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是临云堂旬假,鹿未识一觉睡到正午,爬起来往藏书阁溜达。
她如今的人缘已大不如从前,无论出现在哪儿都难免招来一阵议论,干脆少惹是非,也学着悬阳做一回梁上君子,从二楼后窗爬进去。
一推窗,屋里两个男人正凑在一起。
夜悬阳没穿上衣,而徐应物弯着腰,脑袋凑在悬阳背后。
阿廿一脚窗里一脚窗外,一时间不知进退。
那俩人听见动静,也朝这边看过来。
徐应物手里举着一片水玉圆镜,把一只眼睛放得豁大,圆溜溜正对上了阿廿的视线,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
片刻之后,小师叔把圆镜撂下,“你……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咋从那儿进来了?”
阿廿并没有理会徐应物,而是直勾勾看着夜悬阳。
这家伙身上的疤比她上次看到的时候又多了许多,一副皮肉被伤痕和银链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没剩几处好地方了。
鹿未识有点恨得慌,每次她问起伤势,夜悬阳总是含糊其辞,这才不到一个月,反倒跟徐应物开诚相见了……
夜悬阳倒是泰然自若,平静的披上衣服,到窗口单手把她揽下来,“当心掉下去——你怎么来了?”
当着徐应物的面,她也不好发作,只好酸溜溜道:“我不来,都不知道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了……”
徐应物在后边儿笑,“好家伙,醋味儿挺冲啊,我还能跟你抢男人是怎么着?”
他不跟小孩一般见识,朝她招手,“过来,坐这儿,师叔跟你说道说道。”
一盏茶后,阿廿在徐应物的碎叨中傻了眼。
她努力灌下一大口水,才慢慢问:“你是说,那个机窍……是当年既宥长老留下的?”
“嗯。”
“上面的符文,和尊使银链上的一样?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徐应物的指头点在桌上,“谁都知道不会是巧合,但眼下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我跟你家小尊使商量了一下,把链子上的符文抄下来,我慢慢琢磨。”
“商量?你们俩?”
阿廿看向夜悬阳,后者没说话,轻轻点了个头。
她突然有点佩服徐应物了,这天底下竟然能有人心平气和跟夜悬阳把事谈妥,还没挨揍……
徐小师叔有点得意,又给她倒了杯茶,“你啊,去找本书,坐这儿歇着,他这链子上密密麻麻的,得抄上一整天呢。”
阿廿瞧着徐应物手里的水玉圆镜,“师叔你老眼昏花啦?”
“会不会说话?他那符文比蚂蚁还小,不拿个圆镜放大,你能看清啊?”
“哦,那我来抄吧。”
徐应物瞥了她一眼,“他大小伙子不穿衣服,姑娘家家的瞎凑什么热闹?老实待着!去去,坐那边儿去,坐远点!”
阿廿笑了,这小师叔有时候倒确实有几分长辈的样子,她“哦”了一声,拿了本书老老实实的找个墙角猫着去了。
暮色四合,徐应物总算把银链上所有的符文都抄下来了。这活计太费眼睛,把他熬得像个兔子,于是用帕子染湿了茶水,仰着头往眼睛上敷。
阿廿凑过去看,“这到底是什么文啊?”
徐应物蒙着眼,准确的抬手拍掉了阿廿伸向竹简的爪子,口中道:“等我琢磨琢磨,今天可累坏了,先让我歇歇。”
“哦……那师叔你先休息。”
徐应物半死不活,“嗯,你先去吧,对了,把那个谁也带走,好家伙,这一身疤晃的我眼睛疼……”
“那个谁”早就把衣服穿好了,难得没什么脾气,也没说话,直接拉着阿廿出去了。
藏书阁隔壁是卫清茗的慎语堂。
卫清茗自从断了一条胳膊,便更加不见人了,整天躲在里面,连个窗缝都没开过。此时不过戌时,慎语堂前厅的窗口已经一片漆黑了,好像那里面的人也被黑暗吞了似的。
阿廿看着那扇门静伫了一会儿,“你说,她若是死在里面,会有人知道吗?”
悬阳的耳力自然比阿廿好,他微微皱了眉,低声道:“有动静,好像在后面。”
“什么动静?”
“有些古怪,听着像个妖兽,但我没闻到妖兽的味道……”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往慎语堂后绕过去。
后屋亮着灯,窗户高高的一小扇,跟牢房似的,阿廿要踮着脚才勉强够得着。悬阳抽匕首无声将窗纸划开一条竖缝,两个脑袋一高一矮顺着缝隙看进去。
那屋中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被绑在柱子上,衣衫凌乱,浑身伤痕累累,眼睛和嘴都被布条缠着,脑袋被剃成狗啃似的青茬儿,以至于阿廿第一眼根本认不出这个人是谁。直到看见那人的断臂,她才猛然一震,这个人是……卫清茗。
而那个正拿着鞭子往她身上抽的人,自然是薄云天。
薄云天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温柔,而卫清茗似乎早已经麻木了,丝毫不挣扎,只不断发出古怪的声音,微弱,诡异,像一只垂死的野猫。便是悬阳刚刚说的“妖兽”的动静。
阿廿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她虽然自诩“见多识广”、“心宽似海”,但从问雷谷被袁十四折磨后,还是多了些隐隐的忌讳,比如老鼠,还比如……受辱的女子。
屋中的情景虽不至于让她惊怕,但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心慌……
悬阳察觉了她的不安,转身把她拉到旁边,护在臂弯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哄着:“别怕……”
他大手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拍了几下,似乎想说“摸摸毛吓不着”。
阿廿被他的认真样闹得想笑,刚想说自己没事,眼角却瞥见有人影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夜悬阳已经无声的闪身过去,准确的钳住了对方的脖子。
月色初起,正照在来人脸上,是腊八。
小少年吓坏了,又怕出声惊动了屋中的薄云天,只好连比划带作揖的求饶。悬阳一声不吭,单手拎着那少年往旁边林子里去,轻飘飘的样子像是刚打了个猎物。
少年一双眼求助的看向阿廿,可惜他小师姐好像并没打算救他,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直把人扯到林深处,悬阳才放开手。
腊八腿都软了。虽然他已经见过夜悬阳很多次,却还是摆脱不了发自内心的恐惧,眼睛一直不自觉瞟着夜悬阳,生怕那尊使会突然变成妖兽把自己吃了似的。
阿廿问他,“你怎么会在那儿?”
腊八:“我……”
“找人?”
“不是……”
“那是有什么事?”
“没……”
他口中答着阿廿的话,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夜悬阳。
阿廿伸手敲他的脑袋,“你喜欢看他啊?那我让他来问你?”
少年被她吓结巴了,“不不不不……不用了……”
“那你好好回答我?”
“嗯。”
“你不是第一次去吧?”
腊八努力沉了口气,“我在那儿……蹲了好多天了。”
“好多天?”阿廿瞧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喜欢听墙根?”
腊八脸都红了,慌忙摆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就是觉得,茗夫人有问题,所以才想着能不能听到点什么线索。”
阿廿神色一动,“为何觉得她有问题?”
“就……直觉。”
阿廿笑了,“欺负我没直觉是吧?”
“不是……我是因为,因为他……”腊八从袖子里伸出一小截指头,小心翼翼的朝夜悬阳比划了一下,又赶忙缩回去。“他之前闯进别云涧,看似大杀四方,其实几乎没伤到什么人,但他偏偏对茗夫人下了狠手,所以我才觉得,最近的事或许茗夫人有关。”
“你不是害怕他吗?”
“是怕的,但是……他对你好,所以他下狠手的人,应该就是欺负你的人。”
阿廿突然觉得腊八说的“直觉”还真不是白给的,饶有兴味的继续问下去:“还有吗?”
“还有,其庭师兄被杀之后,虽然圣主说是顾师叔做的,但依我所见,顾师叔一直欺软怕硬,落井下石,不像是那么有心计的人。若说他为了嫁祸你就杀了那么多人,我觉得他没那个胆子,也没道理那么做,更何况,顾师叔和闻笛师姐也没什么交情……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那你听了这么多天,都听到什么有用的了?”
“最近发生的事,大概都理清楚了,卫清茗指使闻笛来害你,圣主怕她辱了别云涧的名声,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阿廿发现自己真的有点低估了这个闷声不响的少年,她心下一动,“腊八,你测过念境吗?”
腊八摇头,“还没,我才来没多久,还不是正式弟子呢……”
“那你有没有过那种很奇怪的经历,比如,不用看就知道身后有什么,或者能听到很远之外的人说话……就像做梦一样?”
腊八还是摇头。
悬阳听懂了阿廿的意思,直接劈手薅住腊八的领子,“去试试就知道了。”
夜悬阳对别云涧熟门熟路,阿廿一点也不担心他找不到观境石,“快去快回。”
“你不去看看?”
阿廿拒绝:“万一是白的,我多没面子啊。”
悬阳露出隐隐的笑意,“也好,我带他去,晚上凉了,你回去等吧。”
腊八已经在哆嗦了,“啊?去哪儿?我不去,小师姐救我……”
夜悬阳烦了,手上又加了点力,大有“再闹就掐死你”的趋势。
腊八立刻老实了,又成了个眼泪汪汪的猎物,转眼被拎走,消失在夜色里。
阿廿笑了笑,自己心不在焉的往回溜达,在院门口碰上了薄晓。
薄晓也是刚回来,衣服破了个口子,脸上还带着血痕。
阿廿吓了一跳,“你脸上怎么有血啊?受伤了吗?”
薄晓愣了一下。天已经黑了,她看不到阿廿,也懒得理,只慢慢的往屋里走。
阿廿管不了那么多了,转身跑到薄阙屋子里翻出两瓶伤药,然后匆匆追到薄晓屋里去。
薄晓正打湿了手巾洗脸。她如今没人照顾,也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屋里没点灯,她安安静静摸索着,也把自己打理得还算妥帖。
阿廿借着月色,看到薄晓一张小脸白白净净,哪有什么血迹?
她举着药瓶僵在那里,有点尴尬,“你……没受伤啊?”
薄晓转身把破衣服换下来,总算回了一句:“今日去涧外帮人除妖兽,可能是血不小心沾到脸上了。”
阿廿干笑两声,“啊,哈哈……没受伤就好。”
薄晓一张脸冷得能冻死人,“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
阿廿转头往外走,又顿住脚步,硬着头皮开口:“那个,你,咱俩什么时候和好啊?”
薄晓收拾衣服的手顿了一下,“我累了。”
阿廿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没死缠烂打,“那你休息吧……”
她垂头丧气的出来,关好门,对着夜色发呆。
夜悬阳带着腊八落到门口。
那少年的神色不像之前那么慌张,但是人有点懵,呆头呆脑的愣神。
阿廿问夜悬阳:“他怎么了?”
夜悬阳道:“念境是白的,吓傻了。”
阿廿差点跳起来,“真是白哒!跟我一样……哎,那他为什么不通五感啊?”
“比你还是差一点,”悬阳瞟了腊八一眼,语气不像之前那么不耐烦,“这孩子的念境缺了一块。”
阿廿也懵了,“什么叫缺了一块?我只听说过念境丢了的,还没听说过缺一块儿的。”
悬阳道:“念境虽在五感之外,却可感应全身灵窍,他应该是某一窍还没通。常人哪怕有所缺欠,也看不出什么,但他和你一样,太干净了,所有的缺陷都暴露无遗。”
“你是说……他缺心眼?”
悬阳笑了,“我可没说。”
阿廿有点开心,“别云涧竟在几年内出了两个念境至纯的弟子,这是什么运气啊,我师父要是知道,怕是胡子都要乐掉了!”
悬阳顿了顿,“眼下还不知他是哪一窍未通,倘若某天这一窍通了,他念境还会不会像如今这般纯净,都不好说。”
“可是他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你都不知道我师父遇到我的时候,像捡了宝贝一样藏着,生怕我被人带坏了。”
“那你也要把他藏起来?”
阿廿摇头,“我又教不了他什么,要不你……”
悬阳给了她一个“你猜我会不会打死这兔崽子”的眼神。
阿廿瘪瘪嘴,没再往下说。
她看了看还在发呆的腊八,突然回头转向身后那间没点灯的屋子,喃喃道:“我好像知道该把他交给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