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宿袂终于写完了一封让张涯勉强满意的认罪书。
从始至终,宿袂没敢再轻举妄动,只是在张涯去拿认罪书的时候,他似乎有点反悔,抬头问他:“我想知道,风作寒真的是中毒而死的?还是你在诈我?”
张涯没理,直接伸手想把他扒拉开。宿袂强撑着破烂红肿的手指将那张纸死死按住,“我真的只拿了遮昼,那瓶毒药究竟是谁换的?”
张涯不语,一脚踹翻了宿袂的凳子。
宿袂摔在地上,张涯拿了桌上的认罪书揣进袖子,转身出门了。
张大阁主走得决绝,并未见到身后重新合掩的门内,宿袂眼神中隐隐透着绝望。
……
尊使大人这一觉睡得不知日月,等他醒来,脑子清醒了不少,只是浑身的痛苦依旧未减。
他缓着脚步慢慢走出寂牢,外面的日头已经奔西边儿去了,张涯正在牢门口站着,门神似的。
见他出来,张涯直接开口道:“风二没了。”
悬阳虽然听不见,却也约莫猜到他在说什么,不动声色的点了个头。
“小尊使要去看一眼吗?”
悬阳摇头。
他听不清,就只能故作不经意的看着对方,张涯被他这么一瞧,感觉自己也像是个被审问的犯人,老老实实从怀里掏出宿袂的认罪书。
悬阳接过去扫了几眼,似乎没在意宿袂和风作寒暗中勾结之事,反而把目光搁在毒药的名字上,“渡洛?”
张涯接口:“嗯,不知是谁用渡洛换掉了遮昼,取了风作寒性命。要说渡洛也算是稀罕物,我也许多年未曾见过了,鬼市都买不到。”
“我倒是见过一次。”
“在哪儿?”
悬阳随手把宿袂的认罪书递回给张涯,“当年我被风翕罚了蚁噬,风二偷偷把遮昼的瓶子里换进了渡洛,想毒死我。所幸我师父有所察觉,风二才未得手。”
“风二那时候才几岁?这小畜生还真是……”
悬阳实在太疼了,抱臂靠在寂牢外墙上,慢悠悠的回忆,“那是最后一次蚁噬,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药都被我师父收了,就再也没用上过。”
张涯突然眼前一亮,“你说,有没有可能,宿袂想去舍寻长老当初藏药的地方偷遮昼,却正巧拿到了风作寒从前换下的那瓶渡洛?”
悬阳疼得走神,并没注意到张涯在说话,只是自顾自说着:“或许宿袂想去偷遮昼的时候,正巧拿到了那瓶渡洛吧……”
张涯被他这话闹得一愣,睁大眼看夜悬阳。这崽子平时连“嗯”一声都嫌麻烦,好端端的怎么会重复他这么长一句话?又是闹什么古怪?
他脑袋里莫名跳出一个念头,“这小畜生不会没听见我说话吧?”
没等他琢磨过味儿来,夜悬阳已经沿着小路往前溜达了,口中轻道:“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如今风二已死,权当他自作自受吧……”
“那宿袂和风二勾结的事儿,小尊使打算如何处理?”
小尊使后脑勺没长眼,自然是不知道张涯问了这一句。
张涯有点犯嘀咕,默默跟在他身后,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正要再试探一二,吴钊迎面匆匆跑来,“小尊使,山门外有人闹事儿,找你呢。”
“谁?”
“一个丫头,遮着眼睛,我瞧着像薄晓。”
夜悬阳:“哦,不见。”
吴钊丧里丧气的一笑,“那丫头可冲了,杀气腾腾的,不好拦啊……”
悬阳转头看向张涯,后者会意,“行,我去吧。”
“告诉她鹿未识不在这儿,但很安全。”
“可她若是……”
悬阳打断他:“你打不过她?”
张大阁主被噎住了,认命的点了个头,“打得过,我这就去。”
吴钊在一旁煽风点火,“那还等啥呢?去啊,连个小丫头都摆不平,别怪我瞧不起你啊!”
张涯提着刀往山下去了,路过吴钊身边的时候,狠狠给了他一脚。
悬阳疲惫的面色微微松弛,似乎想笑一下,然而笑意还没来得及显在脸上,便被脊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掩盖住了。
鹿未识的踏生诀不知练到了第几层,今日格外猛恶,夜悬阳疼得眼前发灰,五脏六腑都在抽筋儿。
吴钊瞧他不对劲儿,上前搀他一把,搀了湿漉漉一手的汗,忍不住问:“老天爷,又怎么了这是?”
悬阳疼的满心疲惫,根本不知道吴钊说了什么。
以往他遭遇任何痛苦,只想躺在那儿睡到地老天荒,可惜这次他在落尘笼里补够了觉,反而越疼越清醒,疼着疼着,便疼出了些许恨意,恨不得立刻弄死谁解解痒才好。
他挑起眼皮问吴钊:“宿袂在哪儿?”
离开了鹿未识,那双藏了许久的索命的眼睛又现了原形。
吴钊有点不敢说话。他是真担心宿袂会被夜悬阳拆成一条一条的肉干拿去喂狡兽,且不说姓宿的是不是活该,光是夜悬阳这幅要把人活撕了的架势,旁观者看着也发憷。
然而迫于小尊使的淫威,吴掌柜还是老老实实的交代了。
夜悬阳推开房门的时候,宿袂的脸几乎在那一瞬出现了十几个表情,最终没选到合适的,于是停留在某种破罐子破摔的僵硬中,整个人都绷着,声音有点抖,“尊使……”
悬阳一句话没说,上前一脚将他踹倒,紧接着第二脚踩在他手腕上。
跟过夜悬阳的人都知道,他最讨厌吵闹,被他揍了,安安静静忍几下还能熬过去,若是敢乱喊求饶,被打成残废都是轻的。
可怜宿袂并不知道尊使大人已经聋了,只得硬生生把惨叫咽回肚子里,闷闷“哼”了一声。
他这点隐忍当然换不回夜悬阳任何仁慈,谅是尊使大人如今虚弱些,那一拳一脚招呼在肉体凡胎上,也并不比演武场上打木头桩子轻多少,听得屋外的吴钊头皮发麻。
托无恕的福,宿袂没被打死,有出气没进气的趴在地上,眼睛肿的只剩一道缝,看着夜悬阳鞋底沾着他的血,一串血脚印迈出门去了。
张涯已经回来了,一抬头正见尊使大人出来。小畜生白脸沾着血,眼神比之前安宁了一些,像只猎到肥羊后餍足的兽,越瞧越瘆人。
张涯轻声道:“薄姑娘说了,三个月为限,若是三个月还见不到鹿姑娘,你怎么平了风蝉山,她就……怎么平了你。”
悬阳勉强点了个头,一言不发的走了。
吴钊看着他的背影,表情愈发丧了,小声问张涯:“这小子,最近要现原形啊……啧,这可不是小畜生了,这是个凶兽吧?”
张涯也目送着夜悬阳的背影,“我小时候,村子附近的山上总是有凶兽的吼声,闹得人心惶惶。虽然根本没人见过凶兽,村里人还是凑在一起,上山去抓它。可这一抓,便真的见着了,一个个遍体鳞伤的回来,还有两个差点丢了命。于是他们一个个哭天抢地,说凶兽吃人害命,决不能留后患。”
吴钊不知他为何突然讲故事,还是顺着问下去:“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想了个绝妙的主意,放火烧山。那场火一直烧了两天两夜才熄去,村里人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凶兽被熏死的尸体。他们欢天喜地的把尸体抬了回去,剥皮啖肉,在村长家摆了三天流水席……那时候我年纪小,见那凶兽长牙森森,以为真是什么吃人的怪物,直到后来行走江湖见得多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只噬璎兽,天生以山岩树根为食,根本不会伤人。”
张涯说到这儿,听到吴钊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涯轻轻冷笑一声,“凶兽自有凶兽的坦荡,饥而食,寒而栗,遇恶则怒,浴血而生……不像某些东西,披着人皮,倒把畜生的勾当干得那么冠冕堂皇。”
吴钊面露钦佩,“张大阁主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倒让人刮目相看啊。”
张涯乱蓬蓬的脸透出一点骄傲,听吴掌柜又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说小尊使干啥都是有道理的,他要是下狠手,肯定是别人先招惹他的。”
“难道不是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吧……”吴钊缩了缩脖子,“你是没瞧见他刚才那个眼神,真吓人啊。”
张涯隐约被他这话戳到了什么,眼皮一跳,“你说,如果小尊使真亲手杀了风作寒或宿袂,会怎么样?”
“小尊使又杀不了人……”
“那如果他杀了呢?”张涯语速慢下来,“我是说,如果小尊使真冲破了无恕的阻拦,亲手取了谁的性命,会怎么样?”
吴钊也呆了,半晌,他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你这,别乱说,怪吓人的。”
张涯叹了口气,“但愿是我想多了……”
风蝉山又入夜时,宿袂还缩在地上。
从悬阳走后,他就没挪过分毫,只是静静的看着黑暗。
他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一天。从当年靠蚁噬离开寂牢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是个无心无魂之人了。哪怕舍寻对他有些照顾,哪怕夜悬阳偶尔还算宽量,也断断暖不回他那颗心。
他对风二说的是实话,他并不臣服于任何人,只想看着所有人去死。无论是谁,无论对他好或坏。
这世间人,都该死。
夜悬阳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初风二打开寂牢,放出囚徒,用的就是宿袂日积月累攒下的一瓶银沙。他故意让风二发现自己藏瓶子的地方,故意让他偷走,又装作毫不知情……
再比如,当初在问雷谷,宿袂明明看到了鹿未识被袁十四藏在何处,却对夜悬阳说自己没看到。很快,那小姑娘就误会了尊使大人,与他决裂了……
嘿嘿……
他在黑暗中咧了咧嘴,那血契只束缚他此生不可违逆寂牢尊使,却没说不能隐瞒。
他骗过人,骗过鬼,甚至骗过了至灵血契。
真好玩……
一个戴着斗篷的黑影无声出现,抬脚翻动了一下地上的宿袂。
宿袂还是没动。
来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突然抬起手,一阵黑雾遮罩在宿袂头顶。
黑雾很快顺着宿袂的眼耳钻进去,那黑影点点头,无声的消失了。
风蝉山的夜依旧安静,没人知道有个黑影曾经出现过。
天亮后,那扇门重新被人打开,宿袂已经毫无生机,像条破布袋一样被拖出去,丢在了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