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气息和红星生产大队是截然不同的。没有泥土和庄稼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煤烟、机油和稠密人烟混合成的、有些呛人却又充满活力的城市味道。电车铃铛声、自行车铃声、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李向红从未听过的喧嚣交响。
林宇租的小单间在一条名叫“幸福里”的胡同深处。一间不大的平房,灰砖墙,旧木门,窗户不大,却擦得干净亮堂。屋里简单得很,一张板床,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蜂窝煤炉子,墙角堆着林宇不多的几本书和那个旅行包。虽然简陋,却被林宇提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甚至还摆了个破搪瓷缸子,里面栽着几棵蒜苗,绿油油的,透着股生机。
这就是他们以后的家了。
李向红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看着这比她家灶房也大不了多少的屋子,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头。城里地方金贵,她知道,可这也……太小了。
林宇把旅行包放下,很自然地拉她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好奇张望的目光。“咋样?虽然小了点,但地段好,离学校近,我上课方便。等以后我毕业工作了,咱们再换大房子。”他语气轻松,仿佛换大房子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拉着她在床边坐下,从兜里掏出钥匙和剩下的几张毛票、粮票,一股脑塞进她手里:“喏,当家的,以后这个家,你管钱。”
冰凉的钥匙和票子落在手心,李向红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忙想推回去:“这咋行……你上学要花钱……”
“咋不行?”林宇按住她的手,笑嘻嘻的,“男主外,女主内,天经地义。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身上揣钱容易丢。你心思细,你管着我放心。学费学校有补贴,够用。这些是生活费,你看着安排。”
他的话理所当然,带着全然的信任。李向红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点不安和局促慢慢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暖意取代。她用力点了点头,把钥匙和钱票仔细地揣进内兜,拍了拍。这是他们的家,他们的钱,她一定要管好。
安顿下来的日子,忙碌又充实。
天刚蒙蒙亮,林宇就得起床赶去学校上课。师范大学课业不轻,但他脑子活,底子被打磨过,学起来并不吃力,甚至游刃有余。只是他依旧保持着几分原身的懒散气,绝不会拼命用功,成绩维持在中上游,不太惹眼,也绝不落后。
李向红比他起得更早。轻手轻脚地生起炉子,坐上小铝锅,熬上稀粥,馏上窝头,有时还会切点咸菜丝,滴上几滴香油。等林宇洗漱完,热乎乎的早饭已经摆在了小桌上。
白天,林宇去学校,李向红就在家忙活。她把小小的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连砖地都扫得能反光。林宇的几件衣服,她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做完家务,她也不闲着。
她早就打听好了,胡同口有家街道办的缝纫社,可以接一些钉扣子、锁边、缝手套的零活计计件拿钱。她手巧,干活利索,很快就上了手。白天林宇不在家,她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做活。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发出细密的声响,仿佛生活的希望也在这一针一线中被编织起来。
虽然赚的不多,但每一分都是她自己劳动所得,能贴补家用,她心里踏实又自豪。
傍晚,林宇放学回来,总能闻到屋里飘出的饭菜香。有时是简单的白菜炖粉条,有时是难得改善生活买的一小块肉做的烩菜,米饭或者面条,总是管够。李向红变着法子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可口的饭菜,把小日子打理得暖意融融。
吃过晚饭,林宇会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会儿书,写写作业。李向红就在一旁安静地做针线,或者给他倒杯热水,偶尔抬头看看他专注的侧脸,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
林宇也会跟她讲讲学校里的趣事,哪个老师讲课有意思,哪个同学出了洋相。有时还会拿出稿费买的零食,一块动物饼干,几颗水果糖,两人分着吃,说说笑笑,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平淡却真实的幸福。
他们就像这城市里千千万万最普通的夫妻一样,努力地、认真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小日子。清贫,却充满希望。
然而,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个周末的下午,天气有些阴冷。林宇正在屋里看书,李向红在门口一边做活一边和邻居大妈闲聊。忽然,胡同口传来一阵略显尖锐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是这儿吗?幸福里三十七号?这什么破地方?窄得憋屈死人!”“打听清楚了吗?别找错了门,白跑一趟。”
李向红抬起头,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皱着眉头打量着胡同,朝这边走来。男的穿着蓝色的确良中山装,女的穿着呢子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像是城里人,脸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优越感和对这环境的嫌弃。
李向红心里正疑惑这是谁家亲戚,那两人却在她家门口停下了脚步。女人的目光挑剔地扫过她身上半旧的花布棉袄,和她手里正在缝的劳保手套,眉头皱得更紧了。
“喂,请问,林宇是住这儿吗?”男人开口问道,语气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
李向红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站起身:“是……是啊,你们是?”
那女人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的鄙夷几乎不加掩饰:“我们是林宇的爸妈!你又是谁?”
宛如一道惊雷劈在头顶!
李向红瞬间脸色煞白,手里的针线活“啪嗒”掉在地上。公……公公婆婆?林宇的爸妈?他们怎么找来了?她顿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语无伦次:“我……我是……林宇他……他在家……”
屋里的林宇早已听到了动静,他放下书,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原身的父母……他们还是找来了。记忆里,这对父母对原身这个二儿子并不上心,下乡后几乎没怎么管过,如今听说他考上了大学回了城,倒是闻着味儿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疏离。
林母一看儿子出来,立刻绕过僵在一旁的李向红,一把拉住林宇的胳膊,声音拔高了几度:“小宇!你真住这破地方啊!可让爸妈好找!你说你回来这么久了,也不回家看看!要不是我们打听到你考上了师大,还找不到你呢!”
林父也沉着脸走过来,目光扫过这逼仄的门口和屋里寒酸的景象,重重哼了一声:“像什么样子!考上大学了还住这种地方!赶紧收拾东西,跟我们回家住!”
他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林宇身上,仿佛旁边的李向红是透明的一般。
林宇不动声色地把胳膊从母亲手里抽出来,侧身一步,将脸色苍白、不知所措的李向红轻轻拉到身边,语气依旧平静:“爸,妈,不用了,我在这儿住得挺好。对了,跟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向红,我媳妇儿。”
“媳妇儿?!”
林父林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眼睛瞬间瞪圆了,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猛地聚焦在李向红身上,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林母尖声道:“你说什么?媳妇儿?你什么时候娶的媳妇儿?哪家的姑娘?我们怎么不知道?!”她看着李向红那身朴素的衣着、手上做活的茧子,以及那明显带着农村红晕的脸颊,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
林父的脸色也瞬间铁青,指着李向红,厉声问林宇:“她是不是农村的?是不是你下乡那个地方的?!”
林宇把李向红往身后护了护,坦然点头:“是,向红是红星生产大队的,我们已经在村里办过酒席了。”
“胡闹!简直是胡闹!”林父气得浑身发抖,“林宇!你疯了是不是!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回了城,前途无量!怎么能娶一个农村户口的姑娘!她能给你什么?啊?拖累你一辈子吗?!”
林母也捶胸顿足,指着李向红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农村那些丫头没安好心!看你考上了大学就黏上来了!是不是她勾引你的?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小宇你别怕,跟妈说,妈给你做主!这种女人不能要!”
他们的声音又尖又厉,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样甩出来,毫不避讳。周围的邻居都被惊动了,纷纷探头探脑地张望,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