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隶紧赶慢赶跑回去,可夜色降临的比想象的还要快,来时街头巷尾还有那么多的人,这会儿却看不见几个人影。
一股说不清的烦躁堵在胸口,迫使他急切的往回赶,甚至连找个招待所待一晚的心情都没,可从火车站跑到了宜阳街角,宜阳其实就那么一条宽敞点的街道,江隶反反复复跑了这么好几次,他又不知道回老洼村的路具体该往哪儿走?
秦小二那个混蛋,根本就没说清楚秦音音到底去了哪儿?可从老洼村出来就那么一条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得回去看看。秦小二这个做哥哥的不靠谱,秦母那个亲娘总该知道点什么?
江隶像一只困兽逮着人就问,回老洼村的路往哪儿走?
可这个问题讲究的是个概率事件,宜阳地方大了,周围边边角角的小城镇都不少,谁会特别在意一个小山村呀。特别那个小山村总共就二三十户人家,这在别人眼里根本提都没有提的必要性。
想当然,很多人摇了摇头,一个两个表示不知道。
日暮迟迟,黄昏里能看到的人就那么几个,还都是宜阳当地人。如果能碰见一个两个附近的村民,没准还能知道一点儿。
热心肠的大爷操着一口浓厚的地方口音,
“娃子,天都黑了,没有介绍信不能随便溜达,仔细被保卫科抓起来,尤其是像你这样跟个屋头苍蝇似的瞎转。”
“大爷,你知道老洼村往哪个方向走呢?”
“小伙子,急什么?都这个点儿,再急也回不去。一会儿保卫科真要来了,你还是抓紧找个地方安生待着。”
江隶哪儿注意到这些,他怎么能不急,尤其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烦躁萦绕心头。
他迫切问道,“大爷,您还没告诉我,您知不知道老洼村怎么走呢?”
大爷还想说些什么,被他家老婆子瞪了一眼怂怂的转身就走,没敢回头搭理眼巴巴的少年一眼。
江隶不可置信,怎么一大老爷们竟然怕婆娘怕成这样?
他这个年纪哪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尤其到了大爷这个岁数。
小伙子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
没见过世面的江隶还在往前走,那边走远了的老两口颤颤巍巍,老婆子对自家不争气的老头道,
“那种细皮嫩肉的男娃子最容易惹是生非了,你搭理他干什么?”
大爷是个实心眼的大爷,爽朗开口道,
“不会的,那娃子看着细皮嫩肉,但一看就是个傻的。就这么一条巷子来来回回转了三遍,还没走出去,就说这么傻的娃子能有什么心眼?”
大爷,您要不要回头看看,那个您说了一道的傻娃子跟了您一路。现在就站在身后不远处,江隶自己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只脚有意无意的就跟了上去,好死不死听到了这些话。
大爷回头了,也看到了面如土色的江隶,不过又若无其事转过身去,面上一派从容,那个眼神云淡风轻。
只是本来悠哉悠哉的步伐快了一点,很快就将江隶甩在了身后。
不明所以的少年更是追紧了几步,要知道,这么大的地方,江隶现在唯一能搭得上话的也就这位大爷了,即使大爷说他傻,他都认了。
“我就说了不让你招惹这些不三不四的娃子,你非是不听,现在好了,甩都甩不掉。”
是老奶奶声音,她声音带着怒其不争。
江隶默。。脚下也不知道该不该停?如果不停下,自己也走不出去这弯弯绕绕迷宫一样的巷子口。
六十年代的筒子楼破破烂烂,高低不平,错落在胡同街角。七拐八拐根本看不到尽头,江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宽敞明亮的青石板主街走到了这里,反正脑子里有意识的时候,脚下已经来不及。
再试着退回去,好像又退不出去。
条条小路长得几乎都一样,附近也没个标志性的建筑物。家家户户都是高低不平的职工楼,其实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地方了,可是从京都来的江少爷哪儿见过这些。
狭窄昏暗的小道越走越长,好几次看似已经走到了尽头。可到了终点又能转身看见分叉口,这么反复几次,江隶彻底没了耐心。
他泄愤踢了一脚身下碍事的垃圾,差点一没留神绊倒自己。
大爷老两口实在是腿脚不便,见实在甩不开,终于气喘吁吁停下。难为一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
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不知从哪儿刮过来一阵过堂风,吹得人直哆嗦。
大爷缓过那口气,看着小伙子的面部轮廓,语重心长劝诫道,
“娃子呀,我们老两口身上真的没什么可图的?都是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老太太,也实在是没精力和你抗衡。你要什么你就直接说,要是我们老两口有肯定就给你了。”
墙角下,看不清面容的少年无奈,堵在胸口那阵儿郁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发泄?怎么问个路就这么费劲儿呢。
江隶压在那股烦躁,又怕吓到老人家,不得不出声重新解释道。
“我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想问问,我是老洼村的建设知青,回了一趟家找不到回去老洼村的路了。大爷你知道往哪儿走吗?我有很着急很着急的事儿。”
老婆子拽了拽自家老伴儿,给他使眼色,自家老伴儿安抚了她一下,示意她稍安勿躁。
“你在这儿等等,没准一会儿就有好心人。”说完拔腿就走,老两口脚下走得那叫虎虎生威,江隶简直看呆了眼。
大爷越走心越慌,暗忖道,“这怕不是逃跑的知青吧,”
谁知道这男娃子说的是不是真的?就说这么细皮嫩肉的城里娃真吃不了苦,也不知道上面将这些半大娃娃送下来干嘛?
这已经不是大爷遇到的第一个,凡是落跑知青肯定都是因为吃不了苦想要逃的。就是眼前这个怎么这么笨,逃跑都不知道往哪儿跑?至于那个什么劳什子老洼村,大爷连听都没听过,准是这小子说出来糊弄人。
江隶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别的人,天已经彻底黑尽。要不是周围邻里家里闪烁的烛光明明灭灭,江隶刚才怕是都看不清大爷眼神里的闪烁不定。
少年无语凝噎,半晌拍了自己一脑门,郁闷道,
“真是昏了头了,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年头人的警惕心比战争年代的谍报还要警觉,就他现在这幅形象,站在这里显然格格不入。
江隶走了没两步,忽然脚步顿住,四周张望了眼,“咦?我怎么好像,在这儿听见那丫头声。。”
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救命,不知道是不是饿过头,江隶总觉得那声音很像秦音音。
“唔唔唔、、、、救命!”
一声微弱的呼救声从他耳边传过,江隶抬眼看去。
一左一右,背着两蛇皮袋的壮硕男人从他面前走过,左边的男人深深看了眼江隶。眸中的冷意透彻心凉,右边的男人是个混不吝。
“看什么小白脸,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很显然,他们也知道江隶忽然看过来的眼神,准是听到了蛇皮袋里的动静。
要是威胁不行,江隶显然知道,自己免不了要受一顿皮肉之苦。
就说哪来这么巧的事,他前脚刚跑回来准备想个办法回去找秦音音,结果下一秒就有人送上前来。
江隶忽而笑了笑,迎面热切问。“两位大哥知道夜市怎么走?我这头一次来,人生地不熟这不迷了路?想找个人问问,结果那边的大爷大妈看我像是落跑的下乡知青,怎么都不肯说。”
江隶怕他们不相信,有意无意递上两根烟,烟是从汪景身上扒拉下来,没来得及还,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江隶伏低做小的姿态做的很足,态度却很活络,“初来乍到,还望两位大哥通融通融指指道儿,小弟不胜感激。”
混不吝的那位放松警惕,无所谓抬起下巴,胡子乱茬的不修边幅,操着一口地道的粗狂屯子话。
“俺怎么知道,你这小白脸说得是真是假?赶紧让开,别挡爷的道儿。”
话未说完,听见江隶声音的秦音音激动得更是呜呜呜乱叫,结果被人一脚踹老实。
“死丫头别哼唧,要是招来了人老子第一个宰了你。”
江隶眼神暗了暗,显然这个刀疤男人很不好对付。
刀疤男人看江隶的眼神幽深,狠厉道,“小子不该听得别听,懂点事儿。”
江隶连忙保证,一脸真诚不似作假道,“不会的,大哥我就是出来问问路,买点要紧的东西回去,这点规矩小弟还是懂。”
刀疤男人冷眼打量江隶,江隶在他的眼神下不闪不躲。看起来是个懂事的主儿,还会点官道话,少不了就是一四肢不勤的落难知青。他神色稍微缓和了些,抬手指了指前面,“喏,就在前头拐弯处。跟着我们,我带你过去。”
“好的好的,大哥真是好人,以后有机会一定请大哥去我家里吃饭。”
江隶奉承完,老实跟在两人身后,盯着蛇皮袋的眸子黑漆漆,怕是先前他也想不到再见会是这般场景。
奉承的话当然不能停,他以前总听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想不到现在人贩子都这么猖狂,真是有恃无恐。
江隶换了副嘴脸,继续乐呵呵问。
“两位大哥看来都是这里的常客,想来门路肯定不少?小弟自从来了宜阳一个偏僻的山沟沟,食不果腹一顿饱饭都没吃过。人都瘦得苦不拉几,说出来不怕两位哥哥笑话,长这么大加起来都没这些日子受得罪多。”
见两人没搭话,他又说道,“您们二位要是有什么好东西,不妨也问问我,没准儿小弟我或者有需要。”
混不吝大汉不屑,也没了顾忌。“谁不知道这年头就你们这些知青最穷,饭都没得吃,还想买媳妇儿。想都没想,这丫头我们可是定好了买主,还轮不到你。”
江隶收起眼神里的冷意,不可思议感叹道。
“两位哥哥就是路子多,我就是随口说说,我才这么大,提什么媳妇儿真的是。”
刀疤男人瞪了一眼没心眼的弟弟,冷声警告江隶。
“小滑头,最好别抖你那些小机灵,这地方四处都是我们眼线,这里能做的要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劝你最好老实点儿。”
江隶笑呵呵道,“怎么会?小弟难有那个能耐,这不话赶话说到这儿了。”
刀疤男人扯动嘴唇,没再理嬉皮笑脸的江隶。
“前面就是黑市入口,小子机灵点,买完东西赶紧走。这里不是你们这些知青该来的地方,不该打听的也别随便打听。”说完再没理江隶,两人背过身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子。
黑市上人影窜动,说是黑市,其实也就是一暗中交接的交易地点。
个个货主蒙着头,压着嗓子谁也不认识谁,江隶能知道这么个地方还多亏了知青点那些人嘴杂。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如何从这个鬼地方顺利救走秦音音。
隔壁一大婶喊他,“小伙子头一次来吧,站那儿不动干什么?买什么东西赶紧说,你来之前也不知道拾掇拾掇,就你这幅样子很容易引来红卫兵。”
江隶傻呵呵一笑,憨厚问,
“大娘,我家里人生病,想补补身子,可这年头什么东西都不好找,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卖人参药材那些吗?”
大婶原以为碰上一阔气主,结果人家有备而来,根本不是买粮食。
她没好气说,“这年头饭都吃不起,谁还关注那些有的没,老人要死就让他死,少个人少口粮,救那玩意儿干嘛?就是吊着命也是半死不活,有那个闲钱还不如买个媳妇儿生两娃娃。”
旁边那人拉了一把大婶,“你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嘛?反正人家又不买你的鸡蛋,有这时间还不如多揽几个客人,挣钱要紧。”
江隶走哪儿好像都不大受人欢迎,他眼神一动,故意装作不懂,一个一个摊位往前逛。
结果他这幅悠然自得的模样很快招来各家摊主不满。
“诶我说小伙,你要买东西好好买,这里不是你闲逛的地儿。要是不买赶紧出去,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这里又不是供销社还能随你想逛多久逛多久。”
“就是,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带你来的人难道没和你讲讲这里的规矩。”
黑市上什么都有,好的东西精面细米,挂面红糖。粗粮大豆,玉米黄油,应有尽有。还有小孩子最喜欢的麦芽糖,他寻了一圈,差不多对这里了如指掌,东西很多,分量却很少。
看出来这些摊主很是警戒,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立马背起包袱就跑。
做戏当然要做全套,既然说了过来买东西,自然不能空手而归,好在江隶别的没有,为了以防万一,身上倒是装了不少钱。
他没老太太裹脚布那样小心,敞开口袋,很是阔气掏出一沓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大团结。
周围人眼睛顿时亮了,好似一个个饿狼似的虎视眈眈。
态度大有转变,不管何时何地,有钱都是爷。
江小子瞬间受到众位摊主拥戴,大家热情向他招手。“小伙儿,买什么和婶子说,这里没有的东西,婶子也能想办法给你弄出来。”
“就是就是,只要你说出来,我们肯定想办法给你弄得到,我们没有二姑那里肯定有。”
江隶闻声不动声色,继续拖延时间。
现在他唯一能赌的也就只有刚才那位老奶奶,能不能如他所愿?
江隶故意看了周围一圈,嫌弃道,“本来想来找点什么稀罕玩意儿,可你们这里连台收音机都没,更比提我要找的东西。”
“算了,给我割块肥瘦相间的里脊肉,我看这位大娘手艺活不错,就在她这儿买几身敞亮点的衣服。”江隶好像一个土皇帝一样,手指阔绰,这里指指,那里点点。
众人顾不上那些闲散游客,紧巴巴忙的不亦乐乎。没多大一会儿,在他身旁堆了不少实在东西。
就在这时,那间小屋子的门开了,刀疤男人和他那位混不吝的弟弟一同走了出来,身上没见来时那包蛇皮袋。
看样子没多少时间,江隶热情招呼道。
“两位哥哥这是要回去?要不要的等等我,我们一起走也成。”
黑市有专门守卫的望风人,闻声急赤白脸骂。
“你瞧瞧你们带进来这人,本来看在他人傻钱多也就算了,可你看看他那动静。”
混不吝的大汉看了那堆东西眼睛亮了亮,心动道,“哥,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帮他,没准儿。。。”
刀疤男人不为所动,谨慎道。
“你忘了树大招风,我们现在揣着这些钱以后要什么东西没有,人要知足。”
“说得也是,我们现在还是抓紧时间回去,那丫头命真好,就她一人值了这个数儿,看来回去娶两个媳妇儿都有指望。”
江隶还在眼巴巴看着,结果兄弟俩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糟糕!他们要走。”
没时间了,眼看小屋子另一扇门出来一人。
江隶忽然倒地不起,捂着心口装模作样开始假装心悸。
“哎呦,老毛病犯了,你们谁好心帮帮我,帮我把这些东西抬出去。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肯定少不了你们好处。”
有人心动,就有人心惊胆战。
“钱要紧,还是命要紧,我们今天运气好,既然赚够了钱,还是抓紧时间走,再不走根本来不及。”
恍然顿悟的众人急忙收拾东西,四处逃窜。
慌乱中江隶趁机抓住了一男人大腿,他背着熟悉的蛇皮袋鬼鬼祟祟,在人群中看起来很不起眼。
男人低声踹了一脚,没踹动死缠烂打撒手不妨的江隶。
反倒被江隶讹住,“你踹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故意撞上你,明明是你自己不看路,偏偏撞我身上,气性还这么大。”
那人不语,江隶接着嚷嚷。
“大家都是出门买东西,怎么?难道你比我高一等?”
男子不予纠缠,可惜他遇上不是别人,是专门守在这里的江少爷。
江隶长这么大,怕什么都不怕事,最好闹得动静越大越好。
男子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威胁道,“真是晦气,赶紧拿开你的爪子,当心爷废了你。”
要是刚才那个刀疤男人,没准江隶还真会有所顾忌。
可他瘦得像个刀螂,丝毫没有威胁力。
就在这时,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一伙绑着红袖章的红卫兵急匆匆赶到,声势浩大,刺眼的光照老远从对面映照过来。
“一个个都别动,老老实实给我待着。”
江隶轻扯一下嘴角,说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看来那位老奶奶真不负他所望,果然举报了自己。
瘦巴巴男人扯了两下腿脚没扯动,眼中多了几分狠厉,忽然用背上这包蛇皮袋去砸江隶。
不怕死的少爷英勇无畏,当头接过来从天而降的秦音音。
她身上有股清香味江隶不可能闻错。
江少爷抱着死死不撒手,还一个劲儿大声嚷嚷。
“打人了!这里有人下死手。”
男人见此怒骂了一声,手脚齐上,狠揍了一顿不长眼的拦路人,临走前狠狠骂道,“他奶奶个腿,你给我等着,爷一定要你好看。”
等到红卫兵过来,原地就只有鼻青脸肿的江隶,还有一昏迷不醒的瘦弱姑娘。
那些人跑得跑,散得散,早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