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未识闭关后的第三天,张涯和宿袂捡到了夜悬阳。
尊使大人倒在照古林旁一条没水的小河边,脸色和冬日里灰白干涸的河床不差分毫。
二人上前扶他的时候,夜悬阳一点反应都没有,连无恕都毫无生机。二人对视一眼,张涯小心翼翼摸了下夜悬阳的脉,还跳着。
俩人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前几日刚送完五色冰蒲,转天别云涧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再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二人四下搜寻,好几天没合眼,结果就捡到了这么一坨半死不活的玩意儿。
捡尊使这种事情,不仅张涯轻车熟路,连召月麒麟都习惯了。那大畜生上前两步,自觉地停到黑黢黢的一条人旁边,让张涯把那滩烂泥搁在自己背上。
闲岔关酒馆,尊使大人再一次回到了吴钊给他准备的小屋。
只是这次,谁也不敢让他独自待着。
夜悬阳身上没伤,没中毒,连无恕都没什么异常,可他偏偏就是不醒,这远比重伤中毒要可怕得多。
吴钊直接关了店,张涯把召月麒麟拴在院子里。
吴钊凑过来悄悄捅他的胳膊,“你说,檀香木和金丝楠木……小尊使喜欢哪个?”
张大阁主侧头看着这位“周全”的吴掌柜,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就乐意送他走是吧?上次供牌位的事儿还没跟你算账呢!”
吴钊一个踉跄撞到召月麒麟屁股上,大畜生吓一跳,抬起后蹄又给了他一脚。吴掌柜坐在地上,可怜巴巴的吸了吸鼻子,没敢再吭声。
小黑屋里一盏烛火,寂牢尊使三位奇形怪状的手下搬了三把凳子坐成一排,谁也不说话,只齐齐抱着手臂看床上那滩烂泥。
他们并不知道,烂泥本人此刻并没有完全昏死。
他只是太疼了,身上似有千斤重,分毫也挪不动,连挑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踏生诀是世间最痛苦的修行,比踏生诀更痛苦的,是他本不用承受这番痛苦。
倘若他当年没有打碎鹿未识的念蝶,倘若他没有留在别云涧,倘若他没有吃那片五色冰蒲……他原本有那么多机会不必如此,可偏偏到了这步田地。
尊使大人在遮天蔽日的痛楚中恍惚着。
或许拿到五色冰蒲那晚,他真的选错了,他的确不配与这尘世有任何牵绊……但他并不后悔,也不信这世间有此番后悔的道理,伤人者可横行于世,爱人者却是何罪之有?
闲岔关入夜,鹿未识那边的修炼好像停了下来,尊使大人也终于有了口活气。
宿袂先察觉到动静,凑近几步到他身边,“尊使?”
悬阳的眼睛睁开一道细细的缝,在昏暗的灯火里越过宿袂,瞄向吴钊,“不用准备棺材。”
他声音低哑的厉害,听得吴钊头皮一紧,旋即龇开牙,丧气的脸乐得像一场喜丧,“都……都听见了哈,看来没啥事儿。”
张涯暗中给了他一杵子,也到夜悬阳身边。
夜悬阳的眼睛又重新闭上,低声吩咐,“驿兽阁的人,妖兽,都召起来。”
三人都愣了,互相交换眼神,宿袂问:“这是……”
“风蝉山,风作寒……不能留了。”
他声音很轻,虚弱却决绝的样子恍惚回到了当年那个在寂牢中靠在落尘笼里漫不经心的等囚徒们自相残杀的小尊使。
宿袂和吴钊一时都不敢再说话,张涯倒是不在意,低声提醒着:“你如今的身体,不如从长计议。”
悬阳闭了闭眼,“不等了,一刻也容不下了。”
“可是你这样……”
吴钊偷偷拽张涯的袖子,张涯不为所动,还是继续把话说下去,“站都站不起来,怎么打风蝉山?”
悬阳又默默沉了几次丹田,才算攒出一句话的力气,“我记得宿袂有个方子……能在短时内增强内力……”
宿袂呼吸一滞。
虽然他已经努力克制了,但这屋里的人都不是白给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这几不可闻的紧张。
法子他的确有。
舍寻留给夜悬阳的四个手下,宿袂是唯一一个靠着蚁噬从寂牢中走出来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功夫有多好,而是他当年在蚁噬之时用了秘法。
那时候的宿袂几乎使尽了所有的手段,从蚁噬中寻出一条生路,走出那座监牢,成了风蝉山的守卫,又慢慢靠着心机和眼色博得风知迹的信任,转头被舍寻收拢,成为了安插在风知迹身边的眼线。
他藏在黑暗中,自以为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却从未想过夜悬阳早就知道他的勾当。
宿袂在烛火下的眼神有一瞬闪躲,“尊使……”
悬阳没动,也没说话。生死攸关之际使些手段,只要行之有效,他并不会觉得不妥。横竖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磊落的人,谁也别嫌弃谁。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宿袂也觉出悬阳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于是轻轻开口:“法子的确是有,此药服下,内力大涨,但目力,听力,触觉,都只剩微末……而且,这药效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
悬阳“嗯”了一声,“足够。”
“此法对身体损伤极大,尊使还是三思……”
“无妨。”
“还有……此法所需药材得之不易,尊使若是着急,恐怕……”
吴钊:“缺什么我来想办法。”
宿袂侧头看了吴钊一眼,似乎还有些犹豫,吴钊懒得陪他犯别扭,“走,现在就去弄。”
“现在?”
吴掌柜直接拽着宿袂的胳膊出去了,关上门还能听见他嘀咕:“废什么话?赶紧的,早弄到早干活儿……”
张涯耳力极好,听着门外俩人碎叨,乱蓬蓬的胡子动了动,似乎笑了,转而又问:“尊使,还有何吩咐?”
“有风二的消息吗?”
“风作寒前夜回了风蝉山,据当时的线报,人已经快死了,但昨日又有消息,说他已行止如常,似乎恢复了不少……”
“看来他这邪术愈发熟练了。”
张涯点头,声音压低些,“尊使,此药只能减弱五感,却怕是无法压制您这条链子。倘若紧要关头尊使仍无法亲自动手,可否需要旁人代劳?”
悬阳听懂了,轻轻睁开眼,“无论如何,不能放走风二。”
“明白。”
张大阁主说话越凑越近,低语间胡子都扎在悬阳耳朵上了,尊使有点想骂人,刚要开口,却听见外面又传来吴钊的声音:“姓张的,你的宝贝牲口我骑走了!”
张涯一个激灵,方才的沉稳消散无踪,转头夺门便追。
悬阳浅浅舒了口气,终于重得片刻清净,靠在昏暗的房间里闭目,半睡半晕。迷迷糊糊,梦到涧南石洞,那小姑娘衣衫单薄,四肢都折成了扭曲的形状。为了防止她乱动,她手脚都被丝线吊住,整个人半挂在那里,垂头昏睡,像极了一个无知无觉的悬丝傀儡。
冬日犹寒,她浑身冰冷,无知无觉。
远在闲岔关的夜悬阳睡在厚重的兽皮被褥里,瑟瑟发抖……
两天后,风蝉山被驿兽阁攻破了,风作寒消失无踪。
闲岔关酒馆炸开了锅,南来北往的人说书一样讲着风蝉山的乱局。
有人说夜悬阳在寂牢做尊使的时候就给风作寒暗下了毒咒,致风作寒走火入魔而死;也有人说夜悬阳根本没有出现,他直接放出了几百只妖兽,将风蝉山众人吃了个精光;更有甚者,说夜悬阳与风作寒因别云涧鹿未识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先是风作寒爱而不得屠了别云涧,转头夜悬阳便攻下了风蝉山……
关于夜悬阳的传说,江湖上从未断过,从来没有几句是真。但真假并不会耽误说话之人卖弄自己的小道消息,反而酒馆中唯一的知情者始终挂着丧头丧脑的笑,挨桌倒酒。
忽听有人问:“掌柜的,你这儿人来人往的,见没见过夜悬阳?”
吴钊停下手,咧嘴笑道:“见过啊。”
酒客们立即来了精神,“真的假的?他长什么样?”
吴钊这辈子难得说句实话,“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你要是敢多看两眼,其实还挺俊的。”
周围嘘声四起,原本还竖着耳朵的酒客们翻着白眼,重新把注意集中在酒肉上。
有几个抱怨他,“夜悬阳要是挺俊的,老子就是四境第一美男!”
“就是!”
吴钊继续给那客人倒酒,不卑不亢的笑着,“我这么一说,您就当听个乐,当真了可就没劲了……”
“就知道你这老油条嘴里没一句实话,多余信你……”
风蝉山珉寒洞。
“挺俊”的尊使大人正摸着洞壁上的玄黄机窍。
此时距离他喝药刚好过了十二个时辰,五感逐渐开始复苏,鹿未识的痛楚重新顺着他的骨头缝往外钻,外面一场打斗过后的血腥味冲进鼻腔,有点呛人。
他沉了沉心思,掌心的机窍弹开,石板擦着洞壁慢慢挪到一旁。
悬阳看着那小的暗格,突然察觉哪里不对,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机窍弹开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咔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