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刚出宫就见坤叔等在宫门口,将我要的东西打包成一个包裹。
祁晏有些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我拍拍包裹:“秘密。”
马车一路出城,走在小路上,前面有个约莫十岁背着竹篓的小童。
我跳下车叫住那小童询问道:“敢问小郎君是否有水,我们出来的急忘带,如今口渴得紧。”
那小童看看马车,又看看我,摘下竹筐从里面拿出一个葫芦递给她。
喝了好几口水后我拿出两块碎银:“多谢小郎君。”
小童只拿回葫芦,并未收钱,声音尚且稚嫩:“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我不过是送出几口水,不该得到这些钱。”
“你如此小,竟还懂这道理?”我笑,“山路难行,你帮了我,作为回礼,我送你回家如何?”
小童想了想,点头。
我带他上了马车,他主动坐在最角落处,身板笔直。
我总瞧着这小童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许是我一直盯着让他有些不自在,坐的更直了些。
我从抽屉中拿出些蜜果:“你叫什么名字?吃点蜜果?”
“孟司鹤。”他摇头,我又往前递了递:“是因为好吃才给你的,不是想还礼。”
他咽咽口水,只挑了个最小的含在嘴里,登时面露难色小声道:“好酸。”
“酸吗?”我惊讶,也拿起一个尝,刚入口又吐了出来,赶忙拿个手帕到他面前,“我不知道这次买的竟这么酸,你快别吃了。”
“粒粒皆辛苦,食物不能浪费。”他快速嚼了几下后吞下。
我又掏出别的:“尝尝这些。”
在他犹豫的目光中我保证道:“这次绝对不酸。”
马车停在一个小房子前,我将他爱吃的几个打包装起来,随他一同下车,见他疑惑主动解释道:“我看你念过很多书却不上学堂,想来见见你家的长辈。”
他带我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的男子正在锄地。
“师父,有人来了。”
那男子往我这边看来,点点头,折身回屋,没过一会出来后竟换了套衣裳。虽也是粗布麻衣,但干净整洁了许多。
“在下孟永年,姑娘幸会。”孟永年请我入座,“讨水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受人帮助道谢是应该的,而且我今日,是为先生而来。”
“为我而来?”
我从包裹中取出一卷字画:“小女沈长青之女,沈云意。”
孟永年面露诧异,仔细瞧我,脸上浮现出笑意:“我方才就瞧着姑娘眼熟,原是恩人之女。”
“先生说这话爹爹又该不高兴了,从前爹爹提起先生都是以朋友自居的。”
“是朋友,亦是恩人。敢问长青兄如今可好?我有些难处,来了京都并未拜访,实属有愧。”
“爹爹曾说若再见到先生,定好酒好肉招待先生,”我笑,“只是……爹爹去世了。”
孟永年的笑容戛然而止,我继续道:“是在两年多前,与阿娘一起,被奸人所害。”
“是谁?”
“北离、杨家、阴暗腐败的朝廷,无一不是害死我爹娘的凶手。”我敛了笑意,“爹爹曾说先生有鸿鹄之志,一身抱负,只是时运不济他不过是帮了先生小忙,不值得您念在心里。先生辞官后,爹爹时常悲叹,说靖国失去先生如同翱鹰失翅,猛虎无爪。”
“先生,地位高者如我父亲尚能被害,遑论手无寸铁的百姓呢?如今杨家虽倒,但朝堂腐败根基未除,社稷不稳,先生有将相之才,为何委身如此小院,不肯入仕?”
“若你仅是长青之女便不会同我说这番话,你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找我的?”孟永年正色道。
“靖国皇后,受陛下所托,请先生出山。”
孟永年起身背对着我:“你走吧,我那年离开时便说过永不入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会跟你回去。”
“先生曾许诺爹爹只要有沈家人拿着先生的这副字画来求先生帮忙,无论何事,皆会允诺。先生既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便是先生允诺之时。”
“你!”他猛地转身,又重重拂袖,“只有这事不允。”
“我今日,只为这事而来,为靖国百姓而来。”我也站起身与他对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19’,先生以这句诗离开朝廷,自是明白靖国朝堂的阴暗与前朝逼走青莲居士那会不遑多让。”
“先生十二年前是何等的豪言壮志,只因五年的黑暗便彻底失望了吗?”
我将字画展开,举到孟永年面前,画卷上是绵延万里的高山,孤傲凌冽,题字——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20。
“如今的陛下九岁与群儒论道,一篇《长史论》先生也曾夸赞过,十岁敢反对先帝征收劳役,十五岁为民请命被禁足半年,十七岁为劝先帝出兵长跪乾明宫一夜,二十岁推行新政举步维艰。这样的人做皇帝,先生得帮帮他啊。就在昨日,为数不多敢为他做事的臣子重伤,他问遍百官,竟无一人敢再次领命。他该怎么办?靖国的百姓该怎么办?先生难道真的要弃世人于不顾吗?”
“我知道先生走时已心灰意冷,可是先生,人心易寒但热血难凉。我只愿先生给陛下一个机会,再救一救靖国,救一救靖国百姓。”
我说完这话,躬身作揖:“请先生出山,救靖国于水火!”
“请先生出山,救靖国于水火。”
祁晏的声音自身后而来,我回头,看他亦躬身作揖。
孟永年一眼就认出祁晏,他眼眶微红,声音带着颤意:“陛下亲自来了?”
祁晏上前,言语恳切:“只要先生能出山,朕来多少趟也愿意。朕只希望先生能同朕一起,扶大厦之将倾。”
·
祁晏上朝时只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任命前谏议大夫孟永年为丞相,百官之首,掌朝堂大小事务。
第二件,以离间皇族、贪污受贿、谋害重臣为由查抄高府,问斩高义。
众臣反对。
“朕要任命朝臣,你们不让。朕要清除罪臣,你们也不让。”祁晏靠坐在龙椅上,“说说理由。”
“孟永年从前只是谏议大夫,又远离朝堂多年,怎能担得起丞相之职。”
“那你认为,丞相之位该给何人?”
“自然是在朝多年且实有功绩之人。”
“冯卿为官十三年了吧?朕看你平日兢兢业业,要不你来当吧。”祁晏抬手,高声,“来,恭喜我们的户部侍郎冯楚任丞相之职。朕命你监刑高义,明日就斩。”
冯楚大惊失色,扑通跪地:“臣并未有此意,陛下恕罪。”
“哎,不想当吗?”祁晏起身,在平台之上踱步,又指了一人,“那你来当,如何?”
被指到的人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你也不当?”祁晏轻啧一声,“要不这样吧,谁想当,主动站出来。”
大殿静静悄悄。
哪个人看不出来,今日当了丞相明日就要监斩高义。
高义是谁啊?刑部尚书,官居二品,可以称得上是当朝元老,势力浸润朝堂多年,这不就妥妥的当了丞相就要与百官为敌?
祁晏展开双臂,一脸无奈:“那还是孟永年呗?”
这下,朝中再无人敢反对。
祁晏抬步离开,方德喜只喊出一个“退——”字,他又折返回来,问:“查抄高府一事有人还有异议吗?”
众臣皆静。
祁晏摆摆手,离开。
“退朝——”
皆呼:“吾皇万岁。”
祁晏将御林军、金吾卫各分出一部分人给孟永年,以便他行使权力。
本以为有了孟永年,祁晏会轻松些,但他依然忙得不见身影。
吴三全因孟永年一事被赐死,我也顺理成章得接手内务府,重新分配整顿阖宫宫人。
与青枝核对了三天的名单,将慈宁宫的人换了大半,其中自然有我的眼线。
宝灼觉多,晚上又总被青枝拉着学如何理账,导致白日我总能看见她昏昏欲睡地站在那,身子还站不稳。
终于轮到宝灼换班,屋里没人,我才和青枝说:“你对她太严苛了些,才十二岁。”
“生辰已过,已经十三了。”青枝整理账本的手不停,“旁人只知道她是娘娘的贴身宫女,可不管她年纪多大。娘娘将她从浣衣局带出来已是有恩,只让她学些该学的,苦不着她,早些学,将来若真出了事,她也能顶的起来。”
我见青枝情绪不对,仔细瞧她,问:“怎么了?”
青枝低着头不说话,我找出她这几日看的卷轴,拿到一本吴三全自己记事的本子。
一页页,写满了曾为先帝的哪些妃子做了什么,谋害了什么。
其中也包括诓骗彩云宫宫女给江妃香中下毒一事。
江妃带人温和,总觉得她不害人别人就不会害他,从前我和祁瑶还在御花园偷听过宫女聊天,说她们羡慕能伺候江妃娘娘的人,当时还以此为傲,觉得江妃是后宫风评最好的娘娘。
可并不知,并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江妃管理散漫,久而久之,宫人防备心也弱。吴三全只骗那是安神的香,宫女就信了。
“娘娘,我们也要走这些路是吗?”
青枝望着我,原本透亮的眸子蒙了一层灰,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没关系,奴婢学得会。”
“若你到了出宫的年纪,离开后想走是吗?”
“奴婢不出宫,”青枝想都没想,“宫里有娘娘,有宝灼,宫外什么都没有。”
“若是我们能一起出宫,你想做什么?”
青枝想了许久才说:“开个胭脂铺,一盒胭脂卖十文钱,不卖达官显贵,只买平民百姓,卖够十两银子就换个地方继续卖。”
“为何只卖十文?本金都不够。”
“我七岁那年,娘亲给了我十文钱,让我去给她买盒胭脂,我跑了整条街都没有买到十文钱的胭脂,回家后才知道娘亲将爹爹杀死,自己也自杀了,因为爹爹总喝酒,喝了酒就会打我。我被舅舅接走,寄人篱下,白日打扫做活晚上睡在鸡窝,十三岁时舅母用十两银子将我卖到皇宫,让我永远不要再联系他们。”
我将吴三全的纸本扔到一边:“我的爷爷是个总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小老头,但他会盖很大的房子,会猎好多兔子。我以前还有一个婢女姐姐叫春嫣,脾气很好,读过很多书,做饭也好吃。到时候,让爷爷给我们盖个房子,春嫣姐姐当掌柜,宝灼做跑堂,你就负责制作胭脂。”
“那娘娘呢?”
“我?我很忙的,我要在春日踏青,夏日听雨,秋日看花,冬日玩雪。我们每赚二十两就换个地方,直至走遍靖国的大江南北。”
“五个人二十两,饭都不够吃吧。”
我一愣:“对哈。”
我俩同时笑出声,青枝继续看向账本:“娘娘别借此机会不吃参粥。”
我长叹一声,认命的拿起碗小口硬吃。
·
祁晏给北离新王传信,以回国省亲为由让祁瑶回来,信却石沉大海,并无回信。
祁晏与赫连乌的商议并非只有祁瑶回靖,还想等她回来时,北离派使臣一同前来,重新商讨靖北条约。
孟永年在上朝时上奏,既然北离新王违反约定,那靖国无需继续遵守。可以派景安王直接突袭北离边境,逼北离新王交还公主。
朝上主战派与主和派吵个不停,祁晏下令传信景安王,攻打北离。
主和派上奏丞相欲一言堂,独断专行,不顾大局,字字句句明面上是在弹劾孟永年,实则指桑骂槐,暗讽祁晏专治。
更有甚者称病告假,不理朝政。
何必伤未痊愈坚持上朝,我总能看见他与孟永年一同进出乾明宫。
我让人看好慈宁宫,如此危急的时刻,后宫断不能出一点事。
晚上我刚欲入睡,外头一阵吵闹,宝灼急匆匆进来:“宫里进了个刺客,那人受了重伤,已经被禁军抓到,陛下在议事。”
整个皇宫铜墙铁壁一般怎么会有刺客?
“奇怪的点在于,他身上的伤并非是禁军所为。”
我走出去,一个浑身是伤的人被禁军架起,垂着头,看不清面容。我凑近了些,听他呢喃:“公主……”
“先把人搬到偏殿,叫孙太医来,”我看着禁军与宫人厉色道,“今日之事,但凡泄露一句,连坐在场所有人。”
孙行知今日正好当差,来得很快。
我坐在外屋等他为那人看完病,他出来后一脸严肃:“此人中过毒,曾封穴放血,脉象紊乱,受伤严重,又多日未合眼。他留了一丝内力稳住自己的七脉,该是个武功超群之人。”
等到半夜,祁晏终于来了,见到人脸色一变:“槐安。”
槐安?
“陛下认识?”
“瑶瑶出事了。”
从祁晏口中,我得知此人名为槐安,是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武功盖世,在靖国杀手排行榜上位居第一。
祁晏阴差阳错救过他一回,他为报恩,答应隐藏身份随祁瑶入北离,保护公主。
他如今回来了,还带了一身的伤。
祁瑶出事了。
孙行知说他若熬过今晚,便能活,若熬不过,神仙难救。
“孙太医的医术还要再精进。”祁晏淡道。
孙行知听到这话,立即又提起医箱往屋内走,医官追在身后问:“师父,你要做什么?”
“放血。”
“他唯剩一成功力护住心脉,若放血,便功力尽失,再无恢复的可能了。”
“命不比武功重要?”
再后来的话就听不见了,祁晏沉默的坐在太师椅上,我坐到他身旁,同他一起等槐安醒来。
晨光破晓时,槐安醒了。
他说了四个字:攻打北离。
北离新王赫连衾夭弑父篡位,屠杀皇室所有人,北离百姓对北离王室早有不满,北离高层有靖国的人,此时突袭北离,或可一举歼灭。
“公主呢?”祁晏问他。
槐安沉默。
“朕问你公主呢!”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祁晏暴怒,他揪着槐安的衣领,不顾他还受着重伤,一拳将他打得吐血。
槐安没有说话,任由祁晏打着,就好像是在等待祁晏将他打死。
我用尽全身力气拉住祁晏,他竭力稳住情绪,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