你知不知道我手里究竟有什么把柄,才让九百万甘心为我做事?”
“什么呀?”
“当然是他——”
一支只剩花枝的花从空中飞入离祁瑶最近的花瓶里,槐安出现在屋顶,只露了个脑袋:“你别说。”
祁晏压根就没告诉祁瑶原因,她从哪知道去?不过是诓骗他出来的手段罢了。
也就槐安好骗,这样容易就被唬住。
祁瑶憋笑,仰头:“那你下来,以后不许躲我。”
槐安乖乖下来,侧着头,犹豫好久才囫囵一句:“对不起。”
祁瑶没听清,但也知道他说的什么,粲然一笑:“我没生气,不用和我道歉。只是可惜了这些花,在枝头长得好好的,平白无故叫你拔了下来。”
“都酿酒了。”小芜笑眯眯道,“有个太监从前家中是酿酒的,他会酿花酒,说是半年就能喝上了。”
小芜说完跑去继续收拾院子,祁瑶垫脚摸摸他的头:“谢谢你,九百。”
槐安纠正:“九百万。”
祁瑶笑:“槐安。”
·
祁瑶等了三日,只等来赫连枫酒后无状,敕令去巡守边防半年。
北离王派赫连衾夭登门致歉。
他带了一大箱歉礼,态度和善:“大哥的事是他做的不对,那些话也是酒后失言,公主别放在心上。父王已罚他去边塞半年,那里苦寒,非常人能受得住。”
那夜虽事发突然,但她也在这几个月里提前摸清的几位王子的性格,提前和小芜他们预演过若有突发情况应对的方法和说辞。
大王子赫连枫由北离王登基前的一个侧妃所生,是个没槐安厉害却比槐安还蠢的莽夫,空有一身力气,性子冲动易怒,又因是王君第一个儿子,加之与靖国几次战役中取胜,北离王对他喜爱又忌惮。
二王子赫连陌也是在北离王登基前出生,仅为妾生子,为人低调,比起武功,更善文些。北离重武,他自然也不太受北离王君重视,但在大臣中名声较好。
三王子赫连绝王后嫡生,与赫连陌只差一年,身份却截然不同。那夜没在场也是因为他在宫宴后送王后回宫。
四王子,也就是储君赫连衾夭,这个人……祁瑶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倒是与传闻相差无几。十岁时王妃去世他突然被封为储君,性子怯懦但温和,与人为善,不同人起争执。
祁瑶收下礼:“有劳储君了。”
赫连衾夭露出苦笑:“叫我四王子就好,储君二字过于张扬,你也瞧见的。”
祁瑶不置可否。
“最近半月有迎春的习俗,要一同去看看吗?”
祁瑶点头。
不难猜北离王君的心思,赫连枫当众说储君不得君心,为做样子王君也会派赫连衾夭来找她。
北离王本就忌惮赫连枫的功绩,他还当众宣扬,告诉所有人北离的胜仗是他赫连枫打的,真是蠢得可以。
折辱公主在北离王这里算不得什么事,怕是在他心里也同样看不起祁瑶与靖国,但若以此重罚赫连枫,会让北离人觉得王君惧怕靖国,从而在心里抬高祁瑶的地位,但又不能不罚,所以只好不痛不痒地将一个将军罚去自己熟悉的战场去。
“公主好像思虑很多。”赫连衾夭的声音扯回祁瑶的思绪,她才发现竟已经走到街上。
“觉得新奇,看迷了眼罢了。”祁瑶说的实话,北离与靖国截然不同,连街道的布置都完全不一样。
“那是什么?”祁瑶指着几人围住的一口大锅,里面正冒着热气。
“在煮百果饭。从前叫百锅饭,游牧时每到春日各家便端来一口锅,互相分饭,祈望今年牛羊长得膘肥体壮。如今已经定居,便家家户户拿些食材放在一个大锅里,分给路人一碗,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百果饭。”
人群中有个拿着碗,衣着破烂的乞丐引起祁瑶的注意,赫连衾夭误会她想吃,便说:“我去给你要一碗。”
祁瑶也跟着上前,见那乞丐被推了出去,踉跄的捡起地上的碗,边走边向边上的人乞讨,无人理他,还有人会赶走他。
只有赫连衾夭给了他些银钱,他连连弯腰感谢,路过祁瑶时将碗递向她,看她不理打算走,祁瑶往碗里放了点碎银。
赫连衾夭很快回来,端来一个盛满饭的碗:“尝尝?”
祁瑶看着被熬到认不出来食材的饭蹙眉,摇头。
赫连衾夭表示理解,自己吃了起来。
“有时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赫连衾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方才那个乞丐的事,他继续闷头吃饭:“什么鱼虾的,我就看着可怜。”
“可怜之人比比皆是,若只这样救,救得了一个救得了成千上百个吗?”
“救成千上百是我三个哥哥的事,与我没多大关系。”
祁瑶也不与他多说,看他吃得很香,祁瑶不禁问:“好吃吗?”
“不好吃。”
?
赫连衾夭笑:“没骗你,真不好吃。”
“那你还吃得这么起劲。”
“讨个喜头,”他将碗里最后一点吃完,把空碗交给身后的随从,“我小时候还吃过比这还不好吃的东西。”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赫连衾夭闭了嘴,转移话题道:“去看看手串?”
大多是狼牙手串,赫连衾夭解释说是因为从前游牧,狼群众多,所以后来就以狼牙作为英雄的标志,他们会将狼牙做成手串、项链让家里的女人带在身上,彰显她们的地位。
除此以外还有狼皮,可以做成衣裳,更上乘的是熊皮,再是虎皮。
北离王的王座上铺着的就是虎皮。
玩了半日,祁瑶以乏累为由要回去,赫连衾夭将她送回公主府,问:“这几日还有赛马,公主想去看看吗?”
“好。”
直到晚上祁瑶都在思考赫连衾夭究竟是哪一点让自己觉得不对劲,小芜兴冲冲端来一盘榆钱饼:“公主,尝尝我们做的榆钱饼。”
“哪里来的榆钱?”
“东叔今日出去采买遇到靖国老乡,在他那买的。”
祁瑶夹起一块吃了口,点头:“好吃。你吃了吗?”
“我们那还有,做了很多呢。”
小芜跑下去,祁瑶给槐安夹一块:“你也尝尝?”
“不吃。”
语气明显带着气。
祁瑶不懂他又在气什么,说:“吃这个寓意着往后一年富余、富贵。”
“我又用不着钱。”
“那九百万……”
“那是我应得的。”
祁瑶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告诉他,二哥当初承诺的是让他当一个月流水曾高达过九百万两的钱庄的掌柜。
“你在保护我之前,靠什么为生?”
“杀人。”槐安见祁瑶吃下去一会依然没啥事才夹了一口,“江湖有通缉令,没钱吃饭了我就揭一张下来,后来就不用我自己揭,他们会自己找上门托我杀。”
“什么人都杀吗?”
“倒也不是,”槐安想了想,“主要是些别人杀不死的,我来杀。”
“你都杀了?”
“当然,我可是天下无敌。”
祁瑶已经习惯性的点头附和,继续问:“那若有钱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槐安思考:“睡觉,吃饭,在街上溜达。”
“那你这一身的武力,你就不想当个武林盟主,或者开创自己的帮派?”
槐安迷茫:“为什么?”
祁瑶哑然,怪不得能被二哥骗过来保护她,真傻啊。
见祁瑶眼里升起笑意,槐安炸毛:“笑什么?说话啊。”
祁瑶笑意更胜,在槐安更炸毛之前安抚道:“没笑话你,只觉得你至纯至善。”
说到这,祁瑶突然愣住,她终于想通,赫连衾夭身上的奇怪之处究竟是什么——伪善。
压抑在温和外表下的虚伪。
祁瑶见过真正温润如祁晏的公子,纯善如槐安的少年,自然在面对伪装的人时会觉得不对劲。
祁瑶反应过来,轻笑一声,原是这样,怪不得总看他有一丝奇怪,若带入他是伪装的,那一切都说得通了。想通这一点,祁瑶心情大好,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槐安身上。
“我师父也这么说我。”
“你还有师父?”祁瑶惊呼。
槐安无语:“我还有爹娘,因为我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是被我师父养大的,他教我识字之后就让我看书,我不爱看别的就只看武学之书,这身武艺就是自己练的。后来十一岁师父老死了,让我下山去,干什么都行,我就下山了。”
“那你怎么没去找你爹娘?”
“这从哪找啊,我师父都没见过我爹娘。”
祁瑶叹息,把榆钱饼都推到槐安面前:“以后,我就是你的……”
祁瑶故意停顿。
“爹娘?”槐安不可置信。
祁瑶笑出了声:“也行。”
槐安扬眉,仰头看:“那树不错。”
祁瑶立马道歉:“少侠宽宏大量,饶小女子一命。”
槐安轻哼一声,继续吃榆钱饼,还不忘给祁瑶碗里夹一块。
“多吃点,那什劳子百果饭哪有咱靖国的榆钱饼好吃。”
月明星稀,异国他乡,祁瑶小口吃着饼,突然想起幼时和沈云意在寻梅宴的那次争执。
红晕渐渐染上脸颊,她努力压抑着心里的异样,却在那晚怎么也不敢再和槐安对视。
·
祁瑶左思右想依然觉得昨日看到的乞丐不对劲,便让槐安今日多留意些。
赫连衾夭在上午过半时来的公主府接祁瑶,两人各乘一辆马车,槐安负责驾马:“是那个吗?”
听见槐安的声音,祁瑶往外看去,分辨了下点头。槐安勒住马缰原本的马夫下马离开,跟着那乞丐。
马车到了开阳城最西边,是个空旷的跑马场,正有人在打马上蹴鞠。
北离民风开化,没有靖国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的诸多规矩,是以,聚集了许多少男少女。又因重武,但凡是还算富足的人家,都会让自家孩子学习骑马射箭,无论男女。
“会骑马吗?”
“我若说会,你下一句是不是就要问我去不去打一场?”
赫连衾夭被祁瑶的直言直语逗笑:“不想打便不打,无妨的。”
“打与不打,今日来了,或许无法由我自己做主。”
祁瑶侧头与他对视,因为逆光,看不清赫连衾夭的神情,只能看见暖阳落在他的身上,微风吹动他的发丝。
刚说完,就见赫连沙棠带着人过来,北离人多以健壮为美,所以女子也都喜好强健,祁瑶与她们一比显得瘦弱了很多。
祁瑶穿着靖国的衣裙,一来到马场就备受关注。
“靖国的公主,会不会骑马?”赫连沙棠坐在马背上,红色的胡服映着她格外俏丽,“别误会,并非要你入乡随俗,你若不会,大可以拒绝我。”
上次槐安送完信,没过两天赫连沙棠就又来找她,这次还是带着笼子,不过是个单手就能提着的小笼子,由宫人禀告后才进了府,一脸坦荡:“我那日在你府前闹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按照我们北离的规矩——”说到这,她掀开笼子的红布,赫然摆着一个牛头,“这是赔礼。”
祁瑶大叫一声,后退好几步,瞪大双眼:“这什么!”
赫连沙棠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你干吗?”
祁瑶躲得老远,手里指挥着:“你先给它盖上!”
赫连沙棠闻言盖上红布,以为她不接受自己的道歉:“牛头已经很好了,别得寸进尺。”
祁瑶拍着胸脯,回想起来好像北离是有这样的传统,因为在北离,牛被寓意力量与财富的象征。
“礼礼礼我收下了,”祁瑶被吓得不轻,还没缓过来,“东西挺好的,快拿远点。”
赫连沙棠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害怕牛头,瞧不起地撇撇嘴嘟囔:“你们中原人长得柔弱胆子也真是小。”又突然端起架子,昂首看她,“收了本公主的礼,就等于接受了道歉,但是你要知道,这个牛头单是为这一件事,你别觉得你就高本公主一头。”
祁瑶:“我没……”
赫连沙棠说完话就走,祁瑶看着她的背影,将后半句说了出来:“这样觉得。”
祁瑶想到这事突然笑了,赫连沙棠以为她不屑同她讲话:“诶!有没有礼貌,我在和你说话!”
“彩头是什么?”
“啊?”
“不是要赛马吗?总得有个彩头吧。”
赫连沙棠想了下,坏笑:“如果你输了,你就要给我当三天的婢女。”
“沙棠。”赫连衾夭微微蹙眉,“不可如此。”
赫连沙棠不服气的哼了声,祁瑶点头:“好,就比这个。那如果我赢了,你也给我当三天的婢女。”
赫连沙棠嗤笑,表情傲慢:“如果你赢了,我伺候你十天。”
祁瑶换完骑装,场地也收拾出来了。比赛很简单,一个来回,最快回来的为胜者。
祁瑶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鼓声响,比赛开始,祁瑶扬起马鞭和赫连沙棠不相上下。
“没想到你骑术还挺好的,”赫连沙棠大声道。
祁瑶毫不吝啬夸奖:“你也不错。”
赫连沙棠狂甩马鞭,祁瑶紧追其后,突然大喊一声:“九百万!”
祁瑶竟松了马缰,将一枚银针扎入马儿的屁股,她翻身从马身上滚下来,马背上没了重量加之马儿吃痛跑得更快,很快就超过了赫连沙棠。
而祁瑶这边在摔在地上之前紧紧捂住头,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临落地前槐安以掌击地作为缓冲,用了内力,震得地上尘土飞扬。
他以身为垫,让祁瑶不至于摔在地上。
直到落了地祁瑶才敢睁眼,她的马也快过赫连沙棠,最先到达起点。
祁瑶站起身,拂落身上的灰尘,走回起点,赫连沙棠指着她:“你耍赖!”
祁瑶满眼无辜:“我们当时定的就是谁的马先回来谁就赢,不是吗?”
“你!你……”赫连沙棠脸都憋红了也没找到反驳的话,规矩是她亲口说的。
祁瑶帮她把手指头收回去,语重心长道:“公主啊,兵不厌诈。”
赫连衾夭开口:“此次赛马,和丰公主胜。”
“四哥!”赫连沙棠跺脚,气得折身就走。
祁瑶还在后面喊:“明日别忘了来公主府伺候我。”
等众人的注意力不再放在她们身上,祁瑶才敛了笑,对赫连衾夭正色道:“四王子请同我来。”
有一北离装束的人正躺在地上,脸被槐安踩住,身旁的柱子上拴着祁瑶方才骑的那马,她将针取出,递给赫连衾夭,是北离的银针。
“这针原本在马鞍下。”
若祁瑶没发现并将针取出来,她坐到马鞍上,针就会扎入马的体内,届时人在发疯的马上,若严重些,就是祁瑶坠马而亡。
赫连衾夭蹲下身:“谁派你来的?”
那人不说话,祁瑶笑看赫连衾夭:“今日是四王子带我来的跑马场,又是沙棠公主主动邀我赛马,我若出事,您与三王子都捞不到好处,四王子觉得,他是谁派来的?”
二王子,赫连陌。
赫连衾夭没应话,站起身。
“九百,放了他。”
槐安转了转脚腕,抬脚将那人踢出去三尺远。
赫连衾夭这才说话:“你想做什么?”
祁瑶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漫不经心道:“这句话该我问你,四王子就不想做什么吗?”
“先是兵不厌诈,后有离间计,最后以退为进,和丰公主好手段。”
特意等说完那段分析再将那随从踹走,就是故意让那随从听到,随从听到了,他身后的人自然也知道了。
“公主觉得,我想要什么?”
赫连衾夭原本以为,祁瑶会说王位,因为对于一个储君来说,最想要的莫过于此。
可祁瑶却说:“我。”
“你?”
“我本要嫁给你,可王君迟迟不肯下令,因为我身后是整个靖国,所以四王子,想要的是我——靖国的和丰公主。”
类似的话,祁瑶和每位王子都说过。
她要让他们斗,他们斗得越凶,北离王君就越不会让她嫁人,只要拖够两年,她就能回家了。
·
翌日,赫连沙棠竟真乖乖来到公主府,祁瑶忍不住逗她:“还以为你会不来呢。”
“我可不像某个只会投机取巧的小人。”
祁瑶也不同她吵,一会让她端茶一会叫她倒水,真将她当一个普通婢女使唤。
就在祁瑶要她去刷恭桶时,赫连沙棠终于忍不住:“你差不多得了。”
祁瑶微讶:“怎么了?”
“本公主不干了。”
“公主输给了我,成为我的婢女,只一天就受不了了?”
“你竟敢让我刷恭桶,你分明没将我当人看!”
“若刷恭桶就不当人,那公主瞧瞧,开阳城内可还有‘人’?”祁瑶冷笑,“既然如此,我们的赌约便不作数,公主请回吧。”
赫连沙棠折身就走。
她离开后不久,宫人禀告,沙棠公主遇到了对蒙阴百姓羞辱殴打的北离人。
“沙棠公主看了好久,但没有上前制止。”小芜不解,“公主,我们为何要管她呢?”
北离对蒙阴百姓与荣甘百姓有诸多恶性,他们虽为亡国之民,可子民无罪,不该被如此对待。
谁生下来就该是贱奴罪奴呢?
凭什么北离人就高人一等,凭什么北离人杀蒙阴百姓不受律法惩处?祁瑶生在靖国,长在靖国,纵使高贵如她,也被从小教导不可随意欺压百姓。靖国从前的战役,战胜了别国,也有不杀俘虏的军规。
所以祁瑶来这看到了太多的不公平,看到热闹的开阳城下是蒙阴与荣甘百姓的累累白骨。她想帮他们,可她自顾不暇,能做的,或许只有从这个涉世未深的沙棠公主下手。
她想告诉赫连沙棠,即便是打败了他人,也不该践踏别人的尊严。她觉得祁瑶让她刷恭桶是不拿她当人,那她也该看看,那些所谓的罪奴贱奴的尊严是如何被踩在尘埃里碾碎的。
赫连沙棠是公主,理应明白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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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将那乞丐暗中带回公主府,祁瑶看清那人面貌时吃了一惊:“老侯爷?”
那乞丐竟是沈府的老侯爷,沈云意的爷爷。
“公主还认得老臣。”沈威远想要行礼却被祁瑶拦住。
“您怎么到北离来了?”
“老臣来帮公主。”
短短六个字,让祁瑶瞬间红了眼眶,她张了张嘴,只问出一句:“他们都还好吗?”
“老臣来之前为我那孙女求了个圣旨,嫁给二殿下。”
“沈小意?她……她不是……”要嫁给二表哥吗?
祁瑶抿了抿嘴,她和亲之前江家败给北离,舅舅与大表哥战死沙场,二表哥与三表哥下落不明,如今沈云意要嫁给二哥,老侯爷来北离,那么……那么……只能是江家覆灭了。
祁瑶落下泪来,虽在心里也曾预想过此种结果,可也终究留了一丝骐骥。
“我母妃还好吗?”
江家覆灭,她又不在母妃身边,那母妃该有多难过,母妃该怎么办啊?
“江妃一切都好。”老侯爷隐藏了江蔓枝被李千暮下毒一事,“公主,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我这次来,还有一事。”
“覆灭北离。”
祁瑶惊骇,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威远,听他继续道:“北离十有八九与杨家有勾结,北离不得民心久矣,我们需一举攻破北离。”
“还有一年半,是吗?”
“是的,公主,还有一年半。我会在这,帮您一年。”
直到沈威远的到来,祁瑶才知晓所有的部署。
父皇会用自己的死换杨家倒台,将重方贬去皇陵,皇陵中有六万军,虎符一分为二另一半在沈威远这。
而靖国境内,还有皇帝与韦相爷曾隐瞒留下的十五万兵。
北离这,祁瑶在明,挑拨四位王子的关系,让他们自相残杀。
沈威远在暗,将靖国安插在北离的眼线重新联系起来,往靖国传送情报。他会有另一个身份——蒙阴罪奴。
沈威远摘下头套,额角处赫然印着一个“奴”字。
“老侯爷……”祁瑶捂住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是靖国的将军,是尊贵的侯爷,如今却亲自将“奴”字刻在头上。
“这不算什么,公主。”沈威远眉眼未动,扣上头套,“日后若相见,公主切记,您不认得我。”
“若我遇险境,公主也莫要救我。”
那夜,祁瑶看着沈威远自黑暗中来,又毅然决然地往黑暗中去,扮作乞丐的身形佝偻,她却好似看到了曾经那个一身傲骨的侯爷。
仿佛背着剑,去撕破黑暗。
沈威远的到来仿佛是让祁瑶有了主心骨,即便在北离依然处处陷阱与圈套,她的心里却不曾惧怕过。
·
大王子赫连枫死了,是在一个冬日,死在回来的路上。
一转眼,祁瑶已经来到北离一整年了。
北离王大怒,下令严查此事。
赫连枫被罚去半年,本该秋日回来,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回,朝中有流言说他私自开设州府,拥兵自重。
北离王亲自下诏叫他回来,他却死在了路上。
沈威远以蒙阴贱奴的身份进入赫连绝的府邸,为赫连绝出谋划策,打压过好多次赫连陌,仅凭半年的时间就成了赫连绝的座下宾。但因他的身份低微,只能暗中替赫连绝做事。
而赫连枫的死,也是他一手策划的。
沈威远和赫连绝说,如今赫连陌已经被他逼入绝境,若赫连枫回开阳,更加没有赫连陌的一席之地。所以赫连陌定会趁此机会除掉赫连枫嫁祸于他,而赫连绝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提前杀了赫连枫,等赫连陌的人到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石二鸟。
赫连绝虽相信沈威远,但终究生性多疑,留了一手,他想等赫连陌派来的人到了将赫连陌抓个正着。果然有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在他刚杀死赫连枫时,赫连绝手下的人冲出来想要抓了他,奈何这人身法极高,以一敌十还占了上风。
后又来了一拨人,这才是赫连陌的人,黑衣人趁此机会逃走,赫连绝的人被生擒,那时赫连枫已死,他百口莫辩。
赫连绝连夜派人截杀赫连陌,却好似每每都能被赫连陌提前知晓,故意避开。
直至赫连陌于私下拜见北离王君,将赫连绝杀赫连枫的证据呈上。
赫连陌装得一副手足情深的模样,不想在朝堂公开赫连绝的恶行,可赫连枫也是他的哥哥,他左右为难,只能私下上奏王君。
北离王君震怒,这半年赫连绝如何仗着权势地位打压赫连陌他都看在眼里,但一直默不作声,想看看赫连绝会不会见好就收,却没想到他变本加厉,竟真的做出残害手足一事!
赫连绝原本以为这事能嫁祸在赫连陌身上,却不想被倒打一耙,种种证据指明他就是杀死赫连枫的凶手。
赫连绝辩无可辩,直喊冤枉:“父王,儿臣真的没杀大哥,若赫连陌没有杀心,为何他会出现?”
“那是因为孤派他亲自去接枫儿回城!”
赫连陌以赫连枫的儿子生辰将近,闹着要见父亲为由请旨让王君派他去接赫连枫回来,从前小少爷的生辰都是一家人在一起过得。
纵然王君对赫连枫有怀疑,但终究未有定论,不能寒了孩子的心,便准允,却不想赫连陌竟亲眼看见赫连绝的人杀死赫连枫。
“杀大哥的是一个武功极高的黑衣人,能以一敌十,北离境内少有这样的人,”赫连绝慌乱的四处看,像是想到什么,“九百万!定是靖国公主身边那个侍卫,他武功高……”
“混账!孤看你真是得了失心疯,”北离王君怒斥,“你不是上赶着去招惹人家公主,今天邀蹴鞠明天邀喝酒,怎么这会出了事,倒是怀疑到人家头上来了?你告诉我,她杀枫儿有什么好处?”
“这就是好处啊,她为了打压我……”
北离王君对赫连绝的狡辩彻底失望,将桌上的羊骨摆件砸在他头上,鲜血顺着他的额角留下:“王后生病,孤亲眼看见那侍卫这几日跟着和丰日日来宫里为王后诊脉,还是你亲妹妹请她来了!怎么,难道是你亲妹妹要害你?还是说你觉得孤瞎了!”
赫连绝哑口无言,他亦不知那黑衣人究竟是谁,为何要杀赫连枫又嫁祸于他。
赫连绝跪在地上:“父王,你相信儿臣,儿臣真的没杀大哥,儿臣怎么能做出杀死自己亲哥哥的事呢父王!您还不了解儿臣吗?父王!”
“孤不敢了解,”北离王君走上前,蹲在赫连绝面前,捏住他的下巴,“你这段时间,从你二哥手里抢走了多少权力你自己心里更清楚,你把你二哥逼得除了上朝每日连门都不敢出,生怕哪件事做的不对第二日又是十几个人轮番弹劾!”
“赫连绝,你逼二哥,杀大哥,下一个,是不是就该弑父篡位,坐上孤的宝座了?!”
赫连绝觉得自己下巴几乎要被捏碎,疼得说不出话。
“来人,把三王府给孤封了,赫连绝革除王子身份,贬为平民!”
“父王!”赫连陌也跪在地上,言辞恳切,“父王息怒,如今王后病重,受不得刺激,还请父王别革了他的身份。”
“事到如今,你还替他说话?”
“儿臣更是为父王着想。人死不能复生,朝堂坊间本就对大哥的死议论纷纷,若您这时罚了三弟,不就昭告天下,三弟残害手足。国母病重,边疆不稳,王子死一废一,会致朝堂动荡,百姓不稳啊。”
赫连陌匍匐于地,满眼真诚,额头被磕得红肿。
北离王静默一会,松开赫连绝,疲惫地坐回王位,良久才说:“王后身子抱恙,赫连绝为生母祷告在王后病好前,闭门不出。”
赫连陌松了口气,赶忙去将倒在地上的赫连绝扶起来:“三弟,三弟起来。
直到出了大殿,赫连绝猛地将他推开,满眼仇恨:“是你做的吧?二哥,你真是好心机啊。”
赫连陌还是一副温润谦和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刺耳:“三弟为王后祈祷时可要诚心些,不然,王后的病可就好不了咯。”
“赫连陌!”赫连绝一拳砸在赫连陌的脸上,宫人们赶忙上前拉住他,赫连绝嘴里骂着,“你不得好死!赫连陌,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见小太监要去禀告,赫连陌拦住他,一手捂着嘴角:“三王子只是受了刺激,莫要给父王添堵了。”
这个太监直属北离王,即便赫连陌这样说,他回去还是会将外面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阐述。赫连陌如此做,不过是再加重北离王对赫连绝的失望。
·
一年的相处祁瑶也看出了赫连衾夭的真面目,果然如她所想,他并未良善之人。
她曾亲眼见过前一日仅撞到他的人第二日面目全非的死在大街上。若一次两次只是偶然,那么多次下来,祁瑶再觉得是偶然就真成傻子了。
赫连衾夭不仅杀百姓,还杀官员,且是无规律的杀,那人或许从未招惹过他,只要他心里不爽,就会杀。
“疯子。”
祁瑶暗骂,槐安见过几次尸首,分析说伤口平整干净,赫连衾夭会用刀。
可他对外是个连箭都射不准的储君,无人怀疑到他头上。
祁瑶将赫连衾夭的为人告知沈威远,让他警惕此人,也从沈威远口中知道了她从前不知道的,关于赫连衾夭的事——
赫连衾夭的生母曾是荣甘王妃,生下他后的第十年因病离世,整个宫燃起大火,烧死了数十位宫人,而赫连衾夭因为被小公子们关在马术课的茅房而躲过一劫。
王妃自裁触怒了北离王,下令将本为平民的荣甘百姓贬为罪奴,与蒙阴百姓无异、
“怎么会这么巧?”祁瑶呢喃,“可他那时才十岁……”
“我十岁就能单挑半个武林。”槐安在一旁道,习武之人的直觉很准,他一早就察觉到赫连衾夭有危险,提醒祁瑶远离他。
但祁瑶要做的事又与他息息相关,所以每当祁瑶要去找赫连衾夭,槐安必跟在她一侧。
赫连沙棠原本在公主府,听闻赫连绝从王宫回来就离开去三王子府,祁瑶送她离开,心里却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深呼吸两次,安慰自己是这几日没睡得好。
赫连沙棠前脚刚走,槐安就将祁瑶带到后院的马厩,就见一黑衣染血的人被反手绑在木桩上。
祁瑶蹙眉:“四王子?”
“他偷闯公主府,被我抓了。”槐安解释。
赫连衾夭头也未抬,冷笑:“若非我受伤,气息不稳,你察觉不到我。”
“察觉得到,我很厉害。”槐安不屑。
如今赫连枫已死,赫连绝被厌弃,若赫连衾夭再死,那北离就只剩赫连陌,届时北离王君自会忌惮又无可奈何。
如今离二哥继位只剩一年,在这一年之内,从监视四位王子到只监视一位,不是件难的事。
“公主不打算救我?”赫连衾夭猜出她心中所想,“或者说,公主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
祁瑶劝赫连衾夭对赫连枫动手,然后嫁祸给赫连绝或赫连陌对他都有利无害,因为她知道后两者绝对有一人会动手,一旦赫连衾夭知道了,那对她的信任也会多几分。
而想杀了赫连枫后全身而退不是件容易的事,赫连衾夭死了就死了,就算不死,人在生死攸关之际只会用处全力,她也能看出赫连衾夭的真正实力。
见祁瑶没回话,赫连衾夭了然一笑:“公主今日不救我,明日便有我死在公主府的消息,公主信吗?”
“公主觉得,我有本事杀公主府多少个人?”
“公主所求不过回到靖国,何苦为难于我?况且,公主同我合谋时,可不是这一套说辞。”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祁瑶冷眸看他,微微眯眼,“槐安……”
槐安等的就是这句,抽出剑就往赫连衾夭刺去,祁瑶大惊连忙上手阻拦,即便槐安反应再快剑边还是擦过祁瑶的手心,划出一道血痕。
祁瑶来不及喊疼,用没受伤的手拍了下槐安:“你干吗?”
“杀了他啊。”
“谁让你杀他了?”祁瑶气急,又打了好几下他,受伤的手都在抖,眼泪都被逼了出来,“我是让你放了他!”
槐安掏出伤药刚想为祁瑶上药,祁瑶深深叹了口气:“我这伤口不用管它一会自己就愈合了,你看看他——”祁瑶指着赫连衾夭,“他都快死了。”
祁瑶怕公主府也有内奸,便让槐安将赫连衾夭送入他的房间,槐安停住不动,祁瑶知道他不愿意,苦口婆心:“整个府里,就你那和我那最隐蔽,总不能去我屋里吧?”
“那不能。”
“所以呀,还能去哪呢?”
槐安屋里。
槐安:“就在这。”
祁瑶:“哪?这?马厩?”
槐安点头:“我可以和府里的人说,我要在这练功,不许他们靠近。”
“现在是冬天,他没被刀砍死就先被冻死了。”
槐安想了好久,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脸色不善地往房间走,到了屋里直接给人扔床上。
祁瑶在后面感同身受的疼了一下,翻出各类伤药摆在旁边,示意槐安给他上药。
槐安带着气,上药的手自然没个轻重,赫连衾夭上完药后的脸色白得没比上药前好多少。
祁瑶刚准备走,赫连衾夭拉住她的衣袖,被槐安瞬间打落,将祁瑶扯到自己身后警惕的看他:“你干吗?”
“我饿了。”
“得寸进尺,饿死你得了。”槐安忍无可忍,拉着祁瑶的手就要离开。
赫连衾夭轻笑出声,挑眉看他俩:“知道我来时,路过三哥府邸,瞧见什么了吗?”
祁瑶停住脚步,方才那不好的预感再次升起。
并不晴朗的天气,将屋内分成了明与暗。
祁瑶和槐安站在光亮中回头看,赫连衾夭独自待在暗处,像是盘踞很久的蛇露出了信子,蛇尾沙沙作响,眼眸里藏着剧毒。
“你若现在去,或许还能给那乞丐收个尸。”
祁瑶只觉内心一瞬间暴风骤雨,她顾不得其他,转身就往府外跑去。
她急促的呼吸着,她只想跑得再快些,因为路面下雪结冰滑了好几次,就在险些滑倒时被槐安拉入怀中。
“我带你去。”
槐安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祁瑶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在街上腾空而行,很快便到了三王府旁最高的那棵树上。
府外围了许多侍卫,府内亦有人围在一起,而最中间躺在地上的,就是沈威远。
他被扒光衣服按在地上,身上鞭痕累累。
——日后若相见,公主切记,您不认得我。
——若我遇险境,公主也莫要救我。
赫连绝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拉起来,地面结了冰,留下了他的脸皮。
祁瑶捂住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泪如雨下,她死死攥着槐安的衣裳。
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
那是靖国的侯爷,是沈云意的爷爷,是连父皇都要敬三分的老将军,却在北离被如此折辱!
“槐安……槐安……”祁瑶哭得说不出话,她努力平复心情,“你去放、去放火……”
“沙棠公主在那,我把你放下去,你去找她吸引注意,然后我去放火,在他们都去救火时,我去将老侯爷救出来,是这个意思吗?”
槐安轻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别哭,你别哭,没事的,我们一定能救老侯爷出来。”
祁瑶拼命点头,胡乱擦掉脸上的泪,语气祈求:“求你了,槐安,救他出来,求你了。”
“我会的。”
槐安将祁瑶放回地上,自己折身离去,祁瑶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让自己冷静下来,几个呼吸间,她快步走到离三王府的不远处,假意刚看见赫连沙棠,扬起手叫她一声:“赫连沙棠!”
赫连沙棠因为在赫连绝这吃了闭门羹,正准备离开,见到祁瑶颇为惊讶,上前:“你怎么来了?”
又皱眉,靠近些仔细瞧着:“眼睛这么红,你哭过了?”
“没有啊,好端端的我哭什么,”祁瑶露出笑,揉了揉眼睛,“我听说瑟卢伦河冬日有冰嬉,太阳落山就没了,想着赶快来看,走得急就被风吹迷了眼。”
说到这,祁瑶瞪了下赫连沙棠:“你怎么不带我来看呢?”
赫连沙棠挠挠头:“这几日阿妈生病,我就给忘了。哎呀,并非就这一日,今日错过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我就要今日看。”
“行,看。”赫连沙棠拗不过她,只好带她去。
路过三王府,祁瑶回头看了眼,小声问:“三王子还好吗?”
“真是奇怪,三哥都不见我,也不知道又是谁惹他生气了,”赫连沙棠冲王府大门翻了个白眼,“四个哥哥里,属他脾气最差,要不是因为他是我亲哥哥,我才不会理他。”
祁瑶知道自己这时候该笑一下,但她实在是扯不出笑意来,好在赫连沙棠并未注意。
终于在她们快走远,身后有人大喊:“着火了!”
是槐安的声音!
祁瑶立马回头,只见三王府东边浓烟滚滚,赫连沙棠松开祁瑶就往回跑,祁瑶也紧随其后,一直跑到府内被侍卫拦住。
赫连沙棠拦住一个婢女询问:“我三哥呢?”
“公主放心,三王子在后院,没有事的。”
下人们正在救火,祁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问:“是哪起火了?”
赫连沙棠答:“东边是庖屋,你们靖国不是有句话叫‘君子远庖厨’,我三哥就因为这句话从来不去庖屋。”
“这句话并非是不让进庖屋的,它下一句是‘见起生而不忍见其死’,是指实行仁……”
“打住打住,谁要听你们那些大道理。”赫连沙棠捂住耳朵,扭着头,“三哥!”
祁瑶身形僵住,垂着眼眸,怕看他一眼都掩盖不住她眼中的恨意。
赫连绝走到她们面前,皱眉:“你俩怎么来了?”
“你还说呢,阿妈病了也不见你去看一眼,”赫连沙棠不满意的抱怨,“和丰想看冰嬉,我便要带她去瑟卢伦河,正巧看见你府上着火,我担心你就来看看。”
赫连绝怀疑的看了眼祁瑶,这火来的甚是蹊跷,还不等他多想,下人急匆匆跑来:“三王子,那贱奴被人救走了。”
祁瑶心里松了一口气。
“什么贱奴?”赫连沙棠问。
“没什么,”赫连绝瞪了那下人一眼,“你们快走吧,再不去看冰嬉太阳就要落山了。”
“三哥你是不是又在欺负蒙阴百姓?”赫连沙棠皱眉,“我都和你说过……”
“赫连沙棠。”赫连绝面色不虞,声音里带着警告,显然已经耐心告尽,“这没你的事,赶紧走。”
“你以为本公主愿意来啊!”
赫连沙棠气得转身就走,祁瑶跟在身后却被叫住,她回头看赫连绝:“我府上着火的事,与公主有没有关系?”
“三王子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我烧你的房子,对我有什么好处?”
祁瑶坦荡的对看他探寻的目光,盈盈一笑,略微福身:“告辞。”
出了府不见赫连沙棠的身影,问过门口的侍卫才知道她刚刚气鼓鼓地离开了,祁瑶也往来的方向走。
害怕身后有人监视,即便心里再着急也走得很慢,走走停停,还在路边的几个摊位逗留一会,俨然一副出来游玩的样子。
直到回了公主府才往后院跑去,几个宫人端着一盆盆的血水,她几乎要瘫软在地,拉住小芜颤着声音问:“怎么样了?”
“没事,公主,没事的。”小芜握紧她的手一遍遍安抚,“别担心。”
祁瑶一直在门口守到深夜,让小芜将今天下午见过沈威远的人召集起来,她看着他们,一共是七个人,三男四女。
他们并不认识沈威远,有的或许认识,但没认出来。
祁瑶知道他们会很好奇为何她如此看重这个人,府医出来,告诉祁瑶只要熬过今晚就没事了。
祁瑶终于放下心,长舒一口气。
“我叫你们来,是有一件事。”祁瑶站起身,伸直胳膊双手交叠,又收回来,弯腰。
行作揖礼。
他们惊诧,纷纷退至两边跪下,无人敢受公主的礼。
祁瑶直起身温声道:“你们都起来。”
七人无一人敢动。
祁瑶只好继续说:“你们跟着我来到北离这一年,我从未打骂责罚过你们。因为我知道背井离乡的滋味不好受,你们其中许多都是被迫而来,我想尽我所能,让你们在北离过得好一些。”
“屋内的人,很重要。他关乎靖国的命,百姓的命,我的命,还有你们的命。今日,我——靖国和丰公主祁瑶,在此请求各位,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让它烂在肚子里,不要同任何人讲。”
“你们今日,就当没见过他,好不好?”
“奴婢不会说的,”有一宫女站了出来,“从前在靖国。公主就从未责罚过任何宫人,还总替宫人说话。奴婢们都知道,公主是最好的公主,奴婢不是被迫来的。”
又有一人走上前,眼眶通红:“奴婢也不是,公主或许忘了,三年前您在吴公公手下救了一个不慎打碎江妃娘娘玉镯的一个宫女,那就是奴婢。奴婢自那日起就希望能为公主报恩,当知道公主要来北离,是奴婢主动和皇后娘娘说的,奴婢愿意来。”
“奴才也是。”
“奴婢也是。”
“奴才是被派来的,但在北离的日子过得比靖国还要好。”
看着他们一个个站出来,祁瑶仰头看着清明月光,掉下泪来。
人群散去,祁瑶独自来到沈威远的屋内,她慢慢走近,身上的伤痕太多不能用被子捂住,只在身上盖了件披风。
露在外面的手的指甲少了三个,在往上看,他的脸被完全包住,白布上还有渗出的血。
祁瑶无声的落泪,侧过头不忍再看。
她对着床上的人跪了下去,叩首。
谢他忠诚,谢他大义,谢他活着。
一件氅衣搭在她身上,祁瑶偏头,是槐安。
他像是刚拾掇了自己,高束的墨发还有些乱,发梢与眉毛处还有烧过的痕迹。
祁瑶与他出去,拉着他仔仔细细的检查,确认他没别的伤才放下心来。
再抬头,落入少年澄明如泛着光的湖水般的眼眸,祁瑶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里那颗自一年前不知不觉种下的、被她刻意忽略的、名为心动的种子,在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朝夕相伴中默不作声的破土而出。
于今夜,皎皎月光下。
于今夜,见到他时的心安中。
和祁瑶说:公主,你喜欢上他了。
他叫槐安,是被你二哥用九百万忽悠来北离保护你,武功天下无敌,脑袋却并不聪明的江湖少侠。
公主,你大概是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他了。
“你看什么呢?”槐安摸了摸脸,“我没洗干净吗?”
祁瑶轻笑:“我给你剪发修眉吧。”
她指了指槐安的发尾:“烧焦了。”
屋内有烧的热乎的暖炉,祁瑶将他的发带解开,墨发倾斜而下,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着:“怎么这么长,你上一次修发是什么时候?”
“十岁。”槐安感慨一句,“原来都过去八年了。”
祁瑶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要不你叫我一声师父,我日后每天都替你束发。”
槐安轻嗤一声,懒得理她这种趁机占便宜的行为。
“槐安,如果回去之后,你想做什么?”
“继续闯荡江湖。”
“江湖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喜欢的?”
槐安刚一动头,祁瑶就“诶”了声:“别动,差点剪坏了。”
槐安只好停住:“你看眼窗外,有什么?”
祁瑶看了眼:“月亮?庭院?雪?”
“不,窗外有束缚。但江湖不一样,那里只有自由。”
“我在宫里也挺自由的。”祁瑶嘴硬。
“你拉倒吧。”槐安轻咳一声,“说句好听的来听听,等回去后本少侠勉为其难带你闯荡江湖。”
“别了,我可不想为了杀个人跑南闯北的。”
“我那是没钱花了才揭榜,到时候我有九百万,下辈子都花不完……哎哟,你扯我头发干什么?”
祁瑶赶忙摸摸头心虚地安抚:“不是有意的。”
她决定还是以后找个机会和槐安说一说这九百万的事吧。
“好了,让我看看。”祁瑶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转过来,仔细端详,“真不错,还有眉毛,我给你修一修。”
祁瑶凑近他,仔细的为他修眉,眉头轻蹙:“这缺了一块,要不明日给你画一下?可别质疑我的手艺,我可是从小看着父皇给母妃画眉长大的。”
许久也得不到回应,祁瑶推了推他:“怎么不理我,想什么呢?”
槐安看着她,眼睛里满是疑虑与认真:“我方才,想亲你。”
吧嗒。
手中的刀片掉落,被槐安瞬间接住,放回桌上:“为什么?”
祁瑶一直觉得槐安与寻常人不同,他从小被师父养在山中,生活里只有习武,十岁下山后师父告诉他可以靠武力挣钱养活自己。
他的前十七年除了师父外没和任何人长久相处过,无人教他礼仪与道理,看不懂世间的弯弯绕绕,也不懂男子与女子之间可能会产生的情意。
而在与祁瑶的一年多,他于夜色中第一次想亲吻一个人。
那是本能。
一个少年,被姑娘吸引时在内心产生的本能反应。
“你困了吧。”
祁瑶笑,看了看月色:“太晚了,快回去睡觉。”
槐安乖乖起身离开,走前还不忘看一眼铜镜,夸一句:“弄得不错。”
祁瑶弯了弯唇,看着他走远。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退缩,在知道槐安可能也喜欢自己时。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回到靖国,即便她一直为此努力着,也不知道自己多久能回去,更不知道下一个被按在雪地中伤痕累累的会不会是她。
即便这些都不用想,她是公主,是靖国唯一一个公主,父皇不会允许她同槐安在一起。
槐安是江湖无牵无挂的少侠,是天地间随性恣意的少年郎,她何必将人拉下来,同她一起受这份担惊受怕,困苦磨难。
·
沈威远第二日午后醒来,看见祁瑶时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多谢公主,只是公主救了我,赫连陌就会怀疑上公主。”
“赫连陌?”
祁瑶蹙眉,如果赫连枫死了,赫连绝被废,那最受益的人除了赫连衾夭就是赫连陌。
“侯爷看似是赫连绝的堂客,其实暗地里帮的是赫连陌?”
沈威远点头。
“侯爷的最后一步是什么?以自己的死,完成什么?”
“我从未想过会死。”
这是什么意思?
祁瑶紧紧蹙眉,思索自己遗落的线索。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多谢公主,可他从前说若是遇到险境,也别救他,就说明老侯爷知道自己会得救。
他如何知道的?
祁瑶救他,是因为赫连衾夭的提醒。
不对,三王府在城西,怎么路过也不会路过那,赫连衾夭说他路过,这怎么可能?
难道是……
沈威远证实了祁瑶的猜想:“是老臣同他说的。赫连衾夭此人的城府绝非另外三个王子能比,他们斗不过他。所以老臣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
祁瑶惊出一身冷汗,好险的一步棋,但凡有一点差池,他就会命丧于北离。
“公主的心性老臣从来都是知道的。”
老侯爷的视线落在祁瑶身后,她转身,看见赫连衾夭不是何时出现在门口,靠站着。
见他们注意到他,遂上前来伸头瞧了眼,啧啧两声:“真惨。”
“为国战,甘之如饴,何言惨字?”
“靖国的皇帝值得你这样做?”赫连衾夭不解,“我瞧着,他好似也不怎么样。”
“你放肆。”祁瑶呵斥。
“值得。不止陛下值得,靖国的百姓也值得,”沈威远并不生气,“如此情意,储君殿下或许以后会明白的。”
祁瑶鼻头微酸,这还是除韦相爷外,她第一次听见有臣子说父皇值得。
“老乞丐,你帮了我,我亦让她救了你,咱俩扯平了吧?”
“自是如此,多谢储君殿下。”
赫连衾夭微微歪头:“你们靖国人,还真有趣。”
说完,折身离开,祁瑶跟了出去,叫住他:“你今日要上药吗?”
“等你想起来,我早死了。”
“你若一直不出现,只会引人怀疑。”
祁瑶提醒,也在赶人。
“不用担心,我这会就走,”赫连衾夭双手抱臂,“你为何不杀了那七个人?死人才是不会说话的,杀了他们岂不一劳永逸。”
“他们是靖国的子民,怎可随意杀之?我相信他们,他们不会泄露一句。”
“我方才还觉得你挺聪明的,却没想到,依然蠢得可以。”赫连衾夭走近她,却被槐安拿着剑抵了回去,“没有人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即便不怕死,他们也怕疼。靖国的公主,我奉劝你一句,别把人心想的那么美好,否则你终究会为你的妇人之仁,尝到苦头。”
赫连衾夭走后祁瑶气的回到沈威远屋里,忍不住骂:“人面兽心!穷凶极恶!狼心狗肺!何其毒也!”
沈威远也赞成:“公主还是要离他远些。”
“侯爷,与虎谋皮,焉有其利?25”
“可是公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26”
·
赫连衾夭走的那天,祁瑶午后照例去王宫给王后看病,与王后闲谈时她问起:“沙棠今日本想带你去看冰嬉,但有事耽误了,便让她四哥哥带你去,上午可玩得开心?”
祁瑶一愣,看向赫连沙棠,后者冲她眨眨眼:“今日四哥早朝都没上呢。”
王后也笑,一双精明的眼睛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祁瑶,臂弯处躺着一只正在熟睡的黑猫。
“靖国少有冰嬉,昨日本想和沙棠公主一同,但有事耽误了。”
“都看见什么了?”
祁瑶垂下眼眸,思索着该如何应答。
“我从前读过一句诗,甚花间,儿女笑盈盈,人添雪狮成27。讲的就是堆雪狮,从前也见过,但与北离的不甚相似,更添新奇。四王子还想带我去试一下冰嬉,但我太怕冷,便退拒了。”
“这孩子,从前就掉入冰河中过,如今还敢去玩,这不,又伤着了。”
祁瑶蹙眉,面露迷茫:“四王子受伤了?”
王后含笑看她:“他能忍,你不知道也正常。”
偏过头声音抬高了些:“王君出来吧,我就说衾夭从不说谎,这不,说得一模一样呢。”
话音刚落北离王君和赫连衾夭从屏风后走出来,王后解释:“你别气我们瞒你,衾夭今日不上朝也没提前说一声,王君以为他倦怠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祁瑶只觉后怕,他们这样试探她,只怕是已经将昨日三王府失火的事怀疑到她和赫连衾夭头上,但凡她方才说错一句,后果不堪设想。
“要我说啊,四哥倦怠也是真的,他拿和丰当挡箭牌呢。”
赫连沙棠努努嘴,吃了口冰粥,王后睨她一眼一眼:“你少吃些凉的,又该肚子痛了。”
在王宫待着没一会,祁瑶便和赫连衾夭一同离开,两人并肩而走,赫连衾夭先开了口:“你倒是记性好。”
祁瑶方才那番话是从前赫连衾夭还未露出真面目时做样子带她出去玩,路过瑟卢伦河偶然提到的,祁瑶记着,今日说了出来。
她猜赫连衾夭也会这样说。
祁瑶不想理他,一路上都没和他讲话,出了宫与他分道而行才顺了顺气,后怕:“刚刚吓死我了。”
“看得出来。”
“你怎么看出来的?”祁瑶疑惑,“我觉得我装得挺好的啊。”
“你一说谎,就不敢看别人眼睛。”
有吗?
祁瑶回忆一番,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街边有叫卖馄饨的,祁瑶眼睛都亮了,推着槐安就要去吃,槐安突然站定,头微微往后偏了下,眯眼:“有人跟着。”
“谁?”
“赫连衾夭。”
祁瑶往后看,果然在不远处,隔着熙攘人群与赫连衾夭对视。
她收回目光,不在意的继续推槐安去馄饨摊:“不用管他,谁知道又在发什么疯。”
·
从冰雪消融到春寒乍暖,六月的北离依然有些凉意,但草原已经变绿,站在城楼远眺,能看到牧羊人赶着成群结队的牛羊。
一切都变得有生机起来。
别国的商队也会陆陆续续来到北离,在城中交换物资。
祁瑶让人每日都去街上守着,看看靖国的商队有没有来,等到六月底终于等来了,她迫不及待地带着槐安跑出去。
是从扬州城一路北上来的商队,祁瑶装作挑拣货物,听他们交谈:“那这亲岂不就成了一半?要我说啊,指不定是那皇子妃没有这个命呢。”
“可不是吗,还赶上造反。老祖宗不认这个皇妃呢。”
“什么皇妃?谁造反?”祁瑶脸色微沉,凑上前问。
几个商人看看她:“你是谁啊?想打听靖国的事?那不得意思意思?”
祁瑶掏出几块大的碎银,一人一个。
“二皇子,娶了京都沈家的孤女做皇妃,成亲那日大皇子造反了,这都俩月了,我们路过京都时听说大皇子已经被流放,死在路上了。”
“什么?”祁瑶微怔。
大皇兄死了?
——大皇兄对我也很好,每次出门都给我带好些东西回来,还会幼稚地问我更喜欢哪个。
——小瑶瑶,叫声大哥来听听,总皇兄皇兄叫得,甚无趣了。
——你还没马高就想和我赛马?来,皇兄抱你上马,咱兜风去!
祁瑶失魂落魄的回到公主府,坐在院中的台阶上。
沈威远坐到她身边,他身上的伤基本好了,只是面容无法复原,脸上伤疤可怖,只能戴面具示人。
“按照计划,至多两月,二殿下会登基,公主,你快要能回家了。”
“也就是说,父皇只能活两个月了,是吗?”
沈威远沉默。
祁瑶将头靠在膝盖上,安静的掉眼泪。
“侯爷在北离的这段时间,会想沈小意吗?”
“偶尔会,但更多时候想的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我会想很多人,想我的母妃和父皇,想二哥和沈小意,想彩云宫,想京都的每一寸土地。”祁瑶声音很淡,让人听不出情绪,“我从前因为不喜欢皇后,所以对三皇兄多有成见,因为李贵妃总和母妃作对,所以对大皇兄分外疏离。可来到北离的这一年半,总会梦到从前,在梦里察觉,好像只有我这样,我的那三个哥哥从来都只将我当妹妹看,不在意我是哪个宫里生的。”
祁瑶总觉得,自己与大皇兄不亲近,可听闻他死了的消息,心中的难过铺天盖地而来。
“公主,我已拿到了许多北离的军情与地图,不多时便会离开,无论公主遇到何种险境,请一定要坚持下来。二殿下一定会来接你回家。”
·
沈威远是在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深夜独自离开的,他扮作靖国商人,跟着返程的商队一起走。
自他受伤后便待在公主府,靠槐安往二王府送信与赫连陌联系,槐安被跟踪过许多次,多的时候会派十几个人同时跟他,都被他甩掉。
未曾有人知晓沈威远住在公主府。
祁瑶来的这一年半向北离王君提过想要寄家书回去,却屡屡被搪塞,祁瑶便知,北离王君不想她与靖国有任何联系。
他要她眼盲耳聋。
而这次,随着靖国新皇的消息一起来的,还有新皇以先帝与和丰公主生母崩世为由,让祁瑶回靖国过年。
祁瑶听到这消息时,第一个想法是——原来母妃也去世了。
她想起自己两个月前有一夜不知梦到什么了,被槐安叫醒时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泪水。
她只觉得自己被巨大的悲伤包裹住,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网要将她紧紧套住,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仿佛一个溺水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哭累了后攥着槐安的衣角,在他怀里又睡了过去。
而如今听闻母妃离世的消息,祁瑶才明白,都说母女连心,那她莫名如此痛苦的那夜,正是母妃离世那天吧。
“想什么呢?”
槐安在年初时在院里为祁瑶扎了个秋千,祁瑶总喜欢坐在上面发呆。
“在想母妃和我讲的她与父皇的事。”
除却因为她和亲,母妃与父皇产生的隔阂外,祁瑶没见过他俩吵过几次架。
母妃看向父皇的目光总带着笑意。
书上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母妃却告诉祁瑶,她是自己找到父皇,主动要求入宫的。
母妃说那是她最勇敢的一回,她后来无数次感谢那时候这样勇敢的自己。
“可父皇是因为杨家的压力让母妃进宫的,这不是人质吗?”祁瑶初听后觉得不对。
“不是的。”春日里,彩云宫院里的栀子花与海棠花都会盛开,母妃就爱让人搬个摇椅躺在上面,给祁瑶讲她与皇帝的故事,“你父皇当初不同意的,他说‘你一个女儿家,做不得这么多事。宫里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夜深了,出宫去吧,此事莫要再提。’”
母妃学着父皇当时的样子,自己将自己逗笑:“我央求了好久才得以入宫。”
“母妃为何必须要入宫?”
“因为我喜爱你的父皇。”母妃目光温柔,声音轻缓,像是在说心里最为美好的事,“我从前胆子小,性子也弱,在京都贵女中并不出众,每逢少爷小姐们的宴会我都是不起眼的一个。有一次正吃着糕点突然被点名要我弹琴,我那时嘴都腾不出空说话,是你父皇替我解了围。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天气算不上好,他摇着羽扇从外面走来,说‘江姑娘的琴技是我母后都夸赞过的,你要想听,去找我母后要恩准去。’”
“就这样啊。”祁瑶撇嘴,“这也不够轰轰烈烈嘛。”
“姑娘家的心动都是寂静无声处迸发的,哪有话本子里那些生啊死啊的誓言。”
祁瑶一直不赞成母亲的话,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对槐安动心,才明白原来母妃说的都是真的。
姑娘的心动,于寂静无声处最为震耳欲聋。
“后来呢?”槐安问。
“后来母妃就进了宫,生下了我,因为我的和亲与父皇隔阂,到如今,他们都离开了。我来北离前,和母妃约定,要她一定要等我回去。我们拉过钩,但是其实,我那时候就想说,如果很难,那么母妃不用为了我熬着。在成为我的母亲之前,她先是她自己。”
“其实,母妃是真心喜欢父皇的,父皇也十分珍爱母妃,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你总会被这个人吸引,想看见他,与他说话,同他相处。你的心情会因为他而被牵动,会想抱他,亲他,想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
说这话时,祁瑶的视线落在一旁,不敢看槐安。
槐安眉头微皱,看向祁瑶,并未再说什么。
·
花市开集,祁瑶带着小芜去买花,遇到赫连衾夭。
他邀请祁瑶今年冬天去瑟卢伦河看冰嬉,上次做谎没能去,今年补上。
“到时若我无事,四王子可再邀我一次。”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为何拒绝?”
“新皇登基,你就不想回去?父王拒了第一次,难保会拒绝第二次。”
祁瑶知道他在套她的话:“我是去是留是王君决定的事,你我都无法插手,四王子同我讲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王君……”赫连衾夭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字,笑意更盛,在祁瑶眼中却像是条毒蛇,他单手敲在桌上栽着栀子的花盆,花瓣瞬间掉落,又往桌上放了块银元宝,“公主,栀子娇嫩,不宜养在北离。”
“什么人呐!”赫连衾夭走后,小芜气愤的朝着他的背影打了两下,赫连衾夭像是背后长眼了一样,竟回了头,小芜吓得赶紧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祁瑶被逗笑:“端着这花,走吧。”
“啊?这都秃了还要啊?”
“有人付了钱,不要白不要。”
刚走没几步,祁瑶突然意识到:“不对啊,我怎么总能在大街上遇到他?”说着,往后看了眼,“不会被人跟踪了吧?”
“没有。”槐安在一旁道。
也是,若真有人跟着,槐安早察觉出来了。
祁瑶不做多想。
回去后,祁瑶将花盆摆在屋内最明显的位置,左看看右看看,喜欢极了。
槐安早在靖国皇宫初见她那一段时间就发现她对栀子与海棠有别样的喜爱。
“等回去时,带着这盆花,”槐安主动说,“栀子金贵,不宜养在北离。”
“竟还能从你嘴里说出这话,”祁瑶瞄他一眼,又猛地抬头,像是看见什么离奇的事,“你笑什么?”
槐安一愣:“我笑了吗?”
“笑了啊。”祁瑶也笑,“真傻,连自己笑了都不知道。”
她只是随口的一句,说完又继续看她的花枝。
槐安垂眸瞧着她,对她的话不置可否,轻声附和:“确实傻。”
到如今才看清自己的心意。
“朝中的武官是怎么当的?是同江湖榜一样,我打败将军就能代替他吗?”
“你说的那是武馆不是武官,”祁瑶轻笑,“虽为武官,文试也是要考的,要熟读兵法,会带兵打仗,会引经据典,可不是打打架那么轻松地。”
喔。
槐安有些失落,又问:“京都地价多少,九百万够不够买个宅子?”
“不知道。你在京都买宅子做什么?”
槐安不会说谎,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住。”
祁瑶:?
槐安在她抬头看他之前转身离开,不让她看见自己红了的耳朵。
“莫名其妙。”
·
十一月下旬,靖国景安王祁珩将左七部逼退嘉羿关百里外的消息传入北离,不止如此,他还直接斩杀了三位部落的族长。
而这三位,正是每年会来北离的那三人,人们默认他们为亲北党。
十二月,北离王君将祁瑶叫进宫,嘘寒问暖了好一会才说:“当初你来北离是为两国和平,如今你已经来了两年,与孤那几个孩子没有缘分,但孤与王后早将你当女儿看,上次你皇兄向孤讨你,孤便舍不得。如今天寒地冻的,等来年开春,孤就派人将你送回去,日后回了靖国,记得多写信给孤与王后。”
今年北离的雪很大,好多次大雪封路半点都走不得,确实不宜即刻动身,但既然已经答应,便不会再有改动。
祁瑶按捺住心里的雀跃,面色沉静:“多谢王君。”
“沙棠很喜欢你,你要走了,她定是得哭上好几日,你得了空,便去看看她。”
“好。”
直到出了王宫,祁瑶终于忍不住,拉起槐安的衣袖激动地语无伦次:“我能回家了,槐安,你听见了吗?我能回家了!”
槐安任由她扯着,还得注意她如此蹦蹦跳跳会不会被周围的人撞到:“听见了,我的九百万也要到手了。”
祁瑶听到这话突然停住,面露难色,试探的问:“你说,假如皇兄反悔了,不给你九百万怎么办?”
“那……”
见槐安眉头一皱,祁瑶连忙改口:“不是不给,是不给那么多,你也知道九百万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就算是皇兄也没法一下子拿出来呀,对吧?”
好像有理,槐安点头:“那就让他给我写张欠条,慢慢还就是。”
祁瑶干笑两声,槐安竟然会想到让皇帝给他写欠条。
夜色。
祁瑶挖出宫人用槐安初来北离时偷拔的花瓣酿的酒,也没理会衣裙沾泥,把槐安拉入屋内。
“你可有口福了,”祁瑶双眸含笑,眉宇间难掩得意,“我煮酒的手艺,那可是京都一绝。”
祁瑶将切好的水果倒入小锅中与茶叶一起翻炒,又少量而多次的加入清酒,槐安安静的等着,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弄好。
他小口尝了下,微微蹙眉,直言:“谁给你评的京都一绝?”
“宫人们啊。”
“他们骗你的。”槐安将酒放在一边,“难喝。”
“怎么可能?”祁瑶给自己倒了杯,喝下去的下一瞬又吐了出来,“好难喝!”
槐安看了看没被糟蹋的食材,挑了几个放在锅里,又倒入酒,没过一会倒出一碗尝了口,又给祁瑶倒了碗:“尝尝。”
祁瑶微抿,惊奇:“你还会煮酒?”
“我还会做饭,厉害吧。”
祁瑶赞叹:“看不出来,身怀绝技。”
又故意打趣道:“难道闯荡江湖的日子很苦,饭都得自己做?”
见槐安沉默,祁瑶看着他的反应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猜对了:“你过得这么穷吗?”
“倒也不是。”槐安的脸上有可疑的红晕,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但对上祁瑶亮晶晶的眼睛又不想瞒她,“我从前……被人误以为是总吃霸王餐的另一个人,在饭里下了泻药。”
槐安轻咳一声,整个耳朵都红透了:“正巧遇到仇敌,差点没打过。”
一个武功盖世的人,因为拉肚子差点死在别人手里,简直闻所未闻。
祁瑶大脑分速旋转:“所以你觉得是我二哥救了你,你为报恩答应陪我来北离?”
槐安继续沉默。
这反应就是祁瑶猜对了。
“我二哥没和你说过,那些人其实是来杀他的?”
“说了。”
祁瑶:?
“我没信。”
祁瑶:??
“难道真是找他的?”槐安突然反应过来,“不应该啊,我在那之前给那些人的族长杀了。”
“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是群亡命之徒,只要给钱,什么都干,没有人性。”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人当时正在执行任务?”
槐安再次陷入沉默,耳朵红得能滴血。
祁瑶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槐安迅速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齿:“不许笑,信不信我再给你放树上。”
祁瑶瞪他:“你大胆。”
槐安笑里带着丝宠溺:“是,我以下犯上,我大逆不道,我好大的胆子,等公主回去,就让祁二砍了我的脑袋。”
“那倒也不至于。”
两人边说边聊一直到半夜,槐安一个没看住,祁瑶就喝醉了。
原本没察觉她喝醉,直到祁瑶指着天上的月亮说烛灯太亮,让他吹灭。
槐安觉得匪夷所思:“你刚喝了两杯,这就醉了?”
“没有!”
祁瑶酒品不算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要往外走,槐安拉住她,“你去哪?”
“回靖国,回京都,我要回家。”
“现在走不了,大雪封路了。”
祁瑶登时就大哭起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你不让我回家,我要让我父皇砍了你的头。”
槐安从前不喜欢见到人哭,总觉得闹腾,可祁瑶都抱着他的腰哭成这样他竟只觉得可爱。
他忍不住捏了捏祁瑶的脸:“你喝醉了,回去睡觉吧。”
“我不想睡觉,我想回家。”
“快了,我们就快回家了。”
槐安横抱起她,将她放在床上,手被祁瑶拉住。
“我还要和父皇赛马,上次骑得太快,我都没好好看他。”祁瑶微阖着眼,嘴中嘟囔着,“还要让母妃给我做粉蒸丸子吃,要和二哥一起去捉弄大皇兄和三皇兄,还要和沈小意看话本子……”
槐安坐到床边,为她掖好被子:“还要爬山,我答应过你,等回去后,陪你爬到山顶。”
祁瑶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槐安凑近听了听。
“槐安,你大逆不道。”
原是在骂他,槐安失笑,又听她说:“你以下犯上。”
槐安笑意更甚:“属下明知故犯,该当何罪?”
祁瑶竟真的能与他对话:“我也不知道,我要回去问问父皇。”
声音里还带了些委屈。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熟睡后手还拉着槐安。
槐安注视着她,为她理了理额上的碎发:“公主,我喜欢你。”
·
翌日,祁瑶拿着写好的家书入宫。
这是她往靖国传的第一封信,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十页纸都不够,但考虑这信算国书,须得庄重些,她只写了寥寥几句话报平安。
赫连沙棠得知她要走的消息,虽不舍但也理解,送她出宫的路上祁瑶道:“你若无事,可以去京都,我带你玩。”
“京都有什么好玩的?”
“那可多了。满城烟花,三千明灯,火树银花,这还只是一部分,你要是去,肯定都不想回来呢。”
“我还是更喜欢北离的草原。”
祁瑶也不与她争辩,每个人热爱自己的故土本就无错。
“四哥?你怎么来了?”
祁瑶才注意到赫连衾夭站在前面不远处。
“听闻和丰公主要走了。”
“还早呢,如今大雪封路,得明年二三月才能动身呢。”
“那真是可惜。”
祁瑶总觉他话里有话,不免呛道:“无论早晚总是要回去的。”
直到回府,赫连衾夭的笑一直在脑海中浮现,祁瑶也因此有些不安。
小芜安抚她:“公主已经传信回去了,别担心,不会有差错。”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总会觉得心慌。”
“公主只是太想回家了。”
是啊,她太想回去了。
“没事的公主,别担心。”
小芜一遍一遍得安抚让祁瑶焦躁不安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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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定了能回家,祁瑶便数着日子盼着,盼啊盼,盼到靖国的新年。
宫人们采买了红灯笼,将整个公主府装饰的喜气洋洋。
庖夫做了一桌子年夜饭,小芜端了酒来,倒酒时手有些抖,洒出来几滴。
祁瑶笑她:“嫌我压岁钱给的少,带着气来的?”
小芜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站在一边等着布菜,祁瑶赶走她:“大过年的哪那么多规矩,快去同你的好姐妹一起过年去。”
见祁瑶短期间酒杯欲喝,小芜叫了她一声:“公主!”
祁瑶疑惑的看她,等她继续说。
“新岁吉乐,百事安康。”
祁瑶奇怪的看着她,蓦地笑出声:“方才不都祝过了?这是又学了新词,同我显摆呢?”
她摆摆手:“快走吧,这不用你伺候。”
小芜这才离开,在房门前顿了下,又继续走。
祁瑶拉着槐安让他煮酒,上次给她喝馋了,总想着这一口。
“上次你都没捞着喝几口,都让我喝了,这次多煮些,我们一起。”
祁瑶蹲在炉火前,一脸认真:“我顺道也学一学,回去煮给二哥喝。”
“借花献佛。”槐安不满,“你学成后,要第一个给我喝。”
“小气得勒。”祁瑶撇嘴,“给你喝给你喝。”
对于那夜的记忆,祁瑶只记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