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未识慢慢站起来,休明已经紧随其后到她面前,却没有乘胜追击。
“把你的本事都使出来,分个胜负吧。”
他看着她的眼神有点怪异。
阿廿看着他,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想一决高下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念境至灵,手持止戈的人……
在她听过的无数种既宥和休明的传说中,其中有一个,如今想来是有些可信的。那故事里说,休明此人好胜心极强,为了能超越自己的师父既宥,几乎朝乾夕惕,恨不得将天下武学都囊括一身,然而无论他如何向既宥挑战,总是差那么一点,他一次都没有赢过。他以为既宥的优势是源于至灵念境,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开始修炼最邪恶的禁术,以人命滋养自己的念境。他固执的认为,无论是黑是白,只要双方都到了极致,便可相克相抗……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切换来的不是胜者为王,而是两败俱伤。
如今时隔多年,这个人在意的依然是这个胜负……
只是如今对面而战的人并不是既宥和休明,而是穆清游和鹿未识。
虽然她重伤未愈,但以穆清游老迈又被砸伤的身躯,谁也算不上占便宜。阿廿想了想,点头应下,“如果我赢了,你告诉我夜悬阳在哪儿。”
“如果我赢了呢?”
“你赢了就不用提条件了吧,还不是任你宰割?”
休明再一次笑了,似乎觉得很有道理。
片刻后,他先出了手。
休明没有兵器,抬手间一道锐气化作长刀的形状,黑黪黪悬在手里,刀的边缘有黑雾不断下沉,像是淋漓滴着黑血。
阿廿立刻抬剑迎住,一虚一实两兵刃并未相碰,只是白光和黑雾隔空对峙。
然而阿廿这么一较力,腰腹的伤立刻不要命似的疼起来。对于她这种许久没疼过的人来说,这痛苦足以让她无法凝神。眼瞧着黑白的界限慢慢向她这边推近,休明唯一的一只眼睛尽是张狂少年气,那桀黠的劲头儿搁在穆清游略微苍老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远处慢慢有脚步声朝这边而来,不光是一瘸一拐的徐应物,其余离此不远的弟子听见动静也纷纷朝这边而来,还有一位步伐匆匆的,正是她的兄长薄阙。
阿廿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对面的休明满眼杀意,“急着陪葬的还真不少,这是来给我送流水席的吧?”
鹿小师姐被他激出些许火气,立刻凝聚全身之力死死撑住,咬紧牙关低声道:“只要我活着,你别想动他们。”
片刻后,那界限竟真的往休明的方向偏了回去。
休明斜起嘴角笑了,突然刀锋一收,直接转向远处那些正朝这个方向而来的弟子们。止戈的力道空了,轻轻发出一点不痛快的嗡鸣。
阿廿立刻追上前去阻拦休明,剑锋所到之处,休明突然斜斜躲过,猛一回手,蓄势已久的长刀直朝阿廿心口而去。
这家伙是故意的……
然而片刻后,休明脸色一变。鹿未识追上去那一剑根本没尽全力,只是虚虚一晃,在他回身攻击的时候,这姑娘竟一片叶子似的飘到他身侧,与他的黑刃擦身而过。止戈长长的剑身在她这一晃间重新蓄足了灵力,“噗”一声从他肋下刺进去。
休明立刻回身阻挡,退开几步之外,血从他左肋下渗了出来。
那血似乎让他有些兴奋,笑容更狰狞了些,“直觉很准啊,念境至灵,果然名不虚传。”
阿廿没有回答。并非她直觉准到如此地步,而是这一招,夜悬阳教过她。
夜悬阳的武学天赋几乎都是受了休明影响,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在他教给阿廿的那些招数里,哪些是休明的,哪些是他自己的。那时阿廿还反应迟缓,大多的招式都驾驭不了,只能努力记在脑子里。直到如今,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熟悉休明大半的路数……
这一剑并未让她沾沾自喜,直接乘胜追击。又几十招过后,休明竟真的落了下风。
周围的别云涧弟子已经围拢过来,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围观他们家小师姐暴打穆师祖。薄阙看到徐应物,过去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应物还呆呆看着前面的“穆清游”,哑声道:“这个人,不是我师父……”
薄阙瞬间紧绷起来,“那这是……”
徐应物转过头来,目光里的恐惧难以克制。他嘴唇动了动,又瞧瞧周围站得密密麻麻的小弟子们,终究没敢说出那个名字。
但薄阙已经明白过来了,虽然难以置信,但答案显而易见。
他抓住徐应物的手腕,低声嘱咐:“师叔,你带着孩子们赶紧撤,离这儿越远越好。”
“你呢?”
“我不能把阿廿一个人留下……”
他话音未落,那边的“穆清游”狠狠挨了鹿未识一脚,“砰”一声砸在地上。
徐应物轻轻松了口气,拍拍他的手,“好像不用撤了……”
鹿未识的剑尖直接戳在休明喉咙上,“说,夜悬阳在哪儿?”
休明痛苦的咳嗽了两下,喉咙一动,剑尖便戳出了血,他嫌弃的“哼哼”两声,“这老东西的身体是真不中用……”
“我问你夜悬阳呢!”
“死了,灰飞烟灭了。”
阿廿的剑尖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
休明瞟了一眼剑身,懒洋洋继续道:“那小子就是奔着跟我同归于尽来的,以身引咒,招招自毁,你是没看见,真狠呐……他要是早生些年,我怕是都要退位让贤了。”
他看着阿廿越来越红的眼睛,话锋一转,“只可惜,他拼尽全力,只是毁掉了地脉里那一点残念罢了,他根本不知道我大部分的念境已经在穆清游身上,我也只好承了他这份情,踏踏实实的捡着便宜,把剩下的几个老头都弄死了。”
休明说话的时候,一股黑紫的气息从脖子上的伤口慢慢渗出来,阿廿瞧着不对,立刻打算斩草除根。止戈朝前刺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那气息顺着剑身往上爬,一道力量将止戈托住,让她根本无法刺下去。
与此同时,那黑气突然炸开,瞬间散到方圆数十丈,连同周围的别云涧弟子都未能幸免。黑气长活了似的,冲上每一个人的脸,不管鼻子耳朵,逮着孔窍就往里钻。
鹿未识也不能幸免。
如今念境回到了身上,她便没有了从前不受邪术所扰的优势。黑气直接撞到她脸上,阿廿猝不及防,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在一个石洞里。
她认得出,这是涧南的石洞。
钟常正盘膝而坐,控制着一个巨大的法阵。不过老人家显然已经快撑不住了,手在发抖,汗水把胡子都浸湿了。
石洞门突然打开,一个瘦高的黑衣人影走进来。
阿廿心跳骤停,是夜悬阳。
她立刻跑过去,喉咙却因为激动而发不出声音,只能伸手去拉他。然而夜悬阳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她的身体,走到了钟常身边。
阿廿心底一沉,却也很快明白了,她身在一个幻境之中……
夜悬阳走到钟常身边,低低说了句什么,钟常似乎很惊讶,手上一顿,铺天盖地的法阵消失了。涧南石洞立刻开始颤抖。
钟常站起来,认真看着夜悬阳,“你决定了?”
夜悬阳点头,丝毫没有犹豫。
她慢慢走到夜悬阳面前,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赴死的悲怆,没有被宿命纠缠的痛楚,甚至没有做大事前的郑重。他只是平平淡淡的,视线从鹿未识的头顶飘过去,看向钟常,好像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一老一少在这剧烈晃动的石洞里对面而立,夜悬阳再一次对钟常点了点头。
钟常一双苍老的眼睛沉沉闭上,片刻后,他凝神聚气,一道清光压在夜悬阳身上。
石洞的摇晃很快更剧烈了,但这二人好像完全不在乎。夜悬阳闭上眼,面色很快从沉静化作痛苦,没过多久,他开始剧烈的抽搐,人也佝偻起来,很快单膝垂地,一双手死死抓着地面,头埋得深深的,整个人缩成一团。
阿廿无声伏在他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陪着他的汗水一起往下滴。
很快,周围开始有了变化,一丝一缕的黑气不知从何处渗上来,慢慢弥散到整个洞穴,黑气中夹杂着无数男女老幼的哭嚎惨叫,似有万千冤魂盘桓于此,听得阿廿寒毛直竖。
钟常抬头环顾四周,严肃的老脸遮上一层悲凉,他突然反转掌心,一整个洞穴的黑气突然聚成一道黑风,气势如龙,直接朝夜悬阳冲过去,一眨眼的功夫,竟尽数钻入他体内,没留下一丝半点儿痕迹。
夜悬阳已经抖得跪不住了,整个人歪倒在地,头不停撞向地面,牙咬得咯吱作响,有血从嘴角流出来,不知是咬破了舌头还是咬碎了牙……
钟常已不忍直视,默默移开目光。
片刻后,他目光一怔,老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慌张道:“怎么还没停?”
阿廿立刻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当所有的黑气尽数归入夜悬阳体内,地脉的震动依然还在继续……
钟常已经十分虚弱,慌乱间伸手去拉地上的夜悬阳,与此同时,石洞的门再一次打开了,穆清游站在石洞门口,对他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钟常的声音在颤抖,“你……居然是你?”
穆清游走到钟常面前,二话不说,一把锐气化成的长刀凭空而出,直接把钟常捅了个透彻,片刻后,那气刀又消失了,只剩钟常前胸后背冒着血。阿廿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汩汩血流的声音……
在钟常倒下去的时候,一直绷满青筋的大手抓住了穆清游的脚腕。
“穆清游”低头看过去,夜悬阳已经痛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人还在抽搐,只是一只手死死抓着他。
“穆清游”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踹在夜悬阳手臂上,阿廿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然而那只手像是长在“穆清游”腿上了一样,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穆清游一脸烦躁,抬手化出长刀,照着那只胳膊砍下去……
阿廿并没有看到夜悬阳的胳膊有没有被砍断,因为在“穆清游”挥刀落下的那一瞬,一团黑气突然腾起,直接把“穆清游”和夜悬阳卷入其中。
黑气如龙卷风一般咆哮着,肆意在洞中冲撞,洞壁裂开无数个缝隙,大块大块的碎石往下掉,周围地动山摇,整个石洞随时可能会塌。
一切都陷入混乱,乱石声,岩壁碎裂声,狂风呼啸声,还有夹杂在其中的休明的怒吼声,唯独没有夜悬阳的声音。
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过。
四周重新陷入黑暗,阿廿知道是石洞塌了。她下意识想去抓住那个还留在石洞里的人,却突然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握住了她的手,一直把她往上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