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小，姨娘就教我要学会低头。
她觉得正是因为自己会低头，她才得以在谢府赖活着，我才能捡着这条命长到如今。
我不是没有反抗过，但是只反抗过一次，嫡兄嫡姐就在给姨娘的药里掺了石灰。
他们说要吃漓江了的鱼，叫我去抓来，便原谅我。
江州的冬天少下雪，但是到了深冬，漓江也会被寸余厚的冰封上，寒冷刺骨。
我想着卧病在床的姨娘，咬牙狠心，砸碎了冰面跳入其中。
下水没多久，我右脚就开始抽筋，挣扎中看到岸上围观的他们争相奔逃而去，留下花花绿绿的背影。
漓江水深，我心知求生无望，想着或许就这么死去也不错。
但是，我被人救了。
是个比我高不了多点的女娃娃，一上岸，就有丫鬟婆子拿来狐皮子大衣、汤婆子、慌慌张张地将她裹成一个团子。
她被簇拥着离去的时候，还不忘转头对着我劝喊，「你可别再死了啊，每个人都是积了天大的福气才来到世上，死了多可惜啊。」
我认识她，整个江州恐怕没人不认识她，城主大人的千金。
千娇万宠、众星捧月、锦衣玉食地长大，她和我不一样。
2．
我从没想过，我和宋如怜的缘分会大到这个地步。
进到宋家私学之后，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因为在谢家，我根本没有读书习字的机会，偶尔偷听先生讲两句，被撞见都会藤条伺候。
我的人生，在遇到她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别人打你，你就要打回去知道吗？不能受着，多憋屈。」
「你要好好锻炼，好好读书，看以后谁还瞧不起你！」
「谢七，我可是给娘亲打了包票的，说你是个好苗子。你要给我努力学呀，你要是考不上，我多没面子呀。」
「谢七，以后登上高庙，我便去边疆，咱们一文一武，一定要干出点名堂。」
「谢七……」
「……」
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每每借着月光温书，她的话都是寒冷夜风里，流淌于我心中的一股暖流。
她就是个侠女，将我的不幸和苦难统统劫走。
所以她后面遭的那些磨难，都是从我身上劫的，那些原本就该由我来承受的磨难……
3．
谢家被抄，我原本也应该成为江州护城墙上的一具血尸。
那位大人见我皮相不错，抓了个人替我，将我秘密送给了东厂提督魏松龄谋求前程。
无数个难熬的夜里，仇恨和思念，是唯二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
谢家在江州走私案中，只是其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微小存在。
魏松龄壁虎断尾，以谢家为导火索，查了几位他的得力手下。
他因此暴怒无常，我受了不少苦。
宋如怜说过，卧薪尝胆，尝的便是仇恨，亦如现在的我。
她实在是奇女子，仅凭三言两语，却每每能把我从濒死的边缘拉回来。
我无数次地想，能遇见她，实在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4．
皇后的人找到我时，我已在魏松龄身边待了不少时日。
在外人看起来，我风光无二。
但实则魏松龄身生性多疑，他只信利益捆绑的互相利用，不信人心。
直到我在盛京的南街上，看到了那个只在梦中会出现的身影。
她还是记忆力的样子，鲜活、飒爽、活得像雪中怒放的梅。
她还是喊我「谢七」，语气里不见久别重逢的欣喜，更多的带些怒意。
我强作镇定，实则狼狈不堪，离去时听她喊我「谢长秋」，不自觉周身发颤。
我怕她看到如今的我，甚至我自己都害怕现在的自己。
谁不想做那恣意潇洒，打马游街的少年郎呢？
离开江州前做梦，甚至梦到自己已然高中……
5．
她进了司礼监，看起来还算好。
也是，她一向是强大的。
魏松龄认为把住了我的命脉，开始让我帮他办一些最重要的事情。
太子江州遇刺之后，她就不见了。
我心知是魏松龄做的手脚，却也只能忍着暴怒按兵不动，只能暗中寻找。
盛京之乱前夕，他几乎是掀开一块地皮，我日日都踩着上面过。
她蜷缩在黑暗里，披头散发，手脚被拇指粗的麻绳死死捆住。
嘴里塞着一团黑黄的破布，生怕被舌头抵出，绳索狠狠压过绕到脑后。
不知是睡着还是晕厥，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缩在哪里，对外面照进的阳光一无所知。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责怪的人不是魏松龄，而是自己。
若不是因为我夺了她的福气，我本该是漓江中的一缕游魂，她仍旧做她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我同魏松龄撕破脸皮，他早知我跟皇后暗中联系，以宋如怜威胁我，用皇上的命，换她的命。
皇后问我，「那长秋，你打算怎么做？」
她问得温柔，但我知道，这个女人的魄力比起皇上只强不弱。
但我非是屈服她。
我想，如果是宋如怜呢，她要怎么做？
她定会拍着胸脯，「国不安，何以安家焉？」
然后冲出去，大笑着杀得魏松龄丢盔弃甲。
也是。
大不了弄死那个老太监，我再寻她去！
6．
我身上那点拳脚功夫，还是在江州时宋大人教我的。
宋大人夸我有天赋，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半趴在院里的石桌上，吃着蜜饯拆他爹爹的台。
「哎哎哎，谢七，胳膊抬起来一点。」
「哎！谢七，腿！腿用力，你怎么回事，不用功呀！」
「哇谢七，你好烂，我骂人了啊！」
宋大人被她念叨得烦了，抄起树枝佯装要打她，她跟猫一样，轻巧地越过花台逃走了。
……
噗——
长箭插入肉里的声音炸响，将脑中的人儿驱散得一干二净。
几次被飞溅的鲜血花了视线，差点就花了去寻她的路。
不管不顾的，厮杀到麻木。
我只知道，谁都不能挡着我！
我也知道，我实则，每走一步，都是在赌。
7．
我看到她从四丈余高的护城墙上坠下，霎时魂飞魄散。
眼睁睁看她落下，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接住她的！
上天保佑，魏松龄被她摁在身下脑袋炸开了花，她捡回一条命。
知晓她活着之后，反到瞬间被抽光浑身力气，瘫软在地，最终是跟她一起被人抬走的。
我一直觉得她是我人生明灯一样的存在，也不可忍受地骂了她。
她惯会嬉皮笑脸，「能活不活我又不是傻子，没看见我死死压着他给我垫背呢嘛？
……喂喂喂！你别哭啊！我可没手给你擦猫尿。」
瞧见她还能跟我贫，那种她还活着的放松感，才真实地落回胸腔。
这是我第一次逾矩，我抱了她。
我对自己说，就这一次，一次之后，我就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她就好。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直到她愤愤骂出声，「谢长秋，你是想勒死我吗？」
8．
我失策了。
感情，本来就是这个世界最难控制的东西。
更何况，还有她一直不断地撩拨我。
我们走了十多年，才走到一起，看着龙凤烛照映之下的她，恍若梦境。
可她笑着骂我「呆子」，分明鲜活无比。
我这一生，数次陷入低谷和黑暗。
虚无中，总会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纤瘦有力，带着灼热的温度，化成了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