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悬阳一人一马独自离开琤琮源,一个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瘦长青衫,眉深目浅,除了薄阙还能是谁。
悬阳勒住缰绳,“你也来找打?”
薄阙硬着头皮,“尊使大人,我想知道,鹿未识境况如何?”他犹豫了一下,又补上一句:“还望尊使如实相告,就算是……看在我多次为你疗伤的份上。”
堂堂别云涧大公子,卑微到这个地步,谅是谁也要留些余地。悬阳压着脾气,努力平静的回道:“她还活着,等你能见她时,自会见到她。”
“何时?”
“不知道。”
“那她……现在何处?”
悬阳实话实说:“你家。”
说者句句属实,于听者而言,却横竖像是在耍他,薄阙皱了眉,“还望尊使如实相告。”
悬阳头疼得厉害,浑身没有一处是舒坦的,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策马欲走,薄阙却铁了心似的不肯让开。
尊使大人的耐心实在少得可怜,一链子将他甩开,薄阙猝不及防砸在旁边的树上。
他摔得并不很重,只是等他起身时,便只来得及看到夜悬阳远去的马尘了。
薄阙并不知道,只要他脚程稍微快一点,胆子再大一点,跟上夜悬阳,就可以知道鹿未识在哪儿。因为那位尊使大人和他是同路的——悬阳并没有回风蝉山,而是去了别云涧。
他到达的时候,一夜刚过,天正好蒙蒙亮,悬阳站在涧南水边一动不动,盯着尚在晨雾中的山色。那个地方,藏着他无法绕过的牵绊。
他一直站着,和周围草木一样安静,直到有一群晨鸟忽然从林间飞出,扰乱了他原本平静的视线,他才缓过神来,慢慢转身离去……
张涯几乎和夜悬阳同时回到风蝉山。
一进门,张大阁主便匆匆道:“尊使,最近有人冒充风蝉山兵士,打着风蝉山的旗号,行烧杀抢掠之事。”
悬阳没看他,只隐约听见嗡嗡几声,以为他是关心自己,于是随口回道:“无妨。”
张涯看了看他,也没有太多意外,夜悬阳这个人,做什么决定都不会让人觉得离谱。
悬阳实在乏得厉害,垂着眼皮沉声道:“这些天你为风蝉山日夜操劳,也辛苦了,好生休息一阵吧。”
难得他说了两句人话,张涯还挺感动,于是又叮嘱两句:“假冒风蝉山之人,还是早日查清为好,小尊使如今和鹿姑娘荣辱与共,就算不为了自己的名声,也要为鹿姑娘考虑才是。”
半死不活的尊使大人直到张涯说最后一句话才抬起头。
他自小不喜欢动静,也不爱听人说话,即便说几句话也很少正眼看人。这原本不算什么弱点,然而耳朵聋了之后,他连辨识别人的口型都很为难。很多时候,只是看着对方的神色,勉强猜个大概。
对于张涯刚才那番话,尊使大人只捕捉到了自己最在乎的三个字:鹿姑娘。
他顺理成章的以为张涯在关心他之余,还不忘关心一下鹿未识,于是回道:“莫急,还需再等些时日。”
张涯点点头,暗道:就知道这小子又打了什么鬼主意,看来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彻底踏实了,“如此甚好,小尊使好好休息。”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的一番话,就这样愉快而顺利的结束了。
张涯放心的回了平乘阁,处理阁中积压许久的大小事务,之后一段时间里,张大阁主频频收到风蝉山祸乱四境的消息,但因为那番对话,他始终以为是夜悬阳另有筹谋。
然而尊使大人非但没有筹谋,他甚至不知道这些破事儿的发生。踏生诀的疼不是吹的,他疼得连出气儿都费劲,于是日日把自己关在落尘笼中,几乎不见任何人。
直到两个月后,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张涯隐约觉得不对劲儿,匆匆赶来风蝉山找他,手下告诉张涯:尊使大人前一日刚刚离开。
夜悬阳去了别云涧。
因为钟常传信过来,鹿未识快要出关了。
鹿未识的身体底子确实不怎么样,好在有头脑,有悟性,再加上不知痛楚,踏生诀练得倒不算慢。到她出关那日,正是春暖花开。
闭关为冬,出关为春,这一季的花开似乎掩盖了上一季的凛冽,鹿小师姐重新迈出去的那一瞬,隐约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恍惚。
恍惚过后,便有失落随之而来——洞门口空荡荡的,夜悬阳没在等她。
她叹了口气,微仰着脸让阳光把她照暖些,耳听身后有风声逼近,立刻利落的朝旁边闪了半身,躲过一掌。
那人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鹿未识也只得抬手招架。几招下来,这副重塑的身体倒是意外的好用,一招一式都比从前稳健灵活,似乎身上的一道锁被谁偷偷打开了似的。
鹿未识像个食不知味的人第一次尝到果子的甘甜,越打越开心,正要再比划两下,对方却不再较量招式,而是忽然使了蛮力将她拉住,不由分说的抱在怀里。
阿廿当然知道他是谁,闭上眼,也伸手抱住他。
“夜悬阳,我想你了……”
悬阳听不见,却也不用听见。这是他放弃了手刃仇人的快意也要留在心里的人,是他心甘情愿承受彻骨之痛的人,是他充斥着血腥和杀戮的梦境中唯一缱绻温柔的人。
几乎在阿廿说话的同时,他也低低开口道:“阿廿,我很想你。”
阿廿有两滴泪偷偷蹭在了悬阳肩头。她在山洞里总偷偷想着,他会不会被仇恨蒙了眼,会不会跟风作寒或薄云天鱼死网破,会不会又一次遭受万人唾骂,遍体鳞伤?
如今他还在,全须全尾,在等她,再没有比这更让她安心的事了……
这俩人藏着满腹深情,大有照此抱到地老天荒的架势,全然不知钟常早站在不远处,拈须看着他们。
钟常受不了这腻歪,用力咳嗽了两声,阿廿听见了,赶紧挣脱开。
尊使大人回头瞧见钟常,感激中带着一点点被打断的不悦。
阿廿赶紧施礼,“晚辈见过钟常长老。”
钟常点点头,“感觉如何?”
阿廿笑成了花,“四肢轻健,并无任何不适。”
“嗯,看来踏生诀于你,再合适不过。”
阿廿恭恭敬敬的又施了个大礼,“多谢前辈大恩!”
悬阳也妇唱夫随的低头施礼,“多谢前辈。”
“孩子,这是你自己的造化,不必谢我,你们走吧。”
阿廿一愣,“……这就走吗?”
“怎么?踏生诀都练成了,不出去找人显摆一下?”
阿廿努力沉了口气,“前辈,我走之前,能见见我师父吗?”
钟常端着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老脸,认真的摇摇头,语气倒不算严肃,“鹿未识,你需记着,这世上,早已没有笙闲此人。”
这老头干干净净的把自己搁在尘世之外,几个月的指点和照顾并不能让他多出一丝一毫的偏爱。末了,他眼睛瞟向夜悬阳,又补了一句:“入了涧南地脉,无论是谁,都与尘世再无干系。”
悬阳眉心一紧,他知道,钟常在提醒他。鹿未识出关了,他夜悬阳便随时可能会接替钟常,守在这个与尘世无关的地方……
阿廿当然不知道他们俩的约定,还在不死心的问:“倘若……我能灭了休明的残念,是不是就能将师父救出来?还有前辈您,以后也不用守在此处了?”
钟常看着这个异想天开的姑娘,突然露出一丝笑,“那是自然,你若能灭了休明的残念,救下的可不止我和笙闲二人。不过,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未识明白。”
“既然明白,就走吧。”
阿廿转身跪下,端端正正的朝洞口磕了个头。钟常和夜悬阳站在她身后,无声的对视一眼,那一眼中的意味,彼此心知肚明,却没人再说一句话……
过了那道春融的涧水,便是涧北后山,草木丰茂,林鸟空灵,一切如旧。
鹿未识舒展着自己这幅新生的筋骨,蹦跶着转圈。
“你看,我真的活过来了!感觉比之前轻快了不少!你教我的那些功夫,莫名其妙的就融会贯通了,你说,我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啊?”
悬阳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心疼,“本就不该是你的祸,又算什么福?”
“可是我们机缘巧合,知道师父在哪儿了呀!有些事情,能解开一个扣子,就能解开两个,能解开两个,就能解开一串,万一真的能找到办法,把师父救出来呢?”
她正说着,远远听得山上有曲音传来。
别云涧礼乐皆有规制,鹿未识一听便知,“今天是清泉宴!”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第一次见到我师父,就是清泉宴的时候!”
“清泉宴?”
“对!”
岁替间物是人非,当初那个从清泉宴溜出来躲清静的老不正经,如今已经困在涧南的地脉,与尘世隔绝。而那个歪头考问他的小姑娘,正孩子似的拉着夜悬阳跑到一棵老树前,“就在这儿!当时他嫌宴上无聊,偷偷溜出来喝酒,我也偷偷溜出来,正好看见他,然后我就上去拉他袖子……”
她许是憋闷的久了,小鸟似的一刻不停,悬阳含着笑,满眼温柔的看着她。鹿未识说得多了,他其实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没关系,只要是她就好,她说什么都好。
阿廿仰脸看悬阳,“咱们去清泉宴看看吧?顺便去找小师叔和师兄,他们好久不知道我的消息,一定担心死了。”
这句他猜出来了,却没应,拉住她的手,“等会儿再去。”
阿廿一愣,悬阳已经凑在近前,“我好几个月没见你,等会儿再去找他们,好不好?”
他这幅要吃人的眼神,阿廿实在太熟悉了。她乌溜溜看向别处,假装听不懂,“啊……为什么?”
悬阳已经没耐心了,直接低头堵她的嘴。
他想念得发疯,怕她不知道,又怕她知道得太多。如今所有的念想都贴着她,缠着她,心底便突然开始深深的不舍。
他后悔了。
揣着这般难舍难离的牵念,要他如何独自一人,去守着那座与世隔绝的地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