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是机窍坏了,眯了眼睛查看。
完好无损。
那本鹿未识心心念念的《临邪》就躺在暗阁中,周围落着薄薄一层灰,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
四肢已经重新开始疼起来,悬阳实在没心思想太多,将医书揣进怀里,迈步往外走。
宿袂在洞门口守着,见悬阳出来,微微低头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含糊,蚊子似的。悬阳最讨厌他含含糊糊的样子,下意识想发脾气,话到嘴边儿又顿住了。
他知道是哪儿不对劲儿了。
太安静了。
珉寒洞外并非只有宿袂一人。一场争斗刚过去没多久,人兽都有损伤,残兵们被人扶着找地方休息,几个小徒正把妖兽牵回笼中,还有几个押着风蝉山俘虏推推搡搡,一切还算井然,但……绝不可能这么安静。
悬阳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发生了什么,侧头看身边的宿袂,“你方才说什么?”
宿袂脖颈微微直起来,又恭恭敬敬的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但还是像被人捂了嘴,只能捕捉到一点动静,根本听不清。
悬阳暗自叹了口气,默默对自己说:我应该是聋了。
许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磨难,尊使大人并没什么情绪。五感本为天赐,他结过一次魑印,又服了一次药,短短数月之内,强行断舍了两次,必然留下伤损。
他知道,自己活该有这一遭……
尊使大人素来喜欢清净,却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终得清净,竟是这么个清净法。
宿袂说了两次话都没得到回答,于是抬眼看悬阳,悬阳面不改色,随口敷衍:“我还有事,你看着办。”
说完迈步离开。
宿袂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风作寒的事儿,我看着办……合适吗?”
没人回答他。
宿袂静静站了一会儿,藏在微微颔首下的眉眼露出一丝笑来。
风蝉山入夜。
某处房间守卫森严,狡兽几乎堵着门口砌了堵墙。
一双黑靴踏进屋中,挥手示意值守的小徒退下,然后回身关了房门。
屋子里,风二少主被绑在柱子上,身上每条绳索都加了符咒,被缚之人稍有动作便会万蚁噬心。好在这家伙很识时务,闭着眼一动不动,仍是他惯有的苍白垂死的样子。
“风二少主可还安好?”
风作寒听出来人是宿袂,头往旁边偏了些,连眼都没睁,懒洋洋的抱怨,“来这么晚……先帮我把绳子解了。”
宿袂走过去,伸手去解绳索,几乎是刚触到便缩了回来,烫着了似的,“小少主恕罪,这符咒是驿兽阁缚凶兽用的,在下……无能为力。”
风作寒睁眼看了看,并没有再要求什么,只是问:“他呢?”
宿袂颔首,“尊使大人很忙,让我来看看小少主。”
“他倒是信任你。”
“自然,宿某对尊使大人……素来忠心耿耿。”
风作寒嗤笑,“看来你的尊使大人还不知道,别云涧冬至晚宴,是谁给我通风报信的?”
宿袂依然不动声色,低头贴近这病秧子的耳朵,“是啊,那么好的机会,你却不争气,这可怪不得我了……”
宿袂的话音似乎散得很慢,风作寒的眼睛眯紧了些,又慢慢睁开。顿了一会儿,他问道:“你到底听命于谁?”
“我听命于强者……成王败寇,你们俩无论谁死都怪不得我。”
事到如今,这位小少主终于意识到了对方在说什么。他下意识想往前扑,还没怎么着,就被绳索勒得浑身一抖。
风二干瘦的脸狠狠抽搐了一下,默不作声的闭上眼睛,一动也不敢再动。
宿袂就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抱臂看他。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风作寒脸上的痛苦才渐渐淡下去,气若游丝,“你就不怕我把你干过的那些脏事告诉他?”
“怕啊,当然怕,不过……你也得有机会才行。”
“怎么?你敢杀了我不成?”
宿袂摇头,“自然是不敢的,尊使大人兴师动众打上了风蝉山,他定是要亲眼看着你死,你的命我不敢取,但旁的事……我或许可以一试”
他袖中露出半截刀锋,那寒光一闪,晃得风二的面色也随之冷肃了不少,“宿袂,凭你个下贱东西,也配与我造次?”
宿袂温柔的脸上多了点平时见不到的锐利,“可惜了,你的悬阳哥哥偏偏就让我这个……下贱东西,来照顾你。”
那刀正在慢慢逼近,风作寒眼睛都瞪圆了,“宿袂,你忘了当初你像狗一样跪在牢笼里求我的样子了?”
“风水轮流转,你怎么知道当初的狗有朝一日不会钻出笼子咬死你呢?夜悬阳从前不也是你爹的狗吗?如今这偌大的风蝉山还不是都折了在他手里?”
宿袂说完,故意提膝拍了拍自己靴子上的灰,风作寒的目光顺势落在宿袂的黑靴上,那上面,绣着一只红色的蚂蚁。
这个人已经离开风蝉山一年了,竟然又穿回了这双靴子。
“看来风二少主还记得这个印记……也对,当年要不是你风二少主帮忙,我哪有机会赢得蚁噬呢?毕竟我是寂牢多年来唯一靠蚁噬走出来的囚徒,我当然要穿着它专程来感谢你。”
风二少主终于肯直视宿袂的眼睛,入目是那人险仄的笑。
多年前,风作寒第一次见到宿袂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笑。
那时候宿袂为了赢得蚁噬,需要凑几味药。
那时候的风蝉山牢房还不叫寂牢,舍寻治下虽不像夜悬阳那么狠绝,却也断不可能给他有找药的机会。
这位囚徒挖空心思未果,于是乎,盯上了风家二少爷。
彼时风作寒尚且年幼,却已经痴迷夜悬阳近乎病态。在他跑进牢房多次都未见得悬阳之后,一个囚笼的角落,有人轻轻叫他。
那眉眼清秀的囚徒凑在牢笼边,笑容挤在笼栏的缝里,低声对他说,“少主想见小尊使……只要捅我两刀,他自会去找你。”
风小少主天生对人心丑恶悟性极高,几乎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片刻之后,这孩子抽出袖中藏着的匕首,毫不留情的捅了过去。
当天下午,夜悬阳便冲进了风作寒的房间,怒目而视,抬手便打,若不是舍寻及时赶到,风二的性命怕是要交代在那天了。然而风二却暗自欢喜,因为这是夜悬阳第一次主动来找他,第一次把他当成一个对手……
那囚徒伤势不轻,只能被拉出牢房医治,几日之后,他勉强能起来活动,打晕了守卫,趁夜摸到了风知迹的房间。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但几日后,囚徒拿到了他所求的药,还多了一瓶护心丸……
他终究赢了蚁噬,离开了那座牢笼,被舍寻收拢,烙上血契,此生只能忠于夜悬阳,转头又被送到风知迹手下,成了卧底。他生出了千百张面孔,每一张都足以迷惑人心,却唯独在此刻,当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当年捅他两刀的小少主,恨意喷薄而出,冲乱了他素来温和的脸。
“宿袂,当年是你心甘情愿陪我玩的,若不是因为我那两刀,恐怕你连赢得蚁噬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若不是因为你,连蚁噬都不会有……这么绝妙的主意,你那个被酒色掏空的兄长怎么可能想得出来的?”
风作寒眼中有一瞬闪躲,“你说什么?”
宿袂笑得有点漂亮,“风二少主,有时候输赢不在于你自己,身边的人也要调教好才行,你以为你杀了风知迹,就高枕无忧了吗?那蠢货早就告诉我了,他还说,我应该谢谢你……这不,我现在就好好谢谢你。”
风作寒还想再说什么,下巴却被捏住,一颗散着臭味的药丸囫囵被塞进去。“风二,你那么喜欢蚁噬,我今天就好好陪你玩,玩到你尽兴为之。”
风作寒还想再挣扎,眼前那张脸却慢慢模糊下去了……
风蝉山的另一个房间。
吴钊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见了张涯就嚷嚷:“你那破畜生太难骑了,是不是你教的?这一路差点摔死我……”
张涯没吱声,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夜悬阳正靠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单手撑着头,整个人都在烛火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一尊石像似的。
吴钊一缩脖子,无声问张涯:“怎么不早告诉我?”
张涯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吴钊没忍住又偷偷捅张涯,低声耳语,“小尊使……是不是药劲儿过了?”
张涯点头,“估计比之前还难熬。”
“这脸色,我怎么老瞧着要够呛呢……”
话音没落,就挨了张涯一杵子。
夜悬阳总有堆成山的麻烦,从前横竖还有力气打人骂人,张涯也懒得管了,但是眼下,张涯也不得不忧心,这祖宗确实不大好。
不同于往常伤病时的安静,他这次疲惫得近乎阴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归西,又好像随时有可能取了谁的命。张涯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却又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他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他如今这幅样子,才是传说中寂牢尊使的样子。
张大阁主轻轻叹了口气,“从前受的冤枉堆成山,也没见他这么急过,如今都这样了,不好好歇着,非要打下风蝉山,你说他脑袋里究竟想啥呢?”
吴钊略带鄙夷的瞧了张涯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啥?”
“从前被冤枉的是他自己,如今受委屈的是鹿姑娘。小尊使必须取了风二的性命,才能证明他不是风蝉山的内应,如此,鹿姑娘便不是引狼入室的叛徒。”
张涯一脸受教,“好像有点道理。”
吴掌柜扬了扬他那张随时要给夜悬阳发丧的脸,“对了,风二抓住了吗?”
“自然。”
“宰了吗?”
“还没。”
“你们等啥呢?咋还不动手?”
张涯瞧了一眼阴影中闭眸的夜悬阳,见他仍没什么反应,才轻道:“小尊使还没发话,谁敢动手?”
“就算眼下不取他性命,折磨他一通也解解恨啊。”
张涯冷笑,“折磨他这样的事用不着咱们动手,定然有人要去抢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