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未识睁开了眼,眼前是别云涧略惨淡的天色。
幻境中漫长的痛苦于现实中不过短短一瞬。在她睁眼的时候,休明正重新抬起长刀朝她刺来。
她就地一滚躲开这一刀,利落的翻身爬起来。
脸上凉凉的,她抬手去擦,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人别别扭扭的拿着小点心哄她笑了……
阿廿拈了拈指尖的泪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四周所有的别云涧弟子都还困在休明的黑雾中,一个个神色或迷离或痛苦,连薄阙和徐应物也陷入其中。唯独她还清醒着……
阿廿定定看向休明。那位邪魔也正看着她,“果然有些本事,转眼就能逃脱困境……”
逃脱困境……她分明记得,是有人拉住了她。
可是在休明制造的幻境里,怎么会有人拉住她呢?那个温热而粗糙的力道,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夜悬阳……
可他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吗?
难道……
鹿阿廿听见自己的心疯狂的跳起来。
休明再一次朝她而来,阿廿也立刻拼尽全力招架。她的旧伤新伤都在流血,衣服全染湿了。前几天本就失血过多,如今又来这么一遭,鹿阿廿毫无悬念的又开始眼前发黑,只能凭着念境的判断硬生生扛住。
她暗暗想着:这次要是能活下来,猪肝红枣炖人参,每天喝上三大碗……
休明已经彻底被鹿未识这个半死不活却死不透的样子激怒了,出手招招致命,又几十招过后,阿廿的后背撞在一旁的石栏上,腰后一麻,整个人往下滑去。休明的刀直朝她看过来,阿廿勉强躲过,那刀立刻调转方向平扫过来,她实在躲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刀锋离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
这一刀过来,脑袋就直接掉了吧?
应该还算痛快,不会太疼……
然而刀并没有落在她的脖子上,而是在半空中滞住了。
休明也愣了,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的手。
然而他刚要再用力,那锐气化成的刀竟重新散做一片黑雾,慢慢消失了……
紧接着,休明像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身体慢慢扭曲,整个人仰面倒下去,“砰”一声砸在地上。
阿廿心底狠狠揪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夜悬阳并没有彻底散灭,在他的肉体灰飞烟灭之前,他还留住了一丝残念,偷偷藏进穆清游的身体,静静等待着一次真正的同归于尽……
“穆清游”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两个念境在穆清游这幅可怜的身躯中来回撕扯,一张老脸在邪意和沉静中反复变化着,时而狰狞,时而痛苦。他整个人像一条离水的鱼,拼命在地上翻腾,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夜悬阳……你够狠……”
随着休明愈发痛苦的低吼,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开始发红,发焦,然后,那皮肉好像一张被燃着的纸,一点红焰慢慢破开,朝周围燃烧开去。
似乎有人在他身体里点了一把火。
阿廿艰难的爬起来,握着止戈剑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剑尖朝下,对准休明的喉咙,却始终无法刺下去。
她知道这是彻底杀死休明最好的机会,但是,这也是让夜悬阳还有生还可能的最好机会……
她似乎听到他在叫她,“阿廿,动手……”
“动手!”
“快动手!”
她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她只能这么做,就算往后的每一天她都要为这一剑痛不欲生,她也必须这么做。
阿廿默默给自己下了最后的决心,双手将止戈握稳……
“嚓”一声响。
她的剑还没有刺下去,“穆清游”却突然直直挺起脖子,用尽全力撞在止戈的剑尖上,力道之大,直接让止戈陷进去好几寸……
在他的脖子重新落回去的时候,剑身从阿廿早已无力的手中脱开,斜斜的插在“慕清游”的脖子上,剑柄随着他歪倒的力道微微摇晃……
穆清游垂老的身体只来得及抽搐两下,便没了动静。
他太老了,受了太多损伤,以至于连支撑着让夜悬阳再多看她一眼都做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倒下时,把脸朝向了她的方向。
那是尊使大人穿过所有狰狞和破碎,独留给她的一点留恋……
四周黑雾慢慢退散,别云涧的天光重新亮起。
徒众们从恍惚间醒过神来,看到他们的小师姐浑身带血的站在那儿。在她面前是穆清游的尸体,那尸体上插着长长的止戈剑,剑身被阳光一晃,血迹污秽尽数散去,周身清白。
她定定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终于无声的倒了下去……
三年后。
当初兄妹三人同住的院子,眼下只住了鹿未识一人。
日高三丈,鹿小师姐终于睁开了眼。
她没有立刻起身,整个人还停留在睡醒前的梦里,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
以她如今的武艺,早已不必倚仗念境,更不屑于放出念蝶到处窥视别人的秘密。
当初朝思暮想要寻回的念境,如今最大的用处就是可以梦到他……
她安安静静的靠了一会儿,起身漱口净面,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坐到桌边摊开一叠宣纸,把昨晚的梦境记下来。
每次梦到他,她总要记下来,日久天长,也攒了厚厚一摞。
外面突然一阵鸡飞狗跳,鹿未识放下笔,小指放在唇边。
哨声一响,骚乱立刻停了,没一会儿,一个人影推门进来。
来人一头白发,怒气冲冲,“鹿未识,你用四头凶兽耕地种菜我也就忍了,你还把它们放门口守门?”
鹿阿廿笑而不语。
徐应物就恨她这个德行,“你瞧瞧你,人家薄晓如今治好了眼睛,把四境走了个遍,连腊八都跟去见世面了,就你,每天留在家里混吃等死!”
鹿阿廿挠挠头,“有乱子我自然就去啦!如今太平盛世的,出去不也就瞎溜达嘛……”
“哦,你出去就非得行侠仗义是吧?你没事儿就不能出去散散心吗?天天窝在家里,我看你都快发芽了!”
阿廿笑嘻嘻的伸一根手指在头顶,假装发芽。
徐应物拍开她的爪子,“我问你,你上个月出过几次门?”
“五……”
她刚说了一个字,撞上她小师叔的视线,立刻改口:“四次……三……好吧没出去过。”
徐应物狠狠翻了个白眼,“今天清泉宴,还有一个时辰午宴就开了,你赶紧拾掇拾掇……”
“我不想去……”
“哎,这可不是我自己来找不痛快的,是圣主让我来叫你。你哥原话是:今天鹿未识要是不来,过几天薄晓回来她也别想见了。”
鹿阿廿趴在桌上哀嚎,“圣主昏庸无道啊……”
“行了,以前一身假把式还挺乐意在人前显摆,如今真有能耐了,倒避着不见人了……”他伸手过去扒拉她,顺着她的手臂正看见宣纸上的字,于是眯着眼睛读出来,“夜悬阳春衫浸透,身上交织的疤痕若隐若现,随着气息起伏……”
阿廿“嗷”一声去捂,然而指头太细,根本挡不住什么,干脆把宣纸死死抱在怀里。
徐应物揉揉眼睛,“鹿未识啊,你师叔我守了藏书阁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脏的东西。不过……你这玩意儿要是拿出去卖,说不定在黑市上是个紧俏货……”
阿廿埋着脑袋不敢抬头,哼哼唧唧,“那不行,这东西见不得人的,我临终前都得爬起来烧了才能死得踏实……”
徐应物乐了,“那就好办了,你要是不去清泉宴,我就把这些破玩意儿讲给薄阙和薄晓听!”
阿廿欲哭无泪,“你威胁我……”
“对喽!”小师叔拍拍她的脑袋,“我先走了,一个时辰之后,别忘了啊!”
他神清气爽的出了门,留下鹿某人在屋中耷拉着脑袋。
她瘪着嘴坐了一会儿,还是投降了。换了衣服,梳好头发,拿上止戈出了门。
流觞阁中的丝竹传不到这么远的地方,院落清寂,四只凶兽依然威风凛凛的守着门。屋中那叠见不得人的宣纸还放在桌上,只有阳光透过窗,偷偷窥视着小女子梦中的情愫……
日光偏西的时候,院门又一次被人推开,凶兽们温顺的站在门边,毫不警觉。
片刻后,房门开了。
有人走进来,脚步轻轻踱着,很快停在桌前。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将桌上一叠纸拿起来,慢慢翻阅。
屋中很安静,纸页翻动声中,隐约能听见有人鼻息间浅浅的笑声。
他一页一页的翻下去,突然停住了。
那一页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笔画潦草的两行字。好几个字都被水痕晕染开,又重新干透,水渍间还残留着未散尽的酒味。
或许连她自己也忘了是哪一天,她醉眼朦胧,肝肠寸断,抬笔写了两行字: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那只手停在这页,反复摩挲着。
一只念蝶不知从何处而来,轻轻落在他手背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