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秋的命是我救的,我们青梅竹马许多年,他们都说他死在了江州的护城墙上。
但在盛京城的大街上,我分明与性情大变的他重逢了。
不仅是重逢,连带着他一步一步踏过的血色脚印,我亦是又走了一遍……
1.
我生于奇山峻岭的江州,是个混不吝的女汉子。
娘亲常说,恐只有谢家七郎温润的性子,才能忍我一辈子。
谢七郎是我那小竹马,没个主见的,跟着我插科打诨,俨然成了我的小跟班儿。
我让他抓兔,他不敢捉鸟,让他脱衣裳,他不敢脱裤子。
这不,今儿江州难得飘雪,我叫他,「谢七,你脱了衣裳去雪中站上半刻钟,我给你我新买的鲁班锁,带你去珍馐楼吃鸡。」
谢七是个有毅力的,生生扛着,拿着鲁班锁,流了一路鼻涕。
冷了也不哭,抓着我的那只手,跟冰棱子似的。
娘亲还说,若非谢七是庶出,倒是门好亲事。
我不懂什么庶出,什么嫡出。
他就因着庶出,被母亲苛待,兄弟欺侮。
连着自己娘亲不能喊娘,只能喊姨娘。
不知他们怎样养的谢七,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受芝麻大点的好处,都诚惶诚恐坐立难安,生怕那是毒药前的蜜糖。
我气愤不过,倒想问句凭什么。
阿娘摸着我的头,「我的好怜儿,自古如此,如弱肉强食,并不是事事都非要讲个道理,道一句凭什么。」
阿爹叫我读书,说读书能使人明理开智,可阿娘又说礼教不可废,古法难违。
那开的什么智,明的什么理?
爹娘拗不过我,说服谢家主母,让谢七进我宋家私学。
谢家主母欢天喜地将人送来,谢七头身上一次穿了新衣裳。
有人道:「宋如怜年纪小小,心思肮脏。不过七八岁年纪,学起了养童养夫。」
我挥挥手,「无妨,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不在流言。」
不仅如此,我还打算送谢七考学。
等他长成,回来啪啪打他们的脸。
2.
我早就看中谢七郎那张脸,像他那顶顶好看的姨娘,只是姨娘是个病秧子。
那时谢七眉眼未开,便已算出尘。
如今长到十六,当真映了那句公子温如玉,陌上世无双。
再加上秋闱刚刚中了举,哪怕是庶子,那些世家小姐看他,也是媚眼如丝。
而他只当人家放了个屁,看都不看,甚至还带点嫌弃。
我讨厌那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扔给她们一个后脑勺,「谢七,咱们走。」
「好。」
谢七说来比我大上两岁,幼时比我还矮半头,如今身量拔高,我得仰头看他。
端方如玉,兰芝玉树。
我瘪了瘪嘴,「瞧你长得个风骚样儿。」
他眉眼含笑,「你养得好。」.
可不,谢家就占了个床,不知道吃了我多少银子。
直接给,他还不要。
需得先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没少费心思。
提起他曾经,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里似有汪洋星辰。
「你教得好。」
「入了冬要赶去盛京城参加会试了吧,山水迢迢你早点出发,路上别急。此去不拿状元你都对不起我。」
又想起方才那些小姐看他的颜色,似乎要将他吃了似的,「算了,状元太扎眼,探花郎更好些。」
「好。」
谢七铆足了劲,一心要为我取这探花郎。
哪知,出发前几日,传来谢家大郎走私的消息。
朝廷派人来查,青天白日,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谢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谢大郎贩的不是别样,是铁矿。
铁矿乃造兵制器之本,向来都是掌握在朝廷手中。
大庆铁律,贩铁矿者,诛族之罪。
男丁就地处决,女眷流放。
就连身怀六甲的小妾,都得先落了胎,腿间还带着血就上了路。
若是谢家女子与人通婚有孕,女娃可免死罪,男娃折之,四代往复。
那日,江州巍峨厚重的城墙之上,挂了十六具披头散发的男尸。
每一具,都是长矛穿胸而死,血一滴一滴砸在墙根下。
我站在围观人群中,手足冰凉。
从左往右一一看去,然后默然转身。
「……阿娘,谢七没死。」
阿娘伸手探我额间,「傻怜儿,谢家男丁十六口,都在这高墙之上……」
我知道,谢家七郎绝对没死。
他身上每一块肉都是我养起来的,我焉能不知?
3.
我用了点法子,从流放的队伍里接回了谢七的姨娘。
我到时,那押解的官兵正趴在她身上。
横竖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千里迢迢,穷山恶水,死也就死了。
官兵没想到竟是她有人救,吃惊之余,嬉皮笑脸地赔不是。
我给银子,他给人,谢七的姨娘就被我接走了。
她生得貌美,年轻时颇受谢家老爷喜爱。
只因被主母嫉妒,下了药,若是再拖几年,本也该到无力回天之时。
我将她养在乡下的庄子里,请大夫给她治病调理。
偶去看望,告诉她谢七没死。
她垂眉耷眼,「宋二小姐宽心,妾既然得您解救,就不会轻易寻死。这些年您对长秋,如再造之恩。如今,长……长秋没了,妾便是要替长秋还您这份恩情的。」
她端着药汤,热气氤氲,热泪盈眶的双眸里装着痛苦,还有骨子倔强。
不愧是母子,当真是很像。
我不再说谢七没死的话。
谢姨娘调养半年,身子好了个七七八八,替我看着庄子,收了几个姑娘教刺绣。
我再去的时候,竟然给我了大笔银子。
谢姨娘会的,是娟秀绮丽的苏绣,前朝皇室特供的便是苏绣。
后现帝继位,才换了精密齐整、虚实合度的蜀绣。
谢姨娘所说的报恩,便是替我赚银子。
银子我倒是不缺,但由她折腾,能少些闲想。
我就这么用着谢姨娘的钱,暗地里找着谢七郎。
4.
到我十九,家中操心我的亲事。
诸男皆不入眼,爹娘便将眼光放到了盛京城。
祖父曾是开国元勋,一对流星锤,挡了无数想要践踏大庆的铁骑。
外祖曾是皇商,虽然朝代更迭,早已没落,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阿娘啐我,「你个混丫头,双眼长在了头顶上,看谁谁不顺,活生生拖成了大姑娘,莫非是要捞个王妃当当才算满意?」
我靠着马车的窗沿,心中想,幼时干瘦如柴,长大后俊雅清隽的谢七郎,也不是不可以。
我眼光不高的,什么王妃太子妃的,我才不稀罕。
盛京的宅子荒废已久,许多物件都要换新。
皇城跟前,天子脚下,没想到还能有人当街纵马行凶。
我会些拳脚功夫,抢了马蹄之下的小娃娃,抬头间怔住,蓦地泪流面面。
「谢七……」
谢七死的时候我没哭,如今看到活的谢七,反倒是怎么也忍不住。
红棕大马之上,那个红衣高帽,面如玉冠的男子,不是谢七又是谁?
「啧,姑娘可是认错了人?」
语气轻佻,似笑非笑,目光带着冒犯的打量。
「谢长秋!你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江州,你快些随我回去,家中还有……」
「家中?我就说姑娘认错了人,我们这种人是没有家的。你知我何人?胡言乱语是被割舌头的哦,我非是你口中的谢长秋,离去罢。」
话语阴沉狠厉,明明笑着,却莫名让人舌间一凉。
我看着那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去,那分明是谢七无疑。
5.
安顿之后多方打听,才知晓,如今谢七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兼东厂提督,魏松龄的义子,魏无海。
魏松龄身兼数职皆为要职,监察百官,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谢七身为其义子,身份地位那自然不必说。
但也有人说,谢七是魏松龄的爪牙、禁脔。
魏松龄愿意如此捧着他,皆因为他嘴上功夫了得,伺候人舒服。
可我既然认定他是谢七,无论如何,我是要将他带回家的。
6.
太后早早得了消息,因着与祖母有几分情谊,邀我进宫。
宋家先祖辉煌不再,如今只在江州守着一城。
太后话里话外,是想把我配给不大受宠的九皇子。
我本不在意受宠与否,但太后的态度着实让人心中不适。
祖父拼杀几十年,深谙鸟尽弓藏的道理。
稳了大庆江山后,就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只是在太后看来,倒是我祖父只有孤勇,无胆无谋。
九皇子与谢七同岁,矮上半分,长相凑合。
但气质上乘,透着不争不抢的豁达。
这点跟谢七不同,谢七看起来并不功利,实则心里总有着一股劲。
想到谢七,不禁拢起眉头。
「宋二小姐可是对我不甚满意?」
「当然不是,九皇子龙凤之姿,臣女望尘莫及。若是能攀高和九皇子做个朋友,实是幸事。」
他爽笑两声,「可,只是不知宋二小姐心中念的是谁,可真是有天大的福气。」
「九皇子说笑。」
「既已是朋友,便可唤名字。」
「……玉昭兄。」
「哎。」
到盛京未找到可心的夫婿,同九皇子在宋宅房顶上喝了几缸子酒,反倒是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至于谢七,偶见他打马过街,百姓们避之不及,背地里无一不骂。
转年南地大旱,连带蝗灾漫天,百姓苦不堪言。
秦玉昭自告奋勇,陪同太子殿下往南地赈灾,中途遭遇刺杀,牵扯出三年前的一桩旧案。
便是五年前,江州谢家走私案。
我虽不知是何缘由,但猜想这事和谢七不无关系。
谢家待他如同牲畜,他还要翻着桩旧案,十有八九是为了他姨娘。
以她姨娘的身体,就算不受欺侮,行至半路肯定也没了。
我必须告诉他,叫他悬崖勒马,他姨娘还活着。
7.
司礼监并不好进,没有许可,任何人踏不进半步。
蹲了十数日,看到谢七。
他穿着绛紫的常服,神态慵懒,瘫坐在轿撵上。
跟兰芝玉树大相径庭,整个一祸水妖孽。
他垂着眼睑看我,「你这小娘子好生稀奇,我非是口中的谢七。你如此缠我,莫非是那日大街之上,对我一见钟情。那谢七,不过是你编撰出来搭讪的由头?」
「……」
「我倒是男女不忌,你要是硬要缠着我,那就来。」
他摊开双臂,污言秽语,低俗不堪!
谢七寝处昏暗,青天白日不见丝毫阳光,镜子,乃至任何可以照映人影的东西都没有。
「我知道,你就是谢长秋,你用不着瞒我。我们认识了十年,不至于一个人都认错。」
「呵呵呵,就当我是你口中的谢七。看你相貌不错,陪你一日也不是不可以,我这舌头可是灵巧的很。」
他松了腰封,一手抓着我的手探向他胯下,一手隔着亵衣伸进我的胸前。
出手比脑子快,回过神来他已经在重响之中偏过了头去。
衣衫散开,他胸膛之上,赫然是纵横交错的鞭痕。
像是刚鞭打不久,还泛着猩红的血迹。
在我回过神的功夫,他已经又将衣服拢了回去,冰冷的声音里连那丝挑逗也没了,「出去,别再来了。」
我想摸摸他。
抱抱他。
问他:「谢七,你疼不疼啊?」
这些话只在喉间反复反转,将袖中的纸条抖落离去。
他到底过得什么日子,龙潭虎穴,如何自保。
谢姨娘看见这样的他,怕是要痛断肝肠。
8.
太子于南地赈灾,情况缓解,但又牵扯出多年前的走私案,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也无法回京。
牵扯出数名朝中要员,其中以兵部侍郎左倾为首,全都锒铛下狱。
远在江州的爹爹被人参了一本,罪在镇坐江州,却不严查,明摆着是谋逆的同党。
宋家男眷全被押解入京,娘亲整夜未睡,当即给江州老宅写了信安抚,说一切有她。
随即天不亮就带着我匆匆进宫,叮嘱我不论太后问什么,只说不知晓,生怕多说多错。
我们匍匐在太后面前,赐座也不敢起身。
娘亲瘦弱的背脊就弯在我身侧,哪怕她尽力压制,我也能听出声音带着发颤的凄凉。
「臣妇,恳求太后……」
太后盘着手中的菩提子,眼中满是哀痛,话里全是痛惜。
痛惜爹爹治城不利,痛惜没有维护好祖父同先帝一同打下的江山,最后期期艾艾地说了句,「宋秦两姓缘分如此,本宫自当尽力而为。」
我们都知晓,宋家几辈的拼杀和性命,也就只能换来太后这一次出手了。
出宫回到宅子里,我有些食不知味坐立难安。
娘亲面色还算稳得主,实则拢在袖里的手不住地发颤。
9.
爹爹被告谋逆罪,下的是诏狱。
诏狱由皇上直接掌管,无法轻易探视。
而魏松龄目前是皇上跟前儿最当红之人,我没有他法,只能求上谢七。
他穿着黑色袍衫,襟口出溜出一条红边,腰封之下的腰看起来很是精壮,仍旧一副玩世不恭的轻浮样子。
这种力量感,也是谢七从前不曾有的。
「哦?想进诏狱?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你现在去刺杀个皇亲国戚,或者谋害个妃子,我立马送你进去。皇上没下令将宋家女眷一同抓起来,已经是开恩。你如果执意要去寻死,我帮你。」
「……」
「出去,别再来了。如果听不懂人话,下次我会打断你的双腿。」
我没动,迎着他的双眼弯下双膝,「就当我求你,我从来没有跪过任何人。谢七,看在我也帮过你的份上,帮我这一次。」
我从不认为我对谢七有多大的恩,那些曾经对他的帮助,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
不可否认的是,过往对他的救济,多少带了半分将自己放在高位上施舍的私心。
但我好歹是保下了他姨娘的命,只希望他能帮忙,让我看一眼爹爹。
在我即将跪下之时,他突然起身一把抓住我,「来人,将她拖出去!」
被扔出司礼监的那瞬间,不可控制的失望情绪喷涌而出。
娘亲见我表情,便知道我铩羽而归。
「怜儿,无事……」
这方还没头绪,江州来书,说府中女眷闹得厉害,害怕受牵连,吵着问祖母要放妻书。
祖母气病在床,家中无人做主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了。
娘亲离去时再三叮嘱我,叫我留在京中量力而行,有什么风吹草的,及时给家中去信。
后我又去见过谢七一次,想着尽量于狱中的父兄见上一面,也不至于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司礼监的门槛终归是高,还未近去,就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那老太监身形矮小,皮肉松松垮垮,一手搭在腿上,一手僵硬地拢在袖中,气质却是难言的有压迫感。
只听得他身边的侍卫唤他,「魏公,这就是那两次三番来寻公子的女子。」
想来便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宦官,魏松龄。
他目如苍鹰,盯了我半晌,靠在轿上的身子松了松,操着一副公鸭嗓,「哟,小姑娘,快些走进给咱家瞧一瞧。」
不等我动作,已经有两个侍卫压着我到他跟前。
他用手在我脸上来回抚摸,表情下作猥琐,「皮肤倒是嫩,小姑娘这么喜欢往司礼监跑呢?咱家倒是不忌口长得好就行,只是不知道你活儿好不好。」
我强忍着恶心,终是没忍住,啐了他一口,「呸,下流!」
他抹了把皱巴巴的脸,反倒笑得更欢,「来人,将这小姑娘带走,好好教教她。要撬咱家的人,这会子刚好新仇旧怨一起算。」
10.
我大抵知道魏松龄口中的新仇,可旧怨是什么,根本容不得我细想。
那处荒废的院子,我直到埋进土里都不会忘记。
在西街巷道最深处,弥漫着潮湿的腐坏的气息,院门上落着两把人头大小的铁锁。
他们给我喂了药,下得猛。
不出片刻功夫,浑身就燥热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