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小师姐离家出走了。
她苦苦盼了夜悬阳三年,然而在他回来后的第三个月,她就跑路了。
至于逃跑的原因,还得从头说起。
尊使大人从十岁就被休明的念境干扰,后来又添了一条链子和鹿未识的念境,再加上推不开搡不开的仇恨和委屈,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占满了。
那些外力一层又一层叠在他身上,早就遮住了他原本的模样。如今所有的束缚都没了,他反而空落落的,一时无法自处。
他端端是一张被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可怜没有一个字是描述他自己的。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夜悬阳本人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其他人相处。
就像个瘫了十多年的人一朝康复,却已经忘记该怎么走路了。
张涯倒是给他写了好几封信,请他出山,请他回驿兽阁,请他重建四境武库,尊使大人略作思量,很快便压下不提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他欠阿廿的太多了,横竖如今没什么方向,那么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方向。至于他自己今后如何打算,倒不急于一时。
于是乎,尊使大人留在了院中,专心致志的守着他的小师姐。
鹿阿廿一开始还挺美。魂牵梦绕的人终于回来了,并且照比从前温柔体贴了许多,她自是乐得接着,恨不得天天腻在一起。
只不过他们俩都忘记了一件事:尊使大人当初半死不活的时候都能镇住一牢房魑魅魍魉,如今身轻体健,全部的力气都掏心掏肺的砸在一个人身上,即便那人是神仙,怕是也要被他消磨掉几百年的道行。
果然,事情很快走偏了。
先是鹿未识发现自己在夜悬阳眼里简直生活不能自理,无论吃的用的,没等她开口,他已经递了过来,甚至有一些她没想要的,也一并摆在了眼前。
紧接着是四肢开始被迫退化。刚一摸凳子就被他捞到腿上坐,走不了几步路就会被抱起来,她整个人好像长在夜悬阳身上了,几乎沾不到其他物件儿……
再后来,尊使大人似乎觉得这样还是不够周到,入了夜也开始更“勤勉”起来。他在此类事上强取豪夺的毛病还是没改,花样繁多,孜孜不倦,不折腾到天亮断不会罢休。
可怜鹿阿廿白天没机会活动筋骨,晚上没功夫睡觉,整个人很快被他的热情烧得蔫蔫巴巴,终日又懒又倦。
她心中不平:自己好歹一代女侠,怎会因为一个男人如此堕落?
鹿小师姐暗中思量许久,终于瞄了个机会,拎上止戈剑,离家出走了。
当然,很快就被夜悬阳发现了。
鹿未识仗着自己有念蝶窥视着他的行踪,一时半会儿还躲得过,于是决定能逍遥一阵是一阵。
江湖高远,她呼吸都顺畅了不少。之前说瞎溜达没意思,还是太年轻,如今看来,这世上再没有比瞎溜达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离家出走的第三天晚上,鹿阿廿在昨日忧酒馆见到了薄晓和腊八。
酒馆晚间没什么人,吴钊单独给他们留了一桌,薄晓开口便毫不客气:“你胖了。”
阿廿立刻慌了,捏捏自己逐渐变圆的脸,“啊?有吗?”
旁边的腊八点点头,“是胖了,尊使大人给你吃什么好吃的了?”
薄晓凉凉的接话:“我看是她是在温柔乡里把自己泡肿了。”
这两个人,一个不喜与人太过亲密,一个缺了情窍。一起闯荡江湖许久,还保持着腊八单方面叫师父的状态,时间久了,倒也生出些默契来。
鹿阿廿被他俩的一唱一和闹得无地自容,“我这不是在改过自新了嘛,你们以后行走江湖带上我吧?我保证任劳任怨,脏活累活我都干!”
腊八把头摇得要重影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尊使大人肯定也会天天跟着我们的,太吓人了!”
夜悬阳给腊八种下的阴影实在过于深,哪怕他早已脱胎换骨,这孩子还是怵他。
薄晓也跟着帮腔:“嗯,虽说你们家那位如今勉强像个人了,但我还是看他不顺眼。”
阿廿把脸埋在桌上,干打雷不下雨,“你们知道被一个牢头儿成天守着有多可怕吗?你们见死不救!”
“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薄晓抱着手臂看她,“他找点事做,自然就不会成天守着你了。”
“可他好像无事可做……”
腊八挠挠头,“尊使大人有本事有威望,如今洗清了冤屈,名声也转好了,怎么会无事可做呢?你是不是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啊?”
腊八说话永远能说到点子上,阿廿愣了一下,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从前他们是非缠身的时候,她还总想着以后要如何如何。但自从这次失而复得,她反而没再想过今后的打算,好像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在她身边,什么都无所谓了。说到底,他们俩这阵子醉生梦死的荒唐样子,与她自己的暗自放纵也脱不了干系,实非夜悬阳一人之过。
人不在的时候她不安生,人回来了她还是不安生,一颗豁大的心就因为这点过分的在意和放纵,反而无处安放起来。
她闷闷反省一会儿,给自己倒了杯酒,“你说的有理……”
鹿阿廿的酒量实在浅得可怜,一杯酒下肚,立刻就上头了,舌头也大了,两颊微红,迷迷瞪瞪的靠在薄晓肩头,“晓儿,我这三年……不是不想出门,我是怕万一他回来了……找不到我了怎么办?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嘛……”
她薅着一个人还不够,又伸手去拽腊八,冷不防一只大手斜插进来把她扶住。
腊八见了来人,立刻跳起来躲到薄晓身后。
薄晓倒还平静,也没起身,只朝夜悬阳微微点了个头。
悬阳也轻轻颔首示意,伸手去扶鹿未识,酒意冲头的鹿小师姐迷迷糊糊的挣扎,胡乱一挥手,一巴掌呼在尊使大人脖子上。
清脆的“啪”一声,尊使大人惨白的脖子留下一片红痕。
屋子里的人都安静了。
腊八和薄晓对视一眼,又同时默默转回去看夜悬阳,连柜台后的吴钊也扒开自己一双耷拉眼,偷偷往这边儿瞧。
只有阿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歪在夜悬阳手臂上胡说八道,一句都听不清。
夜悬阳眉眼依旧平静,弯腰抱起鹿未识,一言不发的转身往里走。
吴钊十分有眼力见儿的给他家小尊使准备好了房间。
悬阳把阿廿放在床上。
阿廿朦胧着一双眼看他,“夜悬阳?”
“嗯。”
她歪头往床里滚,似乎想躲,“你不许跟着我……”
她努力把头埋进被子里,可惜身子还在外面,掩耳盗铃。
她挪出来的地方正好还能再躺一个人,悬阳索性也脱了靴子上去,把她从被子里拽出来。
鹿未识的酒品比夜悬阳的人品还差,一碰就四蹄乱蹬,悬阳索性伸手按住她,没想到她抬手架住他的手腕,反手一带,利落的抬腿翻身将他制住,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她迷糊着不知分寸,动了真格的,悬阳也不跟她较劲,躺在那儿优哉游哉的看她。
阿廿以手做刀抵在他喉咙上,迷迷瞪瞪的威胁他,“我知道你长得好看,但是你不许诱惑我!”
“怕我诱惑你,所以干脆躲起来不肯见我?”
她趴在他眼前,另一只手认真捏捏夜悬阳的脸,语气中肯的撒酒疯:“美色误事……你小师姐是要做大事的人!”
他笑,“哦?要做什么大事?”
“我在等夜悬阳!”她醉眼迷离,“三年了……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悬阳的笑容里慢慢透出心疼,轻声问:“若是等到他了呢?”
鹿阿廿挠挠头,认真想答案,半天才回答:“他……很好。”
她答非所问,悬阳也不介意,语气愈发温柔起来,“他这么好,你为何要躲着他?”
阿廿醉酒的脑袋思考起来很是辛苦,语言匮乏的回道:“可是他真的很好……”
悬阳认真看着她,那小姑娘又挤出一句:“他终日只守着我一个人,可惜了……”
悬阳一怔,终于明白了她所谓的“很好”是什么意思。
他的确该从这缠绵缱绻的日子里出来,清醒清醒,去做他该做的事了……
他还想继续问什么,然而他小师姐脑袋一沉,歪在他身上,终于还是睡着了。
悬阳轻轻拍着她的背,侧头吻在她微微潮湿的眼睫上,“阿廿,你也很好……”
鹿阿廿好像听到了,手脚并用抱住他,脑袋搁在他肩窝里,睡得安安稳稳……
次日晨起,阿廿睁眼,正看到夜悬阳起身更衣。
她懒在被窝里瞧他笔直的肩背,挺拔的腰身,怎么瞧怎么顺眼,等他转头时,才发现他脖子上有个红印。
“你脖子怎么红了?”
悬阳瞟了她一眼,满脸写着“不知道哪只小狗咬的”。
鹿阿廿脑袋里全是见不得人的废料,立刻想歪了,腾一下坐起来,“我这么出息了?”
“嗯,出息大了……”悬阳整理好衣服,坐回到床边,认真的宣布:“不过鉴于你昨晚欺负我,我决定离家出走了!”
阿廿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通了?”
“嗯。”
“所以,打算先做什么?”
“先去一趟风蝉山。张涯说要重建四境武库,我想着如今风蝉山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不如就建在那儿,熟门熟路,也好操持。”
阿廿点头,“要去多久啊?”
“这就开始舍不得我了?”
他小师姐立马骄傲起来,“我也很忙的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这三个月耽误了多少事,才没空惦记你……”
他凑过去,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轻声低语:“抽空还是得惦记我的,求求小师姐了……”
他声音里带着细小的羽毛,一下一下往骨头缝里挠,直把她挠得骨酥肉麻。
阿廿可算是知道被妖精迷信乱窍是什么滋味了,这兄台消失的三年可能不是在闭关养伤,而是跑到什么风月场学艺去了……
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好,那我放念蝶去找你……”
他转过脸看着她,“嗯,只要你想我了,我就立刻赶到你身边。”
小师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抬手抱腕,“行吧,一路平安。”
悬阳猝不及防,“你哪怕稍微犹豫一下……”
阿廿“哦”了一声,仰脸在他唇间啄了一下。
“你别以为……”
阿廿又凑上去。
“鹿未……”
这次连名字都没叫全。
阿廿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让他说,十分有耐心的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堵回去。如此反复了七八次,没骨气的尊使大人还是被哄好了,“这还差不多……”
她笑了,认真看着他,“尊使大人,一路平安。”
……
闲岔关口,两道马蹄朝着两个方向而去,分赴下一片天地。
阳光追着他们的背影一路倾泻而下。
若是细看,便可见一只剔透的念蝶在光影中蹁跹摇曳。有时在她身后徘徊,有时又出现在他身边,若隐若现……
他们始终并肩而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