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的冬天是冷冬,彩云宫因为祁瑶和亲,新年也过得冷冷清清。
我去时江妃正窝在软榻上,看院里落雪。
见我来,责怪我如此冷的天还出门。
“我定是得来的,”我接过宫女递来的烤得热乎乎的毯子披到身上,“我阿娘炖了猪骨汤,她从前嫌麻烦总不做给我吃。我盼这一口盼可久了,今日是沾了娘娘的光,才能吃到呢。”
我在彩云宫吃过午膳后离开,路过前殿,遇到祁晏。
他披着黑色毛领的大氅,身姿如玉。
于清扬而落的雪花中撑伞,像遗世独立的孤鹤。
“二殿下,巧遇。”
“算不上巧,”他将伞撑到我头顶,与我并肩而立,“我在等你。”
像是怕我误会,接着道:“我正好要出宫,方才远远地看着像你,便等了一会。”
“殿下又要去城外的难民营吗?”
去岁秋季干燥,城外一座村庄的粮仓起了火,祁晏便组织人士兵在城外搭建了个难民营。
“嗯,去看看。”祁晏走到我的左侧,挡住从左边吹来的风。
“殿下能带我一起去吗?我想去看看。”
“那里环境算不上好,你受得住吗?”
祁晏眉头微皱,似是在真的考虑这方面,我被他逗笑:“殿下是把我当成瓷做的了?没事的,我只是幼时身子不太好,养了这些年,好了许多了。”
祁晏摸摸鼻尖,也漾出笑:“从前见你总柔柔弱弱的,阿瑶也一直托我外出时找找名医与医书,便有了误解。”
“原来是殿下找来的医书,怪不得如此……与众不同。”我想了下措辞,“瑶瑶给我的药方,每次都能给我很大的惊喜。”
为避嫌,春嫣让我坐着自家马车,跟在祁晏的车身后。
祁晏说沈侯府的马车华丽,不适宜开往城外。最后找了个折中的法子,驶出城外后马夫将沈侯府的车停到半路,我再换到祁晏那。
我想见难民,是因为江淮屿书房中的诗。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7。
贞徽二十年五月,百粤洪灾,豫州暴雨,一共死了六万人。
是举国震惊的灾害,为做百姓安抚工作,皇帝派大皇子祁珹前往豫州,二皇子祁晏与江潇屹前往百粤。
江伯父看不惯江淮屿整日无所事事,便让他与江潇屹一同前去。
江淮屿离开前还和我说,听说那边有神医,他找一找,找回来为我治病。
“人家神医若在百粤,定会先救世人,怎会跟你回来?”
“你亦是世人,有何不能救得?那就等救完世人,我再将他带回来。”
他们一走就是七个月,回来时白雪皑皑,我欢喜的在家里等了数日,等不来江淮屿来见我。只好戴上帷帽,偷偷从侧门去了将军府。
江夫人说,江淮屿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
我推门而入,看他趴在案几睡着,眉头紧皱,手下还压着一本古籍。
一旁的纸上写了满满几篇前人抨击赋税徭役的诗句。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我一页一页看去,震天撼地。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8。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9。
我将纸放下,才发觉江淮屿已经醒了,他的目光沉沉,不似离开前那般澄澈。他变了好多,这些改变,是我没有经历过,所以不能感同身受的。
我问他:“江淮屿,你不开心吗?”
他起身,将椅子让给我坐,蹲到我面前,仰头看我:“宝珠,是百姓不开心。”
江淮屿说,京都的城楼太高了,高得朝堂的大臣们看不到压弯了百姓腰的赋税;京都的歌舞宴席太吵了,吵得让掌权人听不见百姓虔诚的哀求。
我的少年,他在酒池肉林中,尚存圣人之道。
他想让百姓过得好一些,他想人们不用易子而食,他想连夜大雨时,百姓想的是自己的安危而不是明年又要交不上赋税。
他想孩子生下来,知道自己的父亲的音容相貌,而不是多少年后突然被通知来认领尸首——被征做徭役的父亲,累死在城墙下。
他说,宝珠,百姓过得不好,我想帮帮他们。
我的少年,曾经因从小胸无大志,被江伯父打到房顶,理直气壮地扬言:“保家卫国有父亲,光宗耀祖有大哥,传宗接代有三弟,你们如此努力不就是为族人过得好些?我为何就不能做那坐享其成的人。”
可我的少年,十四岁时去了趟百粤,回来后和我说:宝珠,百姓过得不好。
他想救救他们,以他绵薄之力,帮一帮百姓。
我只从书上见过难民,只从江淮屿口中听到百姓过得不好。
如今亲眼见到了,几个仅仅只能遮风挡雨的茅屋,瘦弱的老人,啼哭的孩童。
“两年前的百粤,也是这幅场景吗?”
我问祁晏。
祁晏摇头:“为之更甚。”
有生了病的女子,我问祁晏为何不给她医治。
祁晏说,治不过来的。
治了一个,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草药昂贵,如今的他,只能勉强使得他们温饱。
“草药要多少钱?京中的人拿不出来吗?”我问。
“送钱容易,要钱难。”祁晏的笑带着冷意,“我两年前就做过,找他们要钱,软硬兼施。换来了……”
“禁足半年。”我接话。
这事我知道,皇帝两年前有一日突然下旨,二皇子祁晏不尊礼教,公然忤逆帝王,是为不孝,命其禁足家中反省三月。
触及到官员的利益,连皇子都能被禁足,这是多么阴暗的朝堂。
难民对富贵人家总会有一种自然的抵触,春嫣怕他们会伤到我不想让我多待,我便回到马车上等祁晏。
“春嫣姐姐,这是不是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0。”
见我心情低落,春嫣轻轻揽住我:“我倒是希望宝珠小姐永远见不到这些。”
“总要见一见的。”
“我想知道,江淮屿想要救的,究竟是一个什么世道。”
“他想救的黎民百姓,是处在何种境况之中。”
为之更甚,为之更甚。
我无法想象十四岁的江淮屿看到百粤灾情时是怎样的惊骇。
他是否同我一样,想要倾举家之力帮助他们,可也明知这样的帮助不过是杯水车薪。
救灾粮层层克扣,到百姓手里的,不过是清水里的几粒米。
苛捐杂税,今年因为灾害损失的粮食,明年要加倍交上。
这世道不好,江淮屿,我明白了。
百姓过得不好。
“见过了,便不能在心里偷偷埋怨他了。”
不能埋怨他为了百姓奔走,不能埋怨他说好一直陪着我却总见不到影。
回去的路上,分别时,我和祁晏说:“殿下,若是有我能帮得上的,我定不会推辞。”
祁晏笑里带着宠溺:“你个小丫头能做什么,别操心这些。”
后来似是觉得这话不妥,又说:“是晏失言,并非原意。你且先好好养病,若真需要姑娘你的帮忙,我定会找你。”
回到侯府,我和春嫣说,祁晏怎么一点皇子的架子也没有,和善温柔,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春嫣告诉我,祁晏是靖国百姓爱戴的皇子,是真正心系天下的皇子。她知道我爱听八卦,还加上一句:京都许多人家都想要将女儿嫁给他呢。
“他如此好,会不会就是未来的皇帝?”
春嫣姐姐竖起一根手指点在我的嘴前,嘘了一声:“可不能乱说话,会给二殿下招祸的。”
我捂住嘴连连点头,我明白其中的道理,一时嘴快,日后必不会乱说。
让我没想到的事,我和祁晏的合作,这样快的就来了。
那几乎是我人生中,至昏至暗的一段时日。
冬季太冷,我总会生病,许是哪次没注意到吹了风,竟让我几乎下不了床。
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母亲衣不解带的照顾我,我病得迷迷糊糊,只好像听到府内一通嘈杂。
嘈杂声持续了很久,我听到几句“失踪”“夫人”的字句,可我实在是太过难受,还未听完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个午后,屋内点了灯,外头阴暗暗的。
春嫣背对着我似乎抹泪。
“春嫣姐姐?”
我声音沙哑,见她身子僵了下,快速地在脸上抹了两下,转过身来笑着看我:“小姐醒啦?还难受吗?我去叫府医来。”
她欲走,被我抓住衣袖,我没有力气,只虚虚的抓了下:“为什么哭?”
“小姐总不醒,春嫣担心。”
我不疑有他,让她扶我起来,看了看周围又问:“阿爹和阿娘呢?”
“夫人进宫了,刚去,还得一会才能回来呢,老爷上街了。”
我眯眼敲外头似是白茫茫一片,又问:“这么大雪,爹爹去街上做什么?”
“夫人说想吃四喜丸子了,老爷去买。”
我心觉奇怪,却又想着春嫣不会骗我,便没再追问。
我刚醒,身体还很虚弱,吃了点饭又吃了药,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是第三日的上午,外头还是白茫茫一片。
我等了很久也没人进来,周围也是静静悄悄。
母亲若知道我醒过,必不会离开我的床前。
出事了。
我挣扎着起身,披了件外搭下床,推开门,白茫茫的原来不是雪,是白幡。
家中主人离世,起白幡。
我家中,是谁离世了?
院里的丫鬟跑来扶着我,神情慌张,眸中含泪:“小姐怎么出来了?”
“我不出来,你们打算瞒我多久?”
大概是有人告诉了春嫣,她很快就来了。
我从她嘴里,听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母亲出门时被掳走,半日未有消息,父亲带人去找,城内金吾卫也出动,依然没有找到。
父亲想起母亲常年佩戴檀木香包,便找了衙门要了之训好的黄奴,经过一夜的搜寻,在城外百里的破庙找到母亲的踪迹。
父亲让人回去搬救兵,自己只身去救母亲。
等祁晏带人赶到时,只看到了父亲与母亲相拥在竹林,一把剑横穿两人的身体。
“何人所为?”我强撑着问出来。
春嫣落泪,摇头:“二殿下未说。”
侯爷与夫人亡故,我又在病中,春嫣只能让棺木先放在灵堂。
并未想要一直瞒我,只是前日看我醒了,见我状态不好,便没有同我讲,想着让我再养几日。
我被搀扶着到了灵堂,想不明白为何短短几日,我的阿爹和阿娘就躺在棺木里。
我让他们开棺,春嫣拉住我,说这不合礼数,会惊扰逝者。
“我只、只是想再看一眼爹爹和娘亲,”我将头靠在棺木上,掉下泪来。
“不行是吗?”
“那我不看了。”
“小姐别哭,”春嫣声音哽咽,“你的病还没好,别哭坏了身子。”
喔,不能哭。
我点头,坐到蒲团上,春嫣为我披了件毯子,将我抱在怀里。像幼时我想出去玩,被母亲拒绝后缩在被窝里掉眼泪一样,春嫣总会这样抱我。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小姐,你要坚强,如今沈侯府只剩下小姐了。”
谢绝了外人的吊唁,我让春嫣关了府门。
父亲自与孙开河断交后便不再出去喝酒,这些年来交友甚少。
母亲素来与京中的夫人们不合,这么多年都是我们一家三口过得。
我不想外人来打扰。
守灵的第三日,小厮来报,老侯爷回来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不苟言笑,满头花发的老人怔愣了许久。
他也看了我一会,绕过我,进了灵堂。
他在堂内站着,目光一直看着棺木,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与爷爷并不亲近,他是在父亲成婚的第一年就将侯位给了父亲,独自离开京都的。我幼时时他回来过几次,每次都板着一张脸,从不抱我。每次给我带的精巧的小玩意我很喜欢,去感谢他时他也只是冷冷的应一声,我总以为他不喜欢我。
听说爷爷从前是跟着先帝一路厮杀上皇位的,后来先帝继位,他也替先帝鞍前马后。先帝封他为沈侯的第二年,他便辞了官,日日待在京城。
春嫣和我说,先帝这是在用侯位要兵权。没有实权的侯爷总比手握二十万大军的将军要让人放心的多。爷爷大概是被先帝的做法寒了心,父亲成家之后便舍弃侯位,游山玩水去了。
他将视线移到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多久没睡觉了?”
“每天都有睡的。”
“每天都睡脸色还没我这个六十多的老头子好,”爷爷双手背于身后,皱眉,“这没你的事了,睡觉去。”
我才发现,爷爷的衣裳有破损脏污的痕迹,他自江南而来,两千多里,昼夜不休,七日赶来。
“我随爷爷一同进宫吧。”
“外面雪大,你莫要出门,再冻着。”爷爷指了下春嫣,“送小姐回屋休息。”
春嫣将我带回屋,见我站在门口往外看,宽慰我道:“老太爷是怕小姐身子遭不住,并非不喜小姐。”
“我知道的。”我轻声应。
我幼时怕爷爷,碰了几次冷脸就不想再同爷爷一起待着,是阿娘说爷爷不抱我是怕他力气大,再伤着我。
我出生的第三个月爷爷抱我时,只轻轻捏了下我的脸就将我捏的嚎啕大哭,即使母亲一直说没事,加之我从小到大一直是病恹恹的样子,爷爷也不敢再碰我。
父亲也说,爷爷在军营长大,身上杀伐气太重,他见惯了厮杀血腥,便不太爱笑。我后来想了下,好像每次爷爷回来,总会同我待在一处,虽不说话,可我的余光总能看见他。
他看着我玩,看着我吃药,看着我背书,从不训斥我,有时母亲因为我淘气责罚我,他也是一句话就免了我的受罚。
我当然知道,爷爷不让我跟着进宫是怕我的身子受不住如此寒冷的天气。
只是,我的爷爷,年过花甲,丧子之痛他未表现丝毫,那他的内心呢?
子女对父母的爱远不及父母对子女,我的爷爷,心里该有多难过?
爷爷回来让我一下子放松了很多,睡了这么多天以来最好的一觉。
晚间同爷爷吃过饭,他让我早些去休息,明日起灵,他同我一起。
“自古都是小辈送晚辈,没有反过来的道理。”管家坤叔在一旁劝。
“我送自己的儿子与儿媳,自古的陋习约束不了我。”爷爷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我替你要了个赐婚,如今的皇子,你中意哪个?”
“爷爷?”我震惊,无论是从何种方面想,此时都不宜谈论这个。
“别管时机合不合适,我只问你,祁晏与祁珩,有你中意吗?若是没有,我替你决定。祁珩身份不如祁晏正统,便选祁晏吧。”
“爷爷怎能替我决定?我又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的是……”
“住口!”爷爷打断我,面容严肃地看着我,“江家的人都死光了,你如今没有父母的庇佑,若不嫁入皇家,如何在京都立足?”
“江淮屿没死。”
江伯父与江潇屹战死沙场,江泽峻去收尸的路上被人杀害,江伯母病故,可江淮屿没死。
我没看到他的尸骨,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他就没有死。
“我有侯府,有爷爷,有春嫣,没人庇护不要紧,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此事已定,你若选不出,我替你选。”
我心觉委屈又生气:“爹娘从不插手我的婚事,为何爷爷要管我!”
“沈家与你我都做得了主,此事已定。”
爷爷说完后便离开,不顾我的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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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早地起来,春嫣为我穿上丧服,爷爷也穿了黑白衣裳。
我对父母的离世一直没有太真实的感受,直到棺木入土,我将第一朴土铲到棺木上时,才终于意识到。
我没有爹娘了。
许是我幼时伤了脑子,反应也比常人慢些,我看着黄土将棺木逐渐掩埋,泪水再也忍不住。
春嫣上前扶住我,我才看见她也是泪流满面。
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小姐还有春嫣,春嫣会一直陪着小姐。”
将爹娘安葬后,我随爷爷回宫,沈侯府的门口等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拿着圣旨的祁晏。
“沈氏之女沈云意,上前接旨,无需跪拜。”
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见圣旨一出,纷纷跪地。
我上前几步,略一福身,听祁晏道:“沈家嫡女沈云意,柔嘉居质,婉嫕有仪,淑慎性成,端庄惠和。特封为郡主,封号时岁。望尔勿以高位自鸣,宜以谦冲持身。钦此。”
我听得心惊,无论是封郡主位还是封号时岁。
自靖国开年以来从不授异姓王位,故郡主之位只皇室一族才有。
而祁瑶封号和丰,时和岁丰。
这几乎是向天下人昭告,我与祁瑶无异。
可这是为何?
“臣女领旨,谢恩。”
我双手接过圣旨,看向爷爷。
昨日他持尚方剑入宫,尚方剑,上斩昏君,下砍奸臣。是先帝登基时赐予爷爷的,爷爷离开京都前将它也一并带走,这么多年,从未开过鞘。
是爷爷吗?
他是听到坊间那些闲话:沈云意如今一介孤女,又是个病秧子,怕是日后生活都成困难。
所以,他拿尚方剑,用一身的荣耀,换我的郡主封位,又想给我寻皇家的姻亲,让我后生无忧。
百姓皆高呼:“见过时岁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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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的册封礼因为我家的丧事与我身子孱弱,化繁为简。
宫中的赏赐成箱的搬到侯府,我和春嫣说,这些是用爹娘的命和爷爷的一身功勋换来的。
换我往后余生高枕无忧,可我又何德何能?
我宁可不要这些赏赐,只想让他们回到我身边。
我在家待了两日,总也看不到爷爷的身影,他频繁入宫,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这一日,下了很多天的雪终于停了,我午睡起来,春嫣说,二殿下已等候多时。
“怎么没叫醒我?”
“二殿下不让人叫。”
我急匆匆走到前厅,刚准备福身请安就被制止:“沈姑娘不必多礼。”
我让人换了热茶,坐到椅子上:“不知二殿下来,是为何事?”
“沈姑娘,有一事我总觉得提前同你讲比较好些。”
“殿下请讲。”
“老侯爷这几日进宫,是为姑娘婚事。”祁晏看向我的眸子温柔和煦,“沈姑娘,我今日来,是想劝你不要拒绝父皇的赐婚。”
祁晏和我说,爷爷用一把尚方剑换了我的郡主位,也换来我的皇家路。我可以自己选,无论选谁,都会是正妻。
“我希望沈姑娘选我。”祁晏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盏,“其一,与皇兄、皇弟相比,我与姑娘更为相熟,脾性更加了解;其二,我需要姑娘帮我。”
“沈姑娘,你也知我的身份,那个位子我总想争上一争。姑娘且放心,若我未成,也能保姑娘周全,断不会连累了你。若成,姑娘日后不想待在宫中我也不会勉强。还有一点,姑娘与我成婚后,但凡是晏做得到的,尽管提。”
“殿下或许对我不甚了解,我从来都不聪明,还爱冲动,认准的事情要犟到底。我或许有些时候反倒还会连累殿下,殿下选我,实非良人。”
“你与阿瑶关系好,对我的事大抵也有所耳闻,母后喜爱皇弟甚于我。从前只是一碗水端歪了些,如今我们已长大,成家之事便提上日程。母后有意将京中文武二品以上人家的女子许配给皇弟,对我,倒是反了过来。与其到时被母后赐婚素未谋面的女子,晏更想来劝劝姑娘。”祁晏放下茶杯,眼神渐渐严肃,“沈姑娘,我今日对你说的话,是深思熟虑过的。”
“殿下不怨吗?”我问他,“被一道圣谕决定的人生,便甘心吗?”
“我如今的处境,甘心与否也没那么重要了。”祁晏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姑娘如今无有所依,老侯爷也是为姑娘往后的日子着想。若姑娘执意不愿嫁,便多同老侯爷讲一讲。只是御赐的圣旨,想改不是件容易的事。”
祁晏离开的当晚,我同爷爷大吵一架。
母亲曾和我说,当世对女子诸多约束教条,前朝圣人们要求女子的妇德、妇言、妇容,却总宽恕男子。此事不公,可世道如此,要改变实属难事。
她能做的,就是尽她之能,让我活得自由。不想举止端庄便散漫些就好,迈开的步子也无需像用尺丈量的一般标准,有喜欢的人她替我去说亲,没有喜欢的一辈子不嫁人也养我一辈子。
父亲赞同母亲的想法,可爷爷却不顾我的意愿,非要我给我求赐婚。
我与爷爷争辩,我问他为何一意孤行,为何要把我推入皇家?我如今只想问清爹娘的死因,若有冤情便定要讨个公道。事情结束,我便守着沈侯府,陪着爹娘,也等江淮屿回来。
“江家那小子早死了,血衣送回江家挂了十日,他们不同你说是怕你受不了,我今日就带你去看看!”
·
爷爷说,江淮屿死了。
江淮屿,死了。
祁晏找到我爹娘的那一日,同样也看到了江淮屿。
他躺在距离竹林二十里的破庙,身下是大片的血迹,经脉寸断,肚子上插着一柄断剑,没有气息。
江家虽抗旨私自出兵,但陛下仁慈念在一家俱损,只收了江家的虎符,葬礼便任由江府下人操办。
我生病昏睡的那几日,江家挂上了新的白幡。
我因为爹娘离世闭门谢客时,江淮屿的灵柩起棺入葬,从侯府门口路过,我未曾听到半分。
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