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乘阁主不知何时添了个算卦的本事,上一句话刚撂下,下一刻便有小地精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跳上他肩头叽叽咕咕几句,张涯眉头皱了起来。
吴钊问:“宿袂动手了?”
“下狠手了。”
“他不会想灭口吧……”
二人四目相对,同时起身转向夜悬阳的方向,片刻后,又同时转回头来,同时开口道:“你去叫醒他……”
不同的是,吴钊做这些的时候,还退后了半步。
张涯无奈,轻轻到悬阳身边,小声叫他:“尊使……”
夜悬阳毫无反应。
张涯又叫了一声,悬阳似乎隐约听到了什么,微微皱了下眉,然而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睁眼。
张涯无奈,伸手去拍夜悬阳的肩,“尊……”
手刚触到夜悬阳的衣服,那厮便睁眼了,几乎没有任何缓和的时间,直接抬臂钳住了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活脱脱游散在人间的幽冥。与此同时,无恕缠住了张涯的脖子。
张涯被吓了一跳,好在心性沉稳,没有轻举妄动。
只片刻,夜悬阳神色已恢复如常。银链和手同时放开,收回到宽袖中,微微对张涯点了个头,算是他勉强的歉意,然后哑着嗓子问:“何事?”
张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宿袂去找风作寒了,似乎要下死手。”
悬阳瞄着他的嘴唇开合,约莫辨认出“宿袂”和“风作寒”这两个名字,便猜了个大概,“人死了吗?”
张涯:“照这么下去,估计快了。”
悬阳袖子里的手揪住无恕,用力捻了两下,“那再等等……”
无恕立刻火了,想蹿起来抽他两下,却被夜悬阳死死攥住。一人一链僵持了一会儿,那链子另辟蹊径,死死勒住他的肩胛,悬阳立刻被卸了力气,手上一松,无恕跳出来狠狠给了他一下子。
张涯和吴钊偷偷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吱声。
夜悬阳从里到外都已经疼得麻木了,撑着椅子的扶手想站起来,居然失败了。尊使大人有点烦躁,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骂了句什么,转而对吴钊说:“你过去看看吧。”
无恕这才慢慢松下来,谁料小畜生贼心不死,又补了一句:“莫心急,慢慢过去。”
话毕,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吴钊忍着笑意,转头朝外去了。
张涯也伸手去扶夜悬阳,“去看看吧?”
悬阳有点别扭,却没拒绝。
他确实该过去看看了。
自从昨日上了风蝉山,他便下令将人押起来,再也没靠近过。
对于风作寒,他的厌恶远多过憎恨,厌恶到即便想要他的命,都懒得看他一眼。但此刻,他还是要亲眼去确认一下的。
离得不远处,狡兽们察觉到主人来了,纷纷俯下身,垂头做一排忠犬。悬阳松开张涯的手,勉强提了点精神,迈步进去。
屋子里,风作寒的绳索已经被解了,人仰面倒在地上,肚子起伏的厉害,不知是在抽搐还是在喘息。血正从他的七窍里争先往外冒着,面目模糊作一团。在他身边不远处散碎着三两块肉,依稀能看出是被割掉的耳朵和舌头。
而宿袂此刻被吴钊抓着领子抵在墙上,血点子溅了一脸,恶犬似的磨着牙,整个人看上去近乎癫狂。直到看见夜悬阳那一瞬,宿袂脸上的狰狞才算勉强褪了一点,慢慢恢复了神智。
夜悬阳朝吴钊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将那疯子拎出房间。张涯也等在门口,屋中只有尊使大人和地上那坨不知道还能不能算作是人的烂肉。
夜悬阳拾起宿袂落下的匕首,低头在地上的人脸上扒拉了两下,确认这坨肉是风作寒没错,便立刻将刀丢到一旁,人也退开了好几步,一眼都不想多看。
风作寒显然知道来人是谁,手腕勉强动了动,想朝夜悬阳的方向抓一下,可惜他悬阳哥哥已经站远了,他连个衣摆的边儿都没摸到。
这世上总是有几个疯子,天生过不得安生日子,把折磨人当成是终身大业,风作寒便是如此。对于这样的人,似乎甘心臣服反而无趣,偏偏越是冷漠和无视便越让他欲罢不能。
不过,显然风二少主选了个太硬的对手。
到如今,他连垂死之际依然唤不起风作寒丝毫情绪。
悬阳无波无澜,转身背对着这位“追随”他多年的孩子,难得给了一句忠告:“你最好不要有来世。”
他不知道风作寒有没有听见,横竖他是不在乎的。但这屋里的虫知道,因为那少主含糊的呜咽声夹然而止。
尊使大人旁观杀人比点卯还敷衍,只扔下这一句话,便不疾不徐的出去了。
门外的张涯挥手招来两个小随从,“你们两个把屋里那人……算了,你们去吧,我自己来。”
夜悬阳猜到了他要干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张涯乱蓬蓬的胡子里露出一行白牙,“放心吧。”
悬阳轻轻点了下头,脸上似有稍纵即逝的笑意,但很快被疲惫盖了过去,转身走进寂寂夜色中。
他一路慢慢顺着后山下去,寻到那扇破旧的牢门,毫不犹豫的推门进去。
四下漆黑一片,这地方已经快一年没有人了。褪去了之前让人喘不上气的压抑,倒成了虫蚁蛇鼠的好去处。
悬阳连盏火都懒得点,轻车熟路走到最里面,他的落尘笼还在。
他闷头钻进去,惊得笼栏上几条虫逃命时的爬走了。
许久未见主人的落尘笼微微晃了两下以示欢迎,然后合上笼门。那小尊使靠在笼壁上,像只归巢的鸟,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片刻后,几缕灰尘慢慢裹住笼身,便再也瞧不清其中那个半蜷着的人影了……
尊使大人很久没这么安生过了,山上的人却还在忙碌。
天亮之前,张涯终于把风作寒处理干净,又马不停蹄的去找吴钊。
吴钊是个精细人,正拎着个酒壶带人给囚禁宿袂的房间贴符,几乎要把那屋子糊严实了。见张涯过来,吴掌柜笑了,“你别说,阮契阔这家伙还算留了点念想,驿兽阁这些符是真好用,别说区区宿袂,就连你都未必出得来。”
张涯没接他的话茬,“宿袂说什么了?”
“没说啥有用的,就说是憋着当年蚁噬的恨,终于得着机会报复一下。对了,风二……”吴钊一只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神试探着。
张涯点头,“嗯,弄干净了。”
吴钊有点兴奋,“哎,那你说,我之前给小尊使准备的那些东西,这回给风二发丧是不是正好能用上?”
张涯像看傻子似的看了吴钊一眼,精打细算的吴掌柜也觉得自己有点找死,咧了一下嘴,皮笑肉不笑。
张涯懒得理他,“开门吧,我进去。”
“现在?”
“我有分寸,开门吧。”
“得嘞!”吴掌柜操起老本行,酒壶一扬,左手衣袖搭在右臂上,“客官里边儿请!”
张涯笑着给了他一脚,抬步进屋。
宿袂正坐在桌边儿,手已经洗干净了,脸上的血却没擦,正低头盯着茶杯,似乎在欣赏自己满是血迹的脸。
房门一开一合,宿袂分毫未动,直等张涯坐到他对面,他依然盯着杯子。
“风作寒死了。”
宿袂“哦”了一声,“看来我下手重了,怎么?张兄是来替小尊使兴师问罪的吗?”
“小尊使并未提起你,是我自己来找你的。”
宿袂轻叹一声,“果然,他还是这样……倒不知张兄找我有何事?”
张涯也不绕弯子,“你跟风二,究竟什么关系?”
宿袂终于抬起头来,笑了,“勾舌头割耳朵,张兄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下狠手的可不一定就是仇人,还有可能是盟友反目。”
宿袂笑了,“张大阁主,宿某跟着小尊使的时间并不比你短,风作寒是小尊使的仇人,我即便是去泄私愤的,也不算对不起小尊使,怎么倒成了我和风二有勾当?”
“小尊使的血契早已被毁了,你到底是否忠心,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张大阁主若是如此说来,你和吴兄的忠奸也无从分辨,为何独独将这罪名扣给我?这莫须有的事,可不能乱说的。”
他凭着一张巧嘴来来回回兜圈子,张涯烦了,夺过宿袂手里的杯子,直照着他面门泼过去。
宿袂脸上早已干涸的血重新被冲开,浅红的水迹泫泫铺了一脸。他闭了闭眼,抬手抹了一把,惨白的脸艳丽起来,戏子似的漂亮。
“你到底想问什么?”
张涯想了想,突然掉转了话头,“你进屋之后,给风作寒吃过药,对吗?”
宿袂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还是答了:“对。”
“什么药?”
“蚁噬用的遮昼,吃了便会双目失明。”
“只是双目失明吗?”
“蚁噬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何必明知故问?”
张涯摇头,“我已经验过了,风作寒所中之毒并不是遮昼,而是一种致命的毒药,渡洛。也就是说,他并非死于你那几刀,而是死于渡洛。”
宿袂愣了,“什么渡洛?我只给他吃了遮昼。”
张涯挑着眼皮看他,“哦?”
宿袂有些急了,“以我的性子,怎么可能那么快给他了断?我恨不得让他一直半死不活,好好尝一尝蚁噬的苦。”
张涯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不是你。”
他这突如其来的体谅,反而让宿袂警惕起来,“你……”
“小尊使虽不动手,却是要亲眼看着风作寒死的,你不敢偷偷杀了他。但你怕风作寒说出你们之间的勾当,于是假借蚁噬割了他的舌头,挑断了他的手筋。你又怕这样太过明显,只好又割了他的耳朵掩人耳目。你若是真要直接毒死他,大可不必如此周折……”
宿袂冷笑,“张大阁主无端臆测,倒是编得合情合理,我都快信了。”
张涯抱着手臂看他,“风作寒死了,你不信也得信。”
“他本就是要死的,小尊使不能亲自动手,我代主执刀,即便用错了药,也无甚大错吧?”
“代主?从前他是你的主,现在,你如何敢说出这句话来?”
外面的天光陷入黎明前稍纵即逝的灰蓝,屋中烛火昏暗,这位身经百战的阁主抱臂坐在那儿,粗糙而锐利,像一把刽子手正在磨洗的大刀,一声一声宣判对方的死期:“在雪邙,五色冰蒲是你去找薄阙骗来的,当时你告诉我必须五日之内服下才会有用,所以我陪你星夜兼程赶到了别云涧,劝小尊使吃下去。可是转天冬至,风作寒就到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难道真的是小尊使命不好?那他的命也太不好了……所以我让别云涧的内线找机会试探了一下薄阙……”
他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宿袂的眼睛微微往下垂,似乎想避开张涯的视线。
张涯继续道:“薄阙说,五色冰蒲摘下后,期限是十五日。也就是说,尊使当时明明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亲手杀了风作寒,就因为你隐瞒了期限,才让他陷入如今这般困境。”
宿袂还在嘴硬,“是……是吗?许是那日仓促,我听错了……”
张涯“砰”一拍桌子,“还他妈装!”
他力气太大,直接将桌上的杯子都震碎了。
宿袂狠狠打了个激灵,方才的防备和警惕都随着那堆白瓷一道碎下去。
张涯对他的怂样十分满意,杀气腾腾的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起身拍到宿袂面前,“小尊使不喜欢听人狡辩,你老实的交代清楚,我会拿给他看。”
宿袂抖着手,“没有笔……”
“你那么喜欢血,手指头不够用吗?”
宿袂肩膀在抖,眼睛瞄着房门,似乎在找活路,被张涯一把按住。“本阁主在这儿陪你,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写的不对就撕了重写,我有的是功夫跟你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