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腊八
慵十一2022-01-25 12:334,157

  转天是临云堂旬假,鹿未识一觉睡到正午,爬起来往藏书阁溜达。

  她如今的人缘已大不如从前,无论出现在哪儿都难免招来一阵议论,干脆少惹是非,也学着悬阳做一回梁上君子,从二楼后窗爬进去。

  一推窗,屋里两个男人正凑在一起。

  夜悬阳没穿上衣,而徐应物弯着腰,脑袋凑在悬阳背后。

  阿廿一脚窗里一脚窗外,一时间不知进退。

  那俩人听见动静,也朝这边看过来。

  徐应物手里举着一片水玉圆镜,把一只眼睛放得豁大,圆溜溜正对上了阿廿的视线,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

  片刻之后,小师叔把圆镜撂下,“你……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咋从那儿进来了?”

  阿廿并没有理会徐应物,而是直勾勾看着夜悬阳。

  这家伙身上的疤比她上次看到的时候又多了许多,一副皮肉被伤痕和银链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没剩几处好地方了。

  鹿未识有点恨得慌,每次她问起伤势,夜悬阳总是含糊其辞,这才不到一个月,反倒跟徐应物开诚相见了……

  夜悬阳倒是泰然自若,平静的披上衣服,到窗口单手把她揽下来,“当心掉下去——你怎么来了?”

  当着徐应物的面,她也不好发作,只好酸溜溜道:“我不来,都不知道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了……”

  徐应物在后边儿笑,“好家伙,醋味儿挺冲啊,我还能跟你抢男人是怎么着?”

  他不跟小孩一般见识,朝她招手,“过来,坐这儿,师叔跟你说道说道。”

  一盏茶后,阿廿在徐应物的碎叨中傻了眼。

  她努力灌下一大口水,才慢慢问:“你是说,那个机窍……是当年既宥长老留下的?”

  “嗯。”

  “上面的符文,和尊使银链上的一样?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徐应物的指头点在桌上,“谁都知道不会是巧合,但眼下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我跟你家小尊使商量了一下,把链子上的符文抄下来,我慢慢琢磨。”

  “商量?你们俩?”

  阿廿看向夜悬阳,后者没说话,轻轻点了个头。

  她突然有点佩服徐应物了,这天底下竟然能有人心平气和跟夜悬阳把事谈妥,还没挨揍……

  徐小师叔有点得意,又给她倒了杯茶,“你啊,去找本书,坐这儿歇着,他这链子上密密麻麻的,得抄上一整天呢。”

  阿廿瞧着徐应物手里的水玉圆镜,“师叔你老眼昏花啦?”

  “会不会说话?他那符文比蚂蚁还小,不拿个圆镜放大,你能看清啊?”

  “哦,那我来抄吧。”

  徐应物瞥了她一眼,“他大小伙子不穿衣服,姑娘家家的瞎凑什么热闹?老实待着!去去,坐那边儿去,坐远点!”

  阿廿笑了,这小师叔有时候倒确实有几分长辈的样子,她“哦”了一声,拿了本书老老实实的找个墙角猫着去了。

  暮色四合,徐应物总算把银链上所有的符文都抄下来了。这活计太费眼睛,把他熬得像个兔子,于是用帕子染湿了茶水,仰着头往眼睛上敷。

  阿廿凑过去看,“这到底是什么文啊?”

  徐应物蒙着眼,准确的抬手拍掉了阿廿伸向竹简的爪子,口中道:“等我琢磨琢磨,今天可累坏了,先让我歇歇。”

  “哦……那师叔你先休息。”

  徐应物半死不活,“嗯,你先去吧,对了,把那个谁也带走,好家伙,这一身疤晃的我眼睛疼……”

  “那个谁”早就把衣服穿好了,难得没什么脾气,也没说话,直接拉着阿廿出去了。

  藏书阁隔壁是卫清茗的慎语堂。

  卫清茗自从断了一条胳膊,便更加不见人了,整天躲在里面,连个窗缝都没开过。此时不过戌时,慎语堂前厅的窗口已经一片漆黑了,好像那里面的人也被黑暗吞了似的。

  阿廿看着那扇门静伫了一会儿,“你说,她若是死在里面,会有人知道吗?”

  悬阳的耳力自然比阿廿好,他微微皱了眉,低声道:“有动静,好像在后面。”

  “什么动静?”

  “有些古怪,听着像个妖兽,但我没闻到妖兽的味道……”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往慎语堂后绕过去。

  后屋亮着灯,窗户高高的一小扇,跟牢房似的,阿廿要踮着脚才勉强够得着。悬阳抽匕首无声将窗纸划开一条竖缝,两个脑袋一高一矮顺着缝隙看进去。

  那屋中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被绑在柱子上,衣衫凌乱,浑身伤痕累累,眼睛和嘴都被布条缠着,脑袋被剃成狗啃似的青茬儿,以至于阿廿第一眼根本认不出这个人是谁。直到看见那人的断臂,她才猛然一震,这个人是……卫清茗。

  而那个正拿着鞭子往她身上抽的人,自然是薄云天。

  薄云天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温柔,而卫清茗似乎早已经麻木了,丝毫不挣扎,只不断发出古怪的声音,微弱,诡异,像一只垂死的野猫。便是悬阳刚刚说的“妖兽”的动静。

  阿廿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她虽然自诩“见多识广”、“心宽似海”,但从问雷谷被袁十四折磨后,还是多了些隐隐的忌讳,比如老鼠,还比如……受辱的女子。

  屋中的情景虽不至于让她惊怕,但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心慌……

  悬阳察觉了她的不安,转身把她拉到旁边,护在臂弯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哄着:“别怕……”

  他大手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拍了几下,似乎想说“摸摸毛吓不着”。

  阿廿被他的认真样闹得想笑,刚想说自己没事,眼角却瞥见有人影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夜悬阳已经无声的闪身过去,准确的钳住了对方的脖子。

  月色初起,正照在来人脸上,是腊八。

  小少年吓坏了,又怕出声惊动了屋中的薄云天,只好连比划带作揖的求饶。悬阳一声不吭,单手拎着那少年往旁边林子里去,轻飘飘的样子像是刚打了个猎物。

  少年一双眼求助的看向阿廿,可惜他小师姐好像并没打算救他,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直把人扯到林深处,悬阳才放开手。

  腊八腿都软了。虽然他已经见过夜悬阳很多次,却还是摆脱不了发自内心的恐惧,眼睛一直不自觉瞟着夜悬阳,生怕那尊使会突然变成妖兽把自己吃了似的。

  阿廿问他,“你怎么会在那儿?”

  腊八:“我……”

  “找人?”

  “不是……”

  “那是有什么事?”

  “没……”

  他口中答着阿廿的话,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夜悬阳。

  阿廿伸手敲他的脑袋,“你喜欢看他啊?那我让他来问你?”

  少年被她吓结巴了,“不不不不……不用了……”

  “那你好好回答我?”

  “嗯。”

  “你不是第一次去吧?”

  腊八努力沉了口气,“我在那儿……蹲了好多天了。”

  “好多天?”阿廿瞧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喜欢听墙根?”

  腊八脸都红了,慌忙摆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就是觉得,茗夫人有问题,所以才想着能不能听到点什么线索。”

  阿廿神色一动,“为何觉得她有问题?”

  “就……直觉。”

  阿廿笑了,“欺负我没直觉是吧?”

  “不是……我是因为,因为他……”腊八从袖子里伸出一小截指头,小心翼翼的朝夜悬阳比划了一下,又赶忙缩回去。“他之前闯进别云涧,看似大杀四方,其实几乎没伤到什么人,但他偏偏对茗夫人下了狠手,所以我才觉得,最近的事或许茗夫人有关。”

  “你不是害怕他吗?”

  “是怕的,但是……他对你好,所以他下狠手的人,应该就是欺负你的人。”

  阿廿突然觉得腊八说的“直觉”还真不是白给的,饶有兴味的继续问下去:“还有吗?”

  “还有,其庭师兄被杀之后,虽然圣主说是顾师叔做的,但依我所见,顾师叔一直欺软怕硬,落井下石,不像是那么有心计的人。若说他为了嫁祸你就杀了那么多人,我觉得他没那个胆子,也没道理那么做,更何况,顾师叔和闻笛师姐也没什么交情……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那你听了这么多天,都听到什么有用的了?”

  “最近发生的事,大概都理清楚了,卫清茗指使闻笛来害你,圣主怕她辱了别云涧的名声,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阿廿发现自己真的有点低估了这个闷声不响的少年,她心下一动,“腊八,你测过念境吗?”

  腊八摇头,“还没,我才来没多久,还不是正式弟子呢……”

  “那你有没有过那种很奇怪的经历,比如,不用看就知道身后有什么,或者能听到很远之外的人说话……就像做梦一样?”

  腊八还是摇头。

  悬阳听懂了阿廿的意思,直接劈手薅住腊八的领子,“去试试就知道了。”

  夜悬阳对别云涧熟门熟路,阿廿一点也不担心他找不到观境石,“快去快回。”

  “你不去看看?”

  阿廿拒绝:“万一是白的,我多没面子啊。”

  悬阳露出隐隐的笑意,“也好,我带他去,晚上凉了,你回去等吧。”

  腊八已经在哆嗦了,“啊?去哪儿?我不去,小师姐救我……”

  夜悬阳烦了,手上又加了点力,大有“再闹就掐死你”的趋势。

  腊八立刻老实了,又成了个眼泪汪汪的猎物,转眼被拎走,消失在夜色里。

  阿廿笑了笑,自己心不在焉的往回溜达,在院门口碰上了薄晓。

  薄晓也是刚回来,衣服破了个口子,脸上还带着血痕。

  阿廿吓了一跳,“你脸上怎么有血啊?受伤了吗?”

  薄晓愣了一下。天已经黑了,她看不到阿廿,也懒得理,只慢慢的往屋里走。

  阿廿管不了那么多了,转身跑到薄阙屋子里翻出两瓶伤药,然后匆匆追到薄晓屋里去。

  薄晓正打湿了手巾洗脸。她如今没人照顾,也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屋里没点灯,她安安静静摸索着,也把自己打理得还算妥帖。

  阿廿借着月色,看到薄晓一张小脸白白净净,哪有什么血迹?

  她举着药瓶僵在那里,有点尴尬,“你……没受伤啊?”

  薄晓转身把破衣服换下来,总算回了一句:“今日去涧外帮人除妖兽,可能是血不小心沾到脸上了。”

  阿廿干笑两声,“啊,哈哈……没受伤就好。”

  薄晓一张脸冷得能冻死人,“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

  阿廿转头往外走,又顿住脚步,硬着头皮开口:“那个,你,咱俩什么时候和好啊?”

  薄晓收拾衣服的手顿了一下,“我累了。”

  阿廿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没死缠烂打,“那你休息吧……”

  她垂头丧气的出来,关好门,对着夜色发呆。

  夜悬阳带着腊八落到门口。

  那少年的神色不像之前那么慌张,但是人有点懵,呆头呆脑的愣神。

  阿廿问夜悬阳:“他怎么了?”

  夜悬阳道:“念境是白的,吓傻了。”

  阿廿差点跳起来,“真是白哒!跟我一样……哎,那他为什么不通五感啊?”

  “比你还是差一点,”悬阳瞟了腊八一眼,语气不像之前那么不耐烦,“这孩子的念境缺了一块。”

  阿廿也懵了,“什么叫缺了一块?我只听说过念境丢了的,还没听说过缺一块儿的。”

  悬阳道:“念境虽在五感之外,却可感应全身灵窍,他应该是某一窍还没通。常人哪怕有所缺欠,也看不出什么,但他和你一样,太干净了,所有的缺陷都暴露无遗。”

  “你是说……他缺心眼?”

  悬阳笑了,“我可没说。”

  阿廿有点开心,“别云涧竟在几年内出了两个念境至纯的弟子,这是什么运气啊,我师父要是知道,怕是胡子都要乐掉了!”

  悬阳顿了顿,“眼下还不知他是哪一窍未通,倘若某天这一窍通了,他念境还会不会像如今这般纯净,都不好说。”

  “可是他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你都不知道我师父遇到我的时候,像捡了宝贝一样藏着,生怕我被人带坏了。”

  “那你也要把他藏起来?”

  阿廿摇头,“我又教不了他什么,要不你……”

  悬阳给了她一个“你猜我会不会打死这兔崽子”的眼神。

  阿廿瘪瘪嘴,没再往下说。

  她看了看还在发呆的腊八,突然回头转向身后那间没点灯的屋子,喃喃道:“我好像知道该把他交给谁了……”

  

继续阅读:第一百三十二章 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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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蕉鹿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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