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包里是卷得整整齐齐的毛票,最大面额是五块的,厚厚一沓,不知道攒了多久。
林宇捏着那还带着姑娘体温的布包,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这傻姑娘……
他没有推辞,他知道这钱他必须收下,这不仅是他路费和生活费,更是李向红和她全家对他的信任和托付。他郑重地把布包揣进怀里,拍了拍:“好,这钱算我借你的。等我安顿好了,加倍还你。”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村里给考上的知青开了欢送会,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林宇穿着李向红连夜给他洗净晾干、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胸前戴着大红花,准备坐公社的拖拉机去县里转火车。
李向红躲在送行的人群后面,远远地看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拼命忍着才没哭出声。
林宇在人群里找到了她,隔着老远,朝她用力地挥了挥手,张嘴做了个口型。
等我。
李向红看懂了,重重点头,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
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走了,载着几个幸运儿和无数复杂的目光,消失在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
林宇走了。
红星生产大队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最初几天,大家还在津津乐道林宇考上大学的风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月,两个月……林宇音讯全无,连一封信都没有寄回来。
村里的风言风语开始悄然滋生。
“我就说嘛,城里的大学生,哪还能看得上咱农村的土丫头?”“肯定是不会回来了喽!”“可怜向红那姑娘,傻乎乎地把钱都给了人家……”“唉,当初就看那小子不像个老实人,油嘴滑舌的……”
这些话,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李向红和她的家人心里。
李向红变得沉默寡言,下地干活时总是低着头,尽量避免和别人接触。但那些或同情、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无处不在。
她娘整天唉声叹气,背着她偷偷抹眼泪。她爹李大山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烟抽得越来越凶,有次甚至气得把林宇当初送的那包一直没舍得抽的红双喜摔在了地上,用脚碾得粉碎。
“俺早就说过!那小子靠不住!”李大山吼声如雷,既是愤怒,也是懊悔。
李向红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更加拼命地干活,仿佛想用劳累麻痹自己。但她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村里人几乎已经断定,李向红这是被抛弃了。她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反面教材,提醒着家家姑娘,千万别被城里来的知青花言巧语骗了去。
就在这种压抑和绝望的气氛达到顶点时,腊月里一个飘着清雪的傍晚,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村口。
那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但干净整洁的蓝色中山装,围着灰色的围巾,手里提着个旅行包,风尘仆仆,却身姿挺拔。
正是林宇。
他回来了。
他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村庄的沉寂。
最先看到他的小孩尖叫着跑开去报信。村民们从屋里探出头,看到是他,个个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
“林……林宇?”“他咋回来了?”“真是他!”
林宇无视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朝着村长李大山家走去。
李向红正在灶房烧火,听到外面的动静,心里莫名一慌。她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声音都变了调:“红啊!红啊!他……他回来了!”
李向红手里的烧火棍“啪”地掉在地上。她愣了一瞬,然后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跌跌撞撞地就冲了出去。
院门口,林宇正好推开那扇低矮的木栅栏门,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
李向红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又似乎有点陌生的脸,看着他那带着疲惫却亮得惊人的眼睛,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林宇放下旅行包,朝她笑了笑,声音带着一路风尘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向红,我回来了。”
这时,李大山黑着脸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旱烟袋,眼神复杂地盯着林宇,像是要把他看穿。
林宇转过身,面对李大山,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郑重。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悄悄围过来的邻居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叔,我回来了。我没食言。”“这次回来,我是专门来向您和婶子提亲的。”“我要娶向红,带她一起回省城。”
话音落下,院子里外,一片死寂。
只有雪花无声飘落。
李大山愣住了,李向红也愣住了,所有听到这句话的村民都愣住了。
提亲?他要娶向红?还要带她去省城?
李向红猛地用手捂住嘴,眼泪流得更凶,却是喜悦和难以置信的泪水。
李大山盯着林宇看了足足有一分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的虚伪和欺骗。但他只看到了坦荡和认真。
老汉猛地一跺脚,声音有些发颤,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吼声:“还愣着干啥?!滚进来!外头冷!”
这一声吼,像是解除了某种魔咒。
周围的邻居们顿时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眼神里的怀疑和怜悯迅速被惊讶、羡慕和祝福所取代。
原来……林宇不是陈世美!他真的回来了!还要明媒正娶带走向红!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流言蜚语,在这一刻,不攻自破。
接下来的几天,林家小院前所未有的热闹。林宇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烟酒糖茶,正式向李大山老两口提亲。他详细说了自己在省城的情况:学校安排了宿舍,但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干净的小单间,虽然不大,但足够他们两人暂时安身。他还拿出了学生证和租房的凭证。
他的安排周到又实在,彻底打消了李家人最后的顾虑。
李大山老两口看着变得沉稳可靠了许多的林宇,再看看女儿那重新焕发出光彩的脸庞,终于点头答应了婚事。
婚礼办得很简单,但很热闹。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和祝福。以前说过的那些闲话,此刻都变成了“早就看出林宇这孩子有出息”、“重情重义”的夸赞。
新婚第二天,林宇就带着李向红,告别了父母和乡亲,坐上了通往省城的火车。
李向红穿着崭新的红格子外套,这是林宇用剩下的稿费和学校发的补贴给她买的。她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陌生的田野,手被林宇紧紧握着,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点点不安。
“别怕,”林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以后的日子,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