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燥热被一场秋雨浇透，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成熟庄稼的湿漉漉的香气。红星生产大队的气氛，却比这天气更加闷热和焦灼。关于高考正式恢复的红头文件，终于真真切切地传达到了每一个生产队，像一颗投入滚油的冷水，炸得所有知青和他们的家庭心绪沸腾。
希望、恐惧、孤注一掷的疯狂……种种情绪在田间地头、知青点的土炕上无声地蔓延。书本成了最紧俏的东西，以往无人问津的旧课本、复习资料被翻了出来，甚至几张带字的报纸都被人反复研读。夜里，知青点那盏昏暗的油灯下，挤满了熬得眼睛通红、嘴里念念有词的年轻人。
林宇混在其中，依旧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别人是拼了命地啃书，他则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拿着本破书，时不时打个哈欠，或者对着油灯发呆，仿佛眼前这场能改变命运的巨变与他无关。
只有偶尔有人拿着难题来请教时，他才会懒洋洋地瞥一眼，然后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几下，言简意赅地点出关键。他讲题思路清晰，往往能一针见血，让焦头烂额的人茅塞顿开。次数多了，连最初最看不上他的那几个知青，也不得不私下里承认：林宇这小子，脑子是真活络，底子是真好。
王知青更是成了他的“常客”，几乎天天抱着书本凑过来，一口一个“林哥”叫得亲热。林宇也不藏私，问啥说啥，只是那态度，总带着点漫不经心，仿佛这不过是随手为之的小事。
李向红的心，也跟着这高考的日子临近，忽上忽下，揪得紧紧的。她比以前更频繁地给林宇送吃的，有时是两个煮鸡蛋，有时是一块烙得金黄的油饼，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她怕他考不上，失望难过；更怕他考上了，远走高飞。
林宇每次接过吃食，都会笑嘻嘻地安慰她：“放心吧，向红，我这水平，考不上是正常的，考上了是运气。不管咋样，我都记着你的好。”这话听着像是没心没肺的自我开解，却奇异地让李向红安心了不少。她宁愿他考不上，就留在村里，俩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考试的日子定在了深秋。公社的考点设在了公社中学，那天人山人海，几乎所有的知青和部分农村青年都来了，脸上带着朝圣般的虔诚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宇混在人群里，脸色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懒散样，只有走进考场，拿起试卷的那一刻，他的眼神才骤然变得专注而锐利，下笔如飞，思路清晰得不像话。那些看似枯燥的知识点，在他经历过无数世界的大脑里，被迅速提取、组合、完美作答。
考试结束，如同打了一场恶仗，有人欢欣雀跃，有人垂头丧气，更多的人则是茫然的等待。
等待放榜的日子格外漫长。北风开始呼啸，地里的大白菜、萝卜都收了仓，黑土地变得一片空旷寂寥。知青点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寂静，每个人都在计算着日子，祈祷着好消息。
林宇倒像是没事人一样，依旧该吃吃该喝喝，偶尔还去代销点晃荡一圈，和李向红约在老地方见面，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绝口不提考试的事。
终于，公社的大红榜贴出来了。
那天，几乎整个红星生产大队的知青和关心此事的人都涌向了公社。公告栏前被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双眼睛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急切地搜寻着。
“有我！有我名字！天啊！”突然，一个知青疯狂地大叫起来，又哭又笑。“我也考上了！爹！娘！我考上了！”另一个也喜极而泣。更多的人，则是看了一遍又一遍，脸色越来越白，最终黯然退出了人群，失魂落魄。
王知青挤在最前面，手指颤抖地一个个名字往下数，心跳如鼓。终于，在一个中游的位置，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几乎要晕过去。
狂喜之后，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那个名字。从上到下，没有？难道……他没考上？王知青心里莫名地有点复杂，既有点替他惋惜，又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大家都没考上，也好。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无意中扫到了最顶上那寥寥几个名字。
蓦地，他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雷劈中一样，僵在了原地！
排在省录取名单最前列的，那个无比刺眼的名字——林宇！录取学校：省城师范大学！
省城师大！那是重点大学！他……他居然考得这么好？！排名这么靠前？！
“林宇！是林宇！他考上了！还是省城师大！”王知青失声喊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又浇了一瓢水，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目光都猛地聚焦在那個名字上，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疯狂的嫉妒！
“真的是他？那个懒鬼林宇？”“怎么可能？！他天天吊儿郎当的！”“是不是搞错了？！”
然而，红纸黑字，公章赫赫，做不得假。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红星生产大队。
林宇考上大学了！还是重点大学！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村民们议论纷纷，表情复杂。以前觉得这小子就是个二流子，没想到还真有这本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知青点更是炸了锅。那些没考上的，看着依旧瘫在炕上、仿佛事不关己的林宇，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凭什么？凭什么他这样懒散的人能考上？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李向红听到消息时，正在院子里喂鸡。她手里的鸡食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撒了一地。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脚冰凉。
他……他真的考上了？要走了？
巨大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和失落彻底淹没。她眼前发黑，几乎站不稳。
林宇被闻讯赶来的公社干部和村干部围着道喜，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有点懵懂、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惊喜的笑容，应付着各方来的祝贺和打探。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处失魂落魄的李向红，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林宇成了红星生产大队的风云人物。录取通知书正式送达，省城师范大学，白纸黑字，无比荣耀。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羡慕和敬畏。知青点里的人，则大多选择了疏远，那种复杂的嫉妒和落差，让他们无法坦然面对。
李向红躲了他好几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林宇主动去找了她，还是在老地方。
看着眼前眼睛红肿、明显哭过的姑娘，林宇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语气是罕见的认真：“向红，我就要走了。”
李向红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低下头不说话。
“你放心，”林宇看着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林宇说话算话。我去学校安顿好，就回来接你。”
李向红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真……真的？你不骗俺？”
“骗你是小狗！”林宇又恢复了点原身的痞气，伸手想替她擦眼泪，被她躲开了，他也不在意，笑了笑，“不过，我得先去看看情况，城里啥样俺也不知道，得先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不能让你去了受委屈，对不对？”
这话说得实在，又透着为她考虑的心思，李向红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她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林宇手里，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是俺爹娘给俺的……还有俺自己攒的……你拿着，城里花钱的地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