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宴会那场变故后,伤筋动骨的别云涧急需一些盛大的排场来恢复体面,因此今年的清泉宴布置得格外用心。
悬阳和阿廿避开人群,像做惯了贼似的,熟练的溜到藏书阁楼上。
推开窗,俩人都愣了一下。
藏书阁全然不像从前那般一尘不染,密密麻麻堆满了书山书海,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一张桌案放在屋正中,一个清瘦的白发老者正盘膝坐在书案上,后背高高的弓着,把头埋进一本书里。
听见响动,那人没抬头,只说道:“不去,别烦我……”
这声音……阿廿有点熟悉,一时间又不敢相信,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的唤他:“小师叔?”
那白发的脑袋似乎被她的声音吓一跳,猛一抬头,露出徐应物的脸。
屋中三个人六只眼睛互相看了一圈,都有点懵。
阿廿想走近去看看他,却被一地的书拦住了脚步,正踟蹰着要不要上前,那位视书如命的小师叔从桌案上下来,直接踩着一地书卷走到她面前。
阿廿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小师叔拎起她的耳朵,使劲儿捏了一把,愣是把一旁的尊使大人捏得眉心发紧。
“热乎的?活的?”
“活的活的,师叔你先放手……”
徐应物把手放开,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神慢慢流出一点光来。他面目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满头堆雪,一丝黑发都找不到,这使得他整个人透出一种近乎悲凉的哀伤,再开口说话时,嗓音就有些颤了,“你没事儿了?骨头没断?”
“我没事了,师叔你怎么……”
徐应物听到一半就自顾自的点头,“没事了,甚好,甚好……”
在“好”字的尾音中,徐小师叔像是被谁卸去了力气,沉沉闭上眼,仰面倒在满地书海里。
阿廿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去扶。悬阳也低下身查探,“无大碍,只是有些虚弱。”
阿廿舒了口气,“我师兄房间有续气丹……你在这儿守着师叔,我马上就回来!”
她是真的体魄轻健了,一眨眼就没了影,悬阳也不拦着,直接坐在书堆上,随手拿起手边一本书,只看一眼便明白了,徐应物还在研究他链子上的那个字符。
只研究个字符,怎就把好端端的人弄成这样……
他正琢磨着,门开了,薄阙推门而入,“师叔,今日清泉宴,您还是……”
他的话在看到夜悬阳的一刻戛然而止,看到地上的徐应物,又立刻怒目而视,“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把徐师叔怎么了?”
他大步冲过去把徐应物浑身上下检查了个遍,发现徐应物没什么伤损,这才稍缓一些,一脸敌对的看着悬阳,“夜悬阳,你究竟想干什么?”
悬阳勉强挑着眼皮,含糊猜着他的意思,没答话。
薄阙恨极了他这幅目中无人的样子,“你这些日子在四境中为非作歹还不够吗?竟把毒手伸到了小师叔身上,你这些行径,对得起鹿未识吗?”
“鹿未识”三个字,悬阳分辨出来了,“我就是陪她来的。”
薄阙一愣,“你说什么?”
他原本半伏在徐应物身边,这一心急,重心不稳,上半身往前倾,手正好撑在徐应物的肚子上。
昏迷中的小师叔被他压得连连咳嗽,慢慢睁开眼,朦胧间瞧见薄阙,哼哼道:“我跟你说,我刚才梦见鹿未识回来了,活蹦乱跳的,跟真的似的……”
这下,薄阙彻底懵了,看向悬阳的眼睛都有些发红,“她真的回来了?她人呢?”
此刻的鹿未识正从薄阙的院中拿了药出来,薄晓还是不在,她隐隐有些失落。走神的功夫,有几个人远远走过来,阿廿赶紧躲到一棵树后,听那边的人说话。
“师兄,你的伤还没好啊?”
被唤作师兄的人语气幽怨,“这伤落下,就别想着好了,罢了……能捡条命已是万幸。”
旁边有人接口道:“师兄不就是在琤琮源和风蝉山的人争辩了几句嘛,他们何至于又追杀过来?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夜悬阳这样的畜生,还有他手下那群狗东西,跟他一样,个顶个的毫无人性!”
阿廿的耳朵立刻竖起来,偷偷露出一只眼睛看过去。那几人是壑玉山打扮,各个义愤填膺的模样。
“师兄,这四境中,就没人能管管他们了吗?”
为首的师兄她见过,壑玉山倒霉蛋沈寂然。
沈寂然满脸愁容,“自从夜悬阳把风蝉山和驿兽阁归入一处,简直是如虎添翼,那群家伙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谁有本事和他们斗?”
“可蔚北几乎被夜悬阳掀了,别云涧和问雷谷半死不活,其余的小门派都避着风蝉山的锋芒,长此以往,他们岂不是越来越猖狂了?咱们还怎么有活路啊?”
“昨日听师父说,此次清泉宴也不光是饮酒论道,我才,他们也在想办法对付夜悬阳……”
阿廿越听越疑惑,夜悬阳虽非善类,却从不会主动找人麻烦,更不会如这些弟子所说那般不给人活路。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那几人走远,阿廿立刻加快脚步往藏书阁去。
她走得急,没注意壑玉山那位师兄回过头朝这边看。
“师兄,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他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你们先走,我去去就来。”
阿廿一跳进藏书阁的窗口,便见夜悬阳和薄阙双双冷脸抱着手臂,站在窗口等她。阿廿憋着要问悬阳的话瞬间被堵了回去。
她这大半天没干什么正事儿,净和人四目相对了,一肚子情绪和感慨被夜悬阳和徐应物消磨了两番,等轮到薄阙这儿已经所剩无几,只好干巴巴的看他,“哥……”
薄阙梗着脖子,含糊应了个“嗯”。
阿廿一瞧他的表情就知道是压着火儿呢,但她决不给他发作的机会,瞅准俩人中间的缝隙,滋溜一下钻进屋去。
徐应物已经被抬到床上安顿好了,阿廿直接冲到他身边,把刚取回来的续气丹喂给他一颗。小师叔的确虚弱得很,半梦半醒的哼哼了一句什么,很快又睡过去。
阿廿回头看薄阙,“哥,小师叔怎么会变成这样?”
薄阙慢慢走到她身边,绷着脸,一本正经的回答:“自从冬至宴之后,他就像着了魔一样,说这一切都与符咒有关,我问他是什么符咒,他却不肯告诉我,一个人没日没夜的翻阅古籍,不到一个月就熬白了头,人也变得十分虚弱。好几次我来给他送药时,见他晕倒在地,把他弄醒了,又一头扎进书堆里,劝也劝不住。”
“可他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呢?”
“道理他比谁都懂,但很多事并不是道理就能解决的……”薄阙看了看夜悬阳,又把目光重新落在阿廿身上,“你不也是一样,执迷不悟?”
“我……”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闭关,疗伤。”
“疗伤,就不能给我传个信吗?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薄阙的眼睛在发红,伸手指向夜悬阳,“是他不让你告诉我的?”
阿廿赶紧摇头,“没有……”
尊使大人今日重见阿廿,原本心情好得很,甚至连宽厚、大度、礼貌、温柔这些与他毫不相关的优点也开始往外冒。这么半天,他始终没说话,并不想打扰他们兄妹重逢。
然而薄大公子偏偏自找麻烦,这一指头伸过去,夜悬阳的礼貌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走到薄阙面前,把阿廿挡在自己身后,“你配知道吗?”
“我是她兄长!”
“可惜了,我见到姓薄的就想捏死。”
薄阙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你树敌太多,引得风作寒来别云涧,何至于连累她至此?”
“我犯的错我自己来赎,倒不似你这位兄长,危难之际全无用处,危难过后反而智勇双全。”
他毫不留情,直接戳人软处,薄阙的耳根都红了,“夜悬阳,你做的龌龊事还嫌少吗?你这么有担当,你敢不敢当着阿廿的面承认你这些天都做了什么?”
他激动起来,语速很快,悬阳有点跟不上了,眯着眼琢磨这废物嗡嗡什么呢。阿廿却听得清清楚楚,想起方才路上壑玉山弟子的对话,抬头看向夜悬阳,“我哥说的是什么?”
夜悬阳自己也是懵的,他不想含糊阿廿,犹豫了一下,无声摇摇头。
薄阙冷笑,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大公子,宴席快开始了。”
薄大公子沉沉舒了口气,收敛情绪正色回道:“知道了,我马上去。”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眼睛还是看阿廿,“你既然回来了,正好跟我去见见宾客。”
“我还是算了吧,万一有人说夜悬阳坏话,我跟人家打起来怎么办?”
薄阙快被她气笑了,恨恨的点点头,“行,你们俩情比金坚,我是恶人……”他恨铁不成钢的剜了阿廿一眼,“在这儿等我回来,哪儿都不许去,趁这个功夫,正好问问你的尊使大人都做了什么脏事儿,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他撂下两句狠话,拂袖而去。
与此同时,一只小小的地精跳上了悬阳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