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终不似少年游
织尔2025-11-07 10:5314,588

  祁锦华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总在回想自己这一生。

  年少时有兄长庇佑,觉得自己只要做一个玩世不恭的皇子将来顺理成章开府受封当个王爷就好。

  功课学不会,治国之道也听不懂,被父皇责罚的次数多了,渐渐也习惯了。

  父皇大概也看出他与皇兄虽一母同胞,但心智差的实在太大,遂也放弃了他。

  他早早就想好等他开府之后要去哪些地方:先去晋城,那里有世上闻名的丹果,必然得尝尝的。再去庐山,他总觉得是不是因为没亲眼见过所以他才写不出“疑是银河落九天”,万一见到了他说不定也能写出来。还要去金陵、巴蜀、泰山,太多太多。

  这么想着,甚至迫不及待地要第二天就出门,于是天不亮就开始收拾行李,学着书上说的侠客,只拿柄剑,背个小包裹就出门。

  路上特意绕过巡逻的侍卫们,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实在是神清气爽。

  在街边吃了碗馄饨,直接扔下一锭银子。

  又一路问路,找到一家卖马的,选了最贵的红棕大马,看着没有宫里的一半好,但也还行,遂又扔下一锭银子。

  “你和馄饨一个价,那便叫你馄饨。”

  骑着他的爱驹“馄饨”,踏上他向往已久的侠客之路。

  倒也想学书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可京都有主街不得纵马疾驰的律法,他身为皇子自得做个表率,于是只能慢悠悠的在主街晃悠。

  刚到城门,守城军认得他,纷纷行礼:“见过殿下。”

  “都起来吧,”他骄傲的颔首,学着书上玉树临风的大侠做派,“开城门,我要出去。”

  “二殿下恕罪,太子殿下不许臣放您出去。”

  “大哥?”祁锦华前后左右看看,“他来过吗?”

  “早前派人来通知过小臣,吩咐小臣若是见着您,劝您回去。今日太傅要抽查《战国策》,若是您未到,又要挨罚了。”

  祁锦华听得面色发热,轻咳一声:“我现在要去做大侠,学什么《战国策》,赶紧开城门,放我出去。”

  “殿下,您就别为难小臣了。”

  守城军油盐不进,祁锦华只好离开,牵着“馄饨”在城内溜达,试图找能翻墙出去的地方。

  墙还没找到,只听身后有人大喊:“殿下在那!”

  祁锦华往后一看,七八个不同装束的人正朝他飞奔而来,他二话不说拉着“馄饨”就开始跑,于是京都城内就上演了你追我跑的戏码。

  先祖皇帝创立金吾卫、禁军与御林军,负责皇城与皇宫内外的治安,每次巡逻需三家一同派人,互相监督,也能互相约束。

  虽都负责,但金吾卫主要负责皇城,禁军负责皇宫,御林军则是分管这两处。

  终于,祁锦华停在一个死胡同里,气喘吁吁,看着面前几个人:“干什么?追本殿下干什么!”

  “臣等奉太子殿下之令,请二殿下回宫上课。”

  “这是请吗?”祁锦华气地跳脚,“你家请人追四条街啊!”

  “二殿下恕罪,臣等并未想追,是殿下不等臣说话便跑的。”

  好像也是。

  祁锦华牵着“馄饨”跟着他们一同回宫,到宫门口,侍卫拦住,说马匹不可入宫。

  “送去太子府,让大哥好生照看着。”

  等祁锦华到了白鹭殿已是午时,殿内只有韦尚恩一人。

  他磨磨蹭蹭进去,俯身一拜:“太傅。”

  韦尚恩起身对他一拜:“二殿下。”

  祁锦华瞪大眼睛,连忙将他扶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太傅是我的老师,怎么能拜我呢?”

  “殿下不愿上臣的课,臣只能去向陛下请罪,让其撤了臣太傅的官职,为殿下另择人授课。”

  “并非不愿,”祁锦华挠挠头,“这天下还有比您还好的老师吗?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就想出去看看,不是因为您。”

  韦尚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步要走,被祁锦华一把拦住:“您去哪?”

  “去找陛下。”

  “怎么还要找?”

  “辞官。”

  “辞官?”祁锦华大惊,“为何辞官啊?”

  “陪殿下行万里路。”

  祁锦华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您都多大岁数了,还说笑呢。”

  “君子立世,言出必行,并未说笑。殿下若要远游,臣一定随之。年岁并非阻碍,青莲居士四十有三辞官,臣也仅大其七岁罢了。”

  “老师,我的好老师,”祁锦华拉着他一起坐下,“您是太子太傅,我又不是太子,何必对我如此上心呢?再说了,你看看你整日都教我的什么,《战国策》、《定国论》,这都是我大哥要学的,我天生愚笨,哪学得会。”

  韦尚恩随之跪坐下,仔细整理好自己的衣着,腰杆挺直:“殿下何必妄自菲薄?各人有各人之长,臣就瞧殿下不输太子殿下。”

  “也就只有老师您才会这样说。”祁锦华随手翻了翻书。

  韦尚恩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殿下与太子殿下,在臣眼中都是很好的孩子。臣问殿下,出去之后,若遇不平之事,您该当如何?”

  “自然要公正处理。”

  “靖国律法您可熟知?若遇犯欺行霸市者共十人,该如何论罪?若遇因拖欠工钱纷争,被打人者家中急需救命钱,该如何论罪?靖国边陲多少军队驻守您可熟知?拳脚功夫殿下可精通?他国语言殿下可学会?”

  “殿下,您是靖国尊贵的二皇子,同样,也是能造福百姓的二皇子。臣不反对您出去看看,只是靖国太大,陛下与太子殿下总有管不过来的地方,到时殿下若是遇到了,解决一二,不是更好?”

  “老师教训得是,学生知道了。”

  “下月祭天大典之后,臣会奉命去扬州查盐商,殿下虽臣一同去吧。”

  “我可以吗?”祁锦华瞬间抬头,眼睛都亮了起来。

  “臣也反思了一下,若整日只学书本上的只言片语,到头来只会纸上谈兵。不如带殿下出去走走。”

  有了这个盼头,祁锦华每天都按时上下学,连皇帝都夸赞他有所进步。

  “到时把“馄饨”带上,我看它在大哥那都吃胖了。”去祭天大典前一天,祁锦华边吃饭边和太子祁霁华说道。

  “你那小马怕是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祁霁华将祁锦华爱吃的菜换到他面前。

  “怎么会,馄饨那可是马坊最好的一匹马。”

  “你被骗了。”

  “不可能,谁敢骗我?”

  “谁都敢。”

  祁锦华翻了个白眼,起身离开。

  重方连忙跟在身后,问:“殿下不吃了吗?”

  “气都气饱了!”

  回宫后就让小厨房下了碗面,在院子里大快朵颐,还在生气:“你说我大哥,同我长得一模一样,怎么性子完全不同?油盐不进,他就对杨家姐姐有笑脸。”

  “杨小姐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自然要温柔些。”重方趴在桌上,困得眼睛都要成了一条线,“太子殿下对您也很好啊,这厨子还是您从太子府抢来的呢。”

  “你要困了现在就去睡,别等我吃完还得给你背回去。”祁锦华看着瞌睡连天的重方,拿筷子背敲了敲他的手。

  祁锦华怎么也不会想到,书上说的翻天覆地,真的只是一瞬间。

  他看着刺客冲上来,大哥让他去保护父皇,他持剑来到父皇身边,与刺客厮杀。

  他也终于明白,太傅说的:“若有陛下与太子殿下管不过来的地方,殿下也好解决一二。”

  可他解决不了,他杀不动了,他眼睁睁看着羽箭穿透父皇的身体,他扑到父皇身前想要以身挡剑,却被父皇拉到身后。

  父皇护着他,身后再次被箭羽插入。

  “父皇!”祁锦华瞪大眼睛,他不明白平日总说他朽木不可雕的父皇怎么会豁出性命保护他。

  皇帝撑在他身前,嘴角流血,“臭小子,哭什么?”

  “父皇,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朕要是死了,你得乖乖听你哥的话。要是你哥也出事了,靖国,不能亡在你手上。”

  “你不该救我,父皇,你不该救我的。”

  “当爹的,哪有让儿子挡箭的?别哭了,听着闹心。”

  皇帝说完这话,垂下头去,祁锦华屏住呼吸,轻轻推了推他:“父皇?”

  无人应他。

  “父皇!”

  突然,皇帝被人掀开,祁霁华将他拉起来:“走。”

  快走到掩体处时,祁霁华将他猛地推了出去,自己的胳膊被插入一支箭。

  祁霁华下令封锁京都,全城搜捕刺客。

  太医到时皇帝已经没有了呼吸,宫人将祁霁华送回宫里医治。

  箭上有毒。

  孙行知为祁霁华断臂保命,可毒发太快,纵是断臂,也只能再延长两个月的寿命。

  祁锦华送药时,殿内一个人都没有。

  “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

  祁锦华听话地坐到床边,努力不去看祁霁华还在渗血的胳膊。

  “我已让人放出消息,二皇子受伤病危,父皇那日护在身下的,是我。所以,太子殿下还是活了下来,你可明白?”

  北离虎视眈眈,边陲小国人心异动。

  靖国绵延三百年,不复开国时那样强盛,不能突然同时没有了皇帝和储君两位。“锦弟,你得担起这个国家。太傅会帮你,朝中的文武百官都会帮你,你不比任何人差。”

  祁锦华掉下泪,头埋的深深的,一声不吭。

  “靖国如今打不起任何一场仗,朝中若有人提议开战,不要听。要养精蓄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江邕说可以打,你照情况来看,或许可以试一试。国库并不充盈,不能大兴水利,不能奢靡享受。”

  “你平日里脾气太好,总没有架子。做了皇帝,可容不得他人僭越半分,不能心软。有的时候,能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与杨家的婚约若贸然退了恐会引起怀疑,你……”祁霁华顿了下,“菡萏性子强硬,你多让让她,可若是触及朝政,半分容不得。世家大族多会为自己争权夺利,不可一家独大,需要制衡。三司六部若有适龄女子,可先过问太傅,再行选秀之举。”

  祁霁华说了很多,直到最后,他摸了摸祁锦华的后脖颈,像幼时弟弟犯错那样包容宽慰着:“锦弟,不用怕,尽力而为,别怕。”

  “为什么要死的不是我?”祁锦华终于开了口,泣不成声,“我什么都不会,哥,我怎么办啊?”

  “没事的,没事的。”祁霁华捏了捏他,“做不好也没关系,别怕,是哥哥不好,不能一直陪着你。”

  十日后,太子祁霁华登基,改年号为贞徽。

  封杨氏嫡长女杨菡萏为后,封后大典于国丧二十七日后举行。

  “祁锦华”死在两个月后,一个大雪天。

  陛下为表哀思,封其为“平君王”,葬入皇子陵。

  众人都觉得,曾经的太子殿下当上皇帝之后变了,变得愈发阴沉,愈发不爱说话。太医院有话流出,说是皇帝因父亲与胞弟死亡,受了巨大刺激,恐患癔症。

  此话传入皇帝的耳朵里,将太医院领事杖毙。

  自此,无人再敢议论皇帝半分。

  平君王下葬的那一日,祁锦华去到凤梧宫,问她可要去看看?

  “平君王离世,臣妾深感难过,只是后宫诸事繁多,便不去了。”

  杨菡萏神情冷漠。

  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韦尚恩、太医院领事、孙行知和重方。保险起见,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大臣,所以,杨宽也不知道。

  故而,杨菡萏在满心欢喜的以为要嫁给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的那一天才得知,她的心上人,只剩一个月寿命。

  谁都不许她去看,她被锁在凤梧宫,任她闹,任她哭求,无人理她。

  最终,还是祁锦华不忍看她如此,寻了个深夜乔装将她带到祁霁华的住处。

  进去传话的重方出来说:“二殿下感念娘娘恩情,只是今日夜深娘娘请回吧。”

  “他不见我?”杨菡萏想要冲进去,被重方拦住。

  “皇嫂。”祁霁华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杨菡萏瞬间停住身子,“请回吧。日后,也莫要再来了。”

  杨菡萏失魂落魄的回到凤梧宫,将自己关在屋内。

  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想见最后一眼,只一眼。

  她想看看他究竟受了多重的伤,这也不行吗?

  祁锦华随重方进去看祁霁华,只见他蜷缩在床榻上,面容凹陷,头发散乱,断臂处发出恶臭。

  再寻不到从半分前清风霁月的模样。

  “皇兄该见一见的,她必不会同任何人说。”

  祁霁华比谁都相信杨菡萏,可他不能冒险,一丝一毫都不能。

  “不能见。”

  于公,他不能见。

  于私,如今这幅样子,见不得。

  那是他喜欢的姑娘,他不想在她面前如此狼狈不堪。

  ·

  重方日日守在他身边,连药都是自己亲自熬完,再送到他手上。

  这中间,半点不假手于人。

  祁锦华拿起药碗吹了吹,瞥了眼重方,颇为无奈道:“说吧,又怎么了?每次出事前都这幅模样。”

  “宫外来报,大殿下,昨夜离世了。”

  祁锦华拿药匙的手一顿,静了会,将药一饮而尽。

  微烫的药汁自喉咙滚落,仿佛要灼烧他的心。

  “死时面色平静,应该是没受苦。”

  祁锦华想起祁珹造反那日,眼中是明晃晃的恨意。

  他恨他啊,千暮也恨他。

  恨他懦弱,恨他无能,恨他坐在这个皇帝位置上,不谋其政。

  恨他多疑猜忌,将一颗真心摔得粉碎。恨他明明不爱,却惯会演戏,骗了她这么多年。

  “珹儿那孩子,要弱冠了吧?”

  “是。”

  “才双十的年纪。”

  祁锦华想要把药碗放在一旁的桌上,一松手,坠落在地。

  重方将其捡起,悲伤的看着他。

  “重方啊,把我的笔本拿过来。”

  祁锦华有个记录自己罪行的本子,他说,要死后拿去给阎王看。

  告诉阎王,这些罪过,都是他犯下的,要罚就罚他,别罚错了人。

  已写了厚厚的一摞,一字一句,皆是他的罪过。

  [吾儿祁珹,因胆小害得江家女儿失了父母,罪在我。逼宫造反,亦是想给天下除庸君,罪在我。望天地大老爷,莫要让他受苦。]

  “外头都传,是皇后毒杀的大殿下。这话很快就会传到李氏那,陛下,我们要动手吗?”

  “之前派去的人将我与大哥的事告诉李千暮了吗?”

  “告诉了。”

  “那就够了。”祁锦华摩挲着衣袖,想起什么,又问,“皇后那的香……”

  “这几日也换过了。”

  “好,好。”

  祁锦华曾派人将皇后每晚点的安神香中加了些致幻散,会让皇后受到刺激时更加易怒冲动。

  只等李千暮去找皇后说出祁霁华的名字,皇后失控,无论有没有真的杀她,侍卫都会让李千暮死。

  如此,便能撤了皇后在明面的权。

  事情果然按祁锦华的预想在发展。

  李千暮死的那日,他整夜未睡,想了好多。

  想他登基的第三年,韦相爷和他说:陛下,该选秀了。

  那时他与皇后的关系并不好,他在皇后面前坦诚地说了大哥将他推了出去自己中箭。皇后哭喊着问怎么死的不是他,冲动过后,便对他冷眼以待。

  他心中有愧,也不再踏入后宫。

  他依相爷的话,上朝时宣布要选秀,礼部很上心,名单一摞摞的呈到他面前。

  李千暮就是在那会入宫的,吏部尚书家的嫡女。

  他不知道究竟是李千暮自己愿意入宫,还是李家为争权送她入宫。

  初次见她,只看她冷着一张脸,同皇后一样。

  他觉得或许她不喜自己,便也没有去她宫里,想让她清静些。

  三个月后,他正在看前线江邕发回来的军书,重方候在一旁,有小太监端来要翻的牌子,他挥挥手:“今晚不翻。”

  他本也没那么多欲望,政事就够他头疼,就算去宫妃宫里也大多吃个饭说说话,睡一晚上就回来了。

  小太监退了出去,重方在一旁欲言又止,他瞥一眼:“有屁放。”

  “您未去看过李贵人。”

  “哪个李贵人?”

  “吏部尚书嫡女,李千暮,住在绛云殿。”

  祁锦华想了下,宫妃入宫后三个月,他一次未去过绛云殿,传出去会让李儒单多想。

  “那今晚去吧。”

  虽登基两年,可处理起政务来还是有些吃力,终于看完今日的奏折外头已经暗了。

  “走吧,去绛云殿。”

  绛云殿灯火通明,宫人们提前知道他来,纷纷在门口候着。

  李千暮站在中间,一袭桃红宫裙,满头琳琅,面容艳丽,声音如冰凌一般:“参见陛下。”

  “起来吧。”

  他想解释自己三月未来并非是不喜她,可又觉得自己的身份无需和宫妃多言,只得主动开口:“大晚上带这么多饰品,不嫌麻烦?”

  “好看就行。”

  祁锦华没想到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又仔细看了两眼,点点头:“确实好看。”

  “我一直都这样好看。”李千暮坐在梳妆台前摘发饰,眉色平淡,透过铜镜与祁锦华对视,“陛下,我有一问。”

  “说。”

  “与我一同入宫的人共有九位,陛下每个人宫里都去了至少一次,为何独独落下我?”

  “我不来,你生气了?”

  “生气算不上,只是不懂。我没得罪过陛下,亦遵守宫规,陛下为何不来我宫里?宫里头,多得是拜高踩低,陛下不来,我的日子不好过。”

  “胆子真大,敢这样说话。”

  是世家给她的底气,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他无故动不得李千暮。

  他以为李千暮也是如此想的,所以才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

  祁锦华神色微冷,垂眸玩着手里的茶盏,思量着李儒单在朝中的势力。

  “你说你遵守宫规,那在朕面前,为何不自称臣妾?”

  气氛骤冷。

  “朕不知你今日的话,是出于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人教你,但既已入了宫……”

  “所以入了宫,受委屈连提都不能提,是吗?”

  祁锦华的话被打断,他抬眸,才发现李千暮转着身子怒瞪着自己。

  眼尾微红,分明是生气的模样,倔强又难过。

  现在想来,是那时的自己将李千暮想的过于心机深沉。他在这皇位上不断摸索,踽踽独行,除了相爷外再不敢相信任何人。

  那时的祁锦华,误以为这个样子的李千暮是在故作姿态,惹他怜爱。并不曾想过,她是选秀的人中家世最好的,封位最高的,可却三个月未见天颜,别人会如何说风凉话。

  她直接挑明的“宫内拜高踩低”,是在向他示弱,寻求他的帮助。他却将这些视作她争宠的法子,将她想成为了家族满心城府之人。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是错的。

  他以为的“如她所愿”的宠爱她,给她捧到云端,看着她肉眼可见的开心,他在心里思量李儒单到底想要什么。

  后位?相位?还是二者都要。

  李千暮被诊出有孕时,曾问他,是喜欢皇子还是公主。

  他该如何作答?他满心想着李千暮这样问是想在他这试探出什么。

  她依偎在他身上,素白的手指剥着葡萄,等了半天不见他的回答,抬眸看他:“陛下?”

  “都好。”

  边疆在打仗,他操心国事,久也不去后宫。

  去也只去绛云殿,那是他第一个孩子,他想让他平安的生出来。

  但没意识到,这在别人看来,是专宠。

  一日大雪,用过晚膳后正在看奏折,小太监来报,皇后来了。

  好像他登基四年来,他与皇后交谈并不多。他按照惯例每月初一与十五都会去凤梧宫,也知皇后不喜他,他也做不出与曾经的准嫂嫂同房的事。

  两个人相处下来,算不得和善,也没多少和睦。

  皇后突然来找他,或许是有什么大事。

  “请进来。”

  杨菡萏提着酒壶,一袭淡装,只用一只白玉簪挽发。

  她站在门口,背后是扬扬而落的大雪,声音温和:“陛下,小酌一杯?”

  祁锦华突然想起,喔,今日,是祁霁华的忌日。

  他让人在偏殿温上酒,第一次和皇后如此和睦。

  要说相识,是他与杨菡萏最先认识。

  那日他在京中玩乐,纵马过主街时,马蹄带起路上的水,溅到她身上。

  也是杨菡萏告诉他,靖国有律法,京都不可纵马疾驰。

  他想问她的身份,让重方送份歉礼,可杨菡萏却说:“殿下既是无心,便不必过忧,左右不过一件衣裳。”

  “你知我是殿下,可我并不知道你的名讳,是否不公?”

  杨菡萏笑了声,万物失色:“臣女知晓殿下是因为臣女聪慧过人。”

  这是在说他蠢笨?

  她眼中只有笑意并无半分讥讽,祁锦华也只是好脾气的笑笑。

  后来,大哥牵着她的手向他介绍,说这是他将来的大嫂。

  他觉得心中有些沉闷,才后知后觉的恍然,或许,他曾是动过心的。

  只是这份心意,本也未曾被及时发觉,随着她成为大嫂渐渐淡去。

  祁锦华记不得那日具体如何,第二日醒来时,他与杨菡萏赤身裸体的躺在龙榻之上。

  明黄褥单上一抹鲜红让他愣在原地。

  转头对上杨菡萏沉静如水的眼眸,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私下时,重方跪在他面前请罪。

  罪在,私查皇后。

  他说,那夜的酒里,有合欢散。

  后妃给皇帝下药,是大罪。

  祁锦华想起大哥曾说:“菡萏性子强硬,你多让让她。”

  他想了很久,觉得是自己太过宠爱李千暮,又不与皇后同房。

  后妃在皇后之前有孕,她做了四年皇后,并无所出,使她觉得后位不稳。

  “此事就当不知道,下去吧。”

  “陛下,不能纵容啊。”重方劝到。

  重方自幼与祁锦华一同长大,自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皇后纵然要争宠,也用不得给皇帝下药这种事,何况,她久居深宫,合欢散又是从何而来?

  “没事,”祁锦华抿了抿唇,“是朕欠她的。”

  两个月后,李千暮生下皇长子,晋妃位。

  祁锦华还没从当父亲的喜悦中出来,太医来报,皇后有孕。

  原来,她是想要个孩子。

  “盯紧凤梧宫,”他吩咐重方,“别让杨家狸猫换了太子。”

  “是。”

  嫡子出生的那一天,边关的战报正好传入京都。

  捷报。

  这是祁锦华登基五年来,第一个捷报。

  江邕传信而来,请旨对北离乘胜追击。

  ——若是江邕提议,你可按情况而定,或许能试上一试。

  祁锦华准了。

  礼部来问嫡子的名字,他说:“晏,海清河晏的晏。”

  他去请教相爷:“老师,学生给阿晏起了个表字,宸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您看如何?”

  即便当上皇帝多年,在韦尚恩面前,祁锦华还是自称学生。

  “陛下是想要让这个孩子继承皇位?”

  “他是嫡子,理应如此。可我又想等他长大问问他的意思,若他无心这个位置,我也不想强求。”

  他当过皇帝,知道皇帝并没有那么好,他想让他每一个孩子都能有自己的选择。

  “在此之前,这孩子便由老臣来教吧。”

  “您的身子……”

  “老是老了点,还能动。”

  祁锦华鼻头微酸,对他拜了一拜:“多谢老师。”

  得相爷韦尚恩,是靖国之幸,祁锦华之幸。

  祁晏满月时,杨家嫡子杨牧风战死的消息传了回来。

  皇后大恸。

  国丈杨宽的奏折上三问江邕。

  一问,胜算只有四成,为何非要追击北离残兵。

  二问,将领许多,为何要派杨牧风一个参将做前锋。

  三问,明明七万大军,为何只派二百人人夜袭大营。

  杨宽联合百官给祁锦华施压,要求他召回江邕,彻查此事。

  ——靖国如今打不起任何一场仗。

  ——养精蓄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大哥的话萦绕在耳畔,他想了又想,下旨召回江邕。

  可江邕抗旨不回,说此时才是一举击溃北离最好的时机。

  “陛下!江邕已经害死了老臣的儿子,难道还要害死其他人的儿子吗?!”

  “江邕此人,只为功勋,不为百姓!”

  “这场仗打了三年,国库空虚,民生不振,不宜继续开战啊!”

  百官齐呼:“请陛下停战,休养生息。”

  祁锦华看向坐在太师椅上的韦尚恩,只见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传朕旨意,从边境撤军,违者,按谋逆罪论处。”

  也是从这个时候,江、杨两家结下了恩怨。

  贞徽五年六月,杨家上报,顺玉公主难产。

  顺玉是先帝与一嫔妃生的孩子,因着差了五年,祁锦华从前与她算不得亲近。可到底是唯一的妹妹,也是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祁锦华待她很好。

  当初她说喜欢杨牧风,想要嫁给杨家时,他便也答应了。

  靖国开国选贤与能,并无驸马不能入仕的规矩。

  祁锦华派了整个太医院前去,甚至自己也换了常服去到杨府。

  可还是没留得住这个妹妹。

  那天天气明朗,艳阳高照,祁锦华只觉得冷得很。

  他独自上了城楼,看着繁华的京都城。

  这天地茫茫,他觉得无力极了。

  父兄留不住,妹妹也留不住。

  杨菡萏和他说,想为这个孩子起名珩。

  他生来无父无母,父亲为国战死,母亲又是一国公主,可否能赐国姓。

  不叫杨珩,叫祁珩。

  他答应了,同时,也答应了这个孩子可以养在凤梧宫。

  有大臣私下进谏,如今江邕驻守边陲,手握大军,为牵制江邕,他该让江家的姑娘进宫。

  朝中武将以江、杨两家武将为首,如今杨家嫡子离世,江家有一嫡子外,江夫人又有孕。长此以往,只怕武官中会一家独大。

  他派京官去查杨牧风的死,并无任何阴谋之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杨牧风真的只是战死。

  可杨家依旧将杨牧风的死怪罪在江邕身上,那是他们家引以为傲的小儿子,是京都城内明媚恣意的少年郎。

  他死时,仅仅十八岁。

  杨家如此记恨江邕,若此时让江家女子入宫,这是在害她。

  祁锦华让重方去查江家如今适龄女子都有谁。

  江邕的妹妹,江蔓枝。

  江老将军老来得女,生前一直将她捧在手心里,她小江邕十多岁,与祁锦华年岁差不多。

  “不能害了人家姑娘。”祁锦华喃喃自语。

  也不能寒了忠臣的心。

  这事便被祁锦华压下,转过年,江夫人生下嫡二子江淮屿。

  旧事重提,他置之不理。

  仲秋国宴,他露过脸后便要回乾明宫。

  路上,被人拦住,那人一袭水蓝长裙,于沉沉月色中宁静美好。

  “臣女江蔓枝,见过陛下。”

  “起来吧,什么事?”

  “臣女想要进宫。”

  “为何?”

  “有很多理由。想让陛下安心,兄长必不会有不该有的心思。想保护江家,让陛下不对江家起疑心。还想……为陛下分忧,臣女进了宫杨家便不会为难陛下。”

  祁锦华没有想到,看似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竟有如此想法。

  “你一个女儿家,做不得这么多事。宫里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夜深了,出宫去吧,此事莫要再提。”

  祁锦华抬步要走,又被拦住:“臣女是自己愿意入宫的。”

  姑娘秋水盈盈,眼中是分毫不让的坚定。

  “我同兄长与嫂嫂说过了的,亦说服了他们。”江蔓枝秀眉轻拧,眉宇间染上一分小心翼翼,“陛下,臣女真的是自愿的,您就让臣女入宫吧。”

  江蔓枝还是进了宫,祁锦华想了许久,给了她昭仪的位份。

  礼部觉得太高,可圣意已决,只能如此。

  他和重方说,照看着点锦悦宫,若皇后为难于她,就来告诉他。

  江蔓枝进宫的那一日,他午后无事,便想去锦悦宫瞧瞧。

  他坐在坐撵上闭目养神,重方在一旁抽了口冷气,小声道:“陛下您看,是江昭仪。”

  他睁开眼,便看见初夏明媚的午后,江蔓枝提裙向他小跑而来。

  日光撒在她身上熠熠生辉,却不及她脸上的笑意半分,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跑动胡乱撞着。

  明明隔得很远,他却好似还是能听见清脆的撞击声。

  直到跑到他面前,江蔓枝轻喘着气,脸上染了一片绯红,不自觉地伸手扶住坐撵边缘,微微弯腰。

  累成这样,面上还带着笑意。

  他瞧着心情也好了很多,温和问:“何事如此着急?”

  “他们说,陛下来了。”江蔓枝仰着头看他,许是阳光刺眼,她眯着眼,将手举在额前遮阳,“我有些等不及。”

  看得出,江蔓枝真的是被江邕护在身后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姑娘,只怕是也没学过什么规矩,不知道如此做,不合礼数。

  祁锦华下了坐撵,同她一起走回去,她叽叽喳喳说了好多话。

  说院子太大,还有些空,她打算种些花,还要找木匠打个秋千。还说离文德殿太远了,她想看书来回就要半个多时辰呢。又说伺候的人太多了,一上午叫错了好几次宫女的名字。

  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说了一路也没有说够,最后,停在锦悦宫门口,高指门匾道:“是陛下为我选的宫殿吗?”

  是内务府呈上的单子,他只随意点了个。

  瞧着江蔓枝期待的目光,他说不出否认的话,只能避而不答:“喜欢吗?”

  “喜欢,”江蔓枝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我非常非常喜欢。”

  直到躺在病榻上,祁锦华也想不明白,当初准允江蔓枝进宫究竟是对是错。

  她起初分明是开心的,每次他去,总能看见她眼角眉梢处带着笑意。

  他告诉她若在皇后那受了委屈就同他讲,她会拉着他的胳膊晃了又晃,和他说:“我不委屈,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她好似一直都是开心的,特别是祁瑶出生之后。

  那个混世小魔头总能把锦悦宫搅得天翻地覆,每次都让他头大,可江蔓枝却好似不会生气一般,笑看着爬上树摘下杏子屁颠颠来邀功的祁瑶,夸道:“真厉害,去玩吧。”

  “蔓枝太过宠溺和丰了。”他提醒道。

  “天塌下来有陛下和顶上三个哥哥顶着,况且,天也塌不下来。”江蔓枝笑眼盈盈,“陛下何必要对一个小姑娘苛刻呢?”

  说的也是。

  他看着祁瑶,想起了曾经不学无术的自己,她真的很像他。又想起了顺玉,先帝在时,好似也极为宠爱她。

  罢了,由她去吧。

  想到这,祁锦华不免心伤。

  “陛下,夜深了,您又陷在回忆里一整日了。”

  重方换上新的烛芯,将药碗端到他面前。

  祁锦华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才恍然,自己竟又想了一整日曾经的事。

  “从前只觉得日子太慢,好像这个皇位怎么都坐不到头,如今回头想想,真是白驹过隙。从前那些事,还历历在目。”

  祁锦华将药一饮而尽:“杨宽那边如何了?”

  “凤印收走后,杨家确实有所动作,杨家军如今已经有大半进了京都。”

  祁锦华点点头,看着重方:“咱俩也算是认识一辈子了。”

  “奴才不敢。”

  “从前在我面前没个规矩,这么多年,倒是你最规矩。”

  重方红了眼眶,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意:“他们不拿陛下当陛下看,奴才拿。您在奴才心里,是最好的陛下。”

  “愚忠。”祁锦华瞅他一眼,“再过个把月,你就成佞臣了,可委屈?”

  “委屈倒说不上,”重方如实道,“就是不能随陛下一同死,挺不情愿的。”

  “你不能死啊,”祁锦华拍拍他的手,“你得替我护着宸之。”

  杨宽以为他用了五年的时间终于买通祁锦华身边的大太监。

  他以为威逼利诱能买人心,殊不知,早在他五年前第一次找上门时,重方就如实告诉了祁锦华。

  人世间的情意并非几两银子,几句威胁就能被打碎的。

  是他的过错,早看出皇后在拢权,只觉得母家势大对祁晏有助力,并未想过杨家如此狼子野心,等他反应过来想收权时,已经来不及了。

  起初,祁锦华只是想要以此反监视杨家究竟想如何,当他意识到杨家似乎想要让祁珩登基时,他便不再容得下杨家。

  这个皇位,可以给祁珹,可以给祁晏,唯独不能给祁珩。

  大哥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不聪明,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没了老师的帮助,成算谋略只能想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

  等杨宽造反,一朝毙命。

  他终是无法对皇后下手,他还是无法下旨杀了大哥喜爱的女子。

  那也是他孩子的生母。

  那就让死之后的他来做,他将一道密旨给了重方,派他去守皇陵。

  皇陵之中,有祁霁华的尸骨,让重方将这些年他做的事一一告诉祁霁华。

  好的坏的,全都说与他听。

  给他说说他这个天生愚笨玩物丧志的弟弟,这一路走来努力过多少次,犯过多少错。

  祁晏登基后,若杨菡萏安分守己,便能好好地做靖国尊贵的太后。可若是她还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这道密旨,就是赐死她的遗诏。

  遗诏一出,无人可改。

  只是苦了重方,伺候他一辈子,到头来,要被冠上“佞臣”的名号。

  ·

  祁锦华死的前一天,晚上睡不着,安神香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让重方将窗户打开,他想看看月亮。

  “陛下,这几日天不好,没有月亮。”

  重方将他扶到廊下,搬了个软榻,又给他裹上一层薄被。

  九月盛夏的夜风依然会让祁锦华感到冷,他叹了口气:“这寒毒真够疼的。”

  父皇与大哥,都是中了这个毒。

  他派人去北离拿到了这个毒,下到自己身上,想尝一尝他们死前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祁锦华看着乌云密布的天,好像能从里面看到黎明百姓的痛苦:“这个国家,朕治理得不好。”

  “陛下是为了二殿下继位后能更轻松些。”

  祁锦华摇摇头:“朕用冠敏堂皇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无能。”

  他口口声声说为了祁晏攒了国库,攒了兵马。

  若他有大哥的治国才能,若他与老师一样厉害,二十多年来,百姓不会生活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之中。

  这些百姓又为何要为以后的“太平盛世”牺牲。

  “贞徽八年,陛下西巡陇州,有一老妪协年幼孙儿拦路磕头,感恩陛下下诏平反天下冤案,还她儿子一个清白。贞徽十二年,江府老侯爷回京,带来南寨一个村子写的感谢信。”

  重方一个一个的举例,末了,说:“陛下何须妄自菲薄呢?相爷也道,您不输那位的。”

  重方陪他一直坐到深夜,期间添了好几次热茶,他劝了两回让他也坐下喝,重方一次未听。

  重方这人固执得很,他做殿下时,可以与他有说有笑,可自他登基,他比任何人都守规矩。

  从前天刚黑重方就哈欠连天,天大地大他睡觉最大,好几次出去赴宴,都是祁锦华驾马,重方在马车里呼呼大睡。

  如今,他能陪他熬整夜。

  祁锦华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

  为首的,当属李千暮。

  如何都忘不了,她失了腹中孩儿时的委屈与不甘,她将屋里的物件砸得粉碎,质问他为何不降罪于皇后。

  凡是入口的东西,她都会让人一一检查,这么久都没事,为何去了皇后宫里当晚她就小产。

  她问他为何偏袒皇后?

  那时祁珹五岁,签订靖北条约的第一年,那时前朝党争斗的不可开交,吏部尚书逐渐做大,他一心只在制衡上。一时不察,让杨家钻了空子,害了李千暮肚子里的孩子。

  没有证据证明此事与杨家有关,与皇后有关,他只能以皇后未保护好宫妃为由罚了皇后半年俸禄。

  李千暮知道后拿着一摞摞的银票扔到他面前问:“陛下,这些钱,能换回臣妾的孩子吗?”

  “那也是陛下的孩子,您就不难过吗?”

  他那时只想着安抚李家的情绪,别误了大事,于是将李千暮升为贵妃。和她说:“我们还会有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一年后,吏部尚书李儒单贪赃枉法,证据确凿。

  他看着桌上摆着的足够李家夷九族的罪证,想了又想,该如何办呢?

  证据里真假参半,做过的没做过的,为扳倒李儒单,杨宽全都加在里面了。

  他找不到替李儒单翻案的方法,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他没有办法。

  李家流放的消息没有瞒得过,李千暮冲到乾明宫。

  “陛下既容不下李家,又为何那么多年假意宠爱于我?”

  “陛下,是你给了我们骐骥,是你啊。”

  是他,察觉了李儒单的野心,默许李家做大,捧杀了李家。

  “从前种种,陛下没带一分一毫的真心吗?”

  见他沉默,李千暮自嘲的笑了笑:“我真的太傻了,以为帝王心会为我停留。之前做女儿时听闻太子与杨家嫡长女情投意合,进了宫觉得都是谣传。原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陛下做这些是为了杨菡萏吗?”李千暮问他,“因为我威胁到了她,因为李家威胁到了杨家,所以陛下就要替她除了我,是吗?”

  “那那个孩子呢?也是陛下默许的吗?”

  “陛下待皇后真是,情深义重。”

  他几次想说并非如此的,可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事到如今,说再多也不过是苍白的狡辩。

  他和韦尚恩说:“老师,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李儒单做错了事,该受责罚,陛下又有何错?”

  “可我明知那里面的罪证有些是伪造的,可我没管……”

  “即便没有那些假证,也足够李儒单掉了脑袋。陛下将其流放,流放之地虽苦却活的下来,如此,已经很好了。”

  大哥和他说,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李儒单尝到了权势的味道,人心是不会得到满足的,他怕酿成大祸,只能提前顺水推舟的扼杀。

  可到底是,辜负了李千暮的一片真心。

  他原以为,她不是真的喜欢他,她只是喜爱权势。

  决裂之日才发觉,原来她只是性子太过要强,太过高傲。

  要说后悔过吗?

  祁锦华不知道,或许有。

  固然要维持朝政行纵横之术,也不该利用真心。

  所以,在他得到祁晏不悔的回答后,他满意得很。

  这样的孩子,果真如老师所言,会是一个很好的帝王。

  ·

  祁锦华死的那天,天上下了很大的雨,他想让宫人将他抬出去,让大雨冲刷他的身体,可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老师死的那日,也是这样大的一个雨天。

  那时他惶恐不安,像是一直依附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塌。

  他仓皇迷茫,不知所措,说是天塌下来也不为过。

  “老师,我还没有长成,我还没有长成。”他手足无措地跪在床前,屋外狂风暴雨,他以为老师会像大哥死前一样交代他很多事,可老师只是抚摸着他的脸,眼中的慈爱温和像幼时他不听话时那样。

  “您就按照定好的事,一步一步往下走,等着二殿下成人。”

  “二殿下长成如今这样有出息,有陛下的一份功劳。”

  他说:“这么多年,陛下辛苦了,往后的日子,可能要更辛苦一些。但是别怕,这个皇帝,陛下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各人有各人之长,臣就瞧殿下不输太子殿下。

  ——殿下与太子殿下都是很好的孩子。

  ——陛下莫怕,这条路,有臣陪您走下去。

  他握着韦尚恩枯槁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渐渐变凉。

  他的身后,自此之后,空无一人。

  韦尚恩曾和他说:“如今并无战事,陛下可用士兵修建运河与国渠,促进南北经济发展。”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与老师听:“我想把这些留给我的孩子去做。他比我聪明,比我胆子大,会成为你们希望的帝王。我把国家的人和钱准备好,让我的孩子去建设他们,让百姓记住他的功劳,让大家确信,他是个好皇帝。老师,我这样做,可以吗?”

  “如此,陛下便要背上骂名了。”

  “这些都无妨,我只怕我的方法拙劣,帮不到阿晏。”

  韦尚恩看他的眼神悲伤又慈爱:“陛下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

  这话,祁锦华幼时从他嘴里听到过,原本只以为是阿谀奉承,后来便以为是宽慰他。

  一直到韦尚恩离世前,又说了一遍。

  或许平庸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固然是错,可抛却皇帝这层身份,在韦尚恩心里,祁锦华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祁锦华痛地蜷缩着身子,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周身不断颤抖。

  他努力抬着头,希望从雷霆大雨中,窥得一丝天光。他看了好久好久,只能看见乌云遮蔽日。

  他垂下头,呼吸越来越浅,朦胧间,他看见了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

  父皇坐在龙椅上一脸严肃的看着他,看得他心生惧意,身后传来大哥的声音:“父皇别吓锦弟了。”

  父皇笑出了声,朝他勾勾手:“过来,给朕看看。”

  他听话地走上前,父皇拉着他的衣袖看了又看,皱眉摇头:“怎么还瘦了,御膳房的饭菜不爱吃?”

  他鼻头一酸,声音沙哑:“父皇……”

  大哥一把揽过他的肩膀笑道:“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臭小子,挺能耐的,没把朕的江山亡了,”父皇拍了拍他的身上,再次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目光温柔起来,“这些年辛苦了。”

  不远处传来铃铛的清脆声,他不自觉地跟过去,只见一水蓝色衣裙的姑娘边跑边笑,手里还牵着一条纸鸢线。

  姑娘脚下没注意,撞到他身上,惊慌失措的差点摔倒,他伸手扶住。

  “见过殿下,我叫江蔓枝”

  “起来吧,我是……”

  “我知道,殿下是祁锦华,”江蔓枝笑眼盈盈,“我一直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

  祁锦华突然想起,那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江蔓枝喝醉了酒,趴在他怀里蹭了又蹭,醉眼朦胧,神秘兮兮地同他说:“我知道陛下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嘘,”江蔓枝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唇间,“说不得,说不得。”

  “陛下只要知道,我喜欢陛下并非陛下是陛下才喜欢的,而是真心喜欢陛下,无论陛下是什么身份,我都喜欢。”

  “说绕口令呢?”

  他那时只觉得她喝醉的模样像个小猫一样,怪可爱的,并未做他想。

  江蔓枝和他说,陛下,我们很久之前就见过。

  他以为她说的是和祁霁华见过,却原来,她说的一直是他。

  是祁锦华。

  屋外大雨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击打着京都城的每一处。

  祁锦华伸手摸了摸,摸到写满自己罪过的笔本。

  他不喜下雨天,因为他在下雨天失去了好多人。

  可最终,他在大雨滂沱中合上了眼。

  他活了四十年,做了二十四年的皇帝,做得不好,也已然尽力。

  若说最开心的时光,大概是有两段。

  第一段, 做殿下时,有父兄护佑,能当过无所事事的皇子。

  第二段, 江蔓枝入宫之后。与她待在一处,总会不自觉的开心起来,也很快明白,自己是真的喜欢她。

若是这一切未发生就好了,或许他会在某一日与江蔓枝结识,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再让父皇多给些彩礼,欢天喜地的将她迎娶进门。

  她若不喜京城,就带着“馄饨”一起云游四方。

  想想都觉得很美好啊。

  只是“馄饨”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又想起买到“馄饨”的那一日,他牵着小马被巡逻的侍卫追了四条街。

  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是他离心中所念最近的一次。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23。

  

  

继续阅读:番外二 一枕槐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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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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