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总有人想给自己的须臾一世添点念想,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只能称之为作死。
逃跑的是最后一个人,那个主动绑了所有同伴的囚徒。
悬阳没什么波动,“逃往何处了?”
“没逃多远,手下追赶时碰巧被另一拨人撞上,对方将那囚徒拿下,却没有还给我们,好在舌头已经割了,也不会露了什么。”
悬阳眉头动了动,“敢抢驿兽阁的东西?”
阮契阔略微迟疑,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悬阳已经又开口了,“北边的?”
“是。”
“你且去吧,我来处理。”
阮契阔应了一声,转头离开了。
阿廿听他们的对话,有些诧异。
夜悬阳虽狠绝利落,但绝对是个能少动就少动,能不动就不动的主儿,似乎永远在存留体力以备不时之需。偏偏他又没什么忠诚可靠的手下,只能逮着阮契阔和宿袂这两个不知为何供他驱使的怪胎往死里使唤。
阿廿还是第一次看到夜悬阳体谅阮契阔的忌讳,而阮契阔竟也理所应当的受着。
北边……是那个将阮契阔扫地出门的蔚北袁家吗?
他们这些日子一直晃悠在北境其余几处地界,捡着蔚北肃清囚徒的便宜,却始终未踏入蔚北境内。
蔚北之主,袁七姑娘,阿廿还没有正式拜师的时候,曾跟在笙闲身后见过她一次。
这位袁掌门脸上看不出年岁,骨相却是女子中难得一见的大气,肤白似雪,眉眼锋利,那目光微敛时,便如一把直插入雪地的寒刃,让人不自觉敬畏。她剃光了头发,头皮比脸还要再白一分,头上六颗红痣,从左眉弓向上斜穿过颅顶,直排到后脑勺,像六颗淬过火的戒疤。
也有人私下唤她袁氏女僧,可她并未清戒,荤素不忌,杀人无数,传说还养着个男宠。
就是这么个美貌而怪异的姑娘,偏偏青袍皂靴,不饰脂粉,爱说爱笑,随意而旷达。她的举止做派,好像将这俗世对女子的一切约束都丢在地上,再漫不经心的碾上两脚,然后尘垢不沾身的走了。
有时候阿廿听着阮契阔莫测的过往,也会暗自猜想这家伙是不是受他师父的影响。不过很明显,阮阁主这苦大仇深的模样,并未得袁七姑娘真传。
她正琢磨着,悬阳已经走回到她身边,“小师姐,你抓来的囚徒被别人抢了,你不管管吗?”
阿廿几乎是在他开口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他憋着什么坏,果不其然,是要她出头。
出头就出头吧,她浑身上下也就这点招摇撞骗的本事是从不荒废的,于是拿腔作调摆起了谱儿,“阿筝啊,劫囚之人现在何处?”
悬阳难得乐意陪她玩,低眉顺眼道:“离此不远,驿兽阁的人在盯着。”
“行吧……来呀,伺候你小师姐更衣,我去会会他们!”
她话出口,才想起阮契阔进来之前,他俩已经快要黏糊到一块去了,不由得扭捏了一下,赶紧改口:“你先出去吧,在外面等我……”
悬阳笑而不语,转身出去了。
阿廿出来时还是那副身无长物的素净模样,只是腰上多了一道云痕纱,纱正中间绣着浅蓝色水纹——唯别云涧三大弟子才有的纹样。
悬阳看看她,“要不要给你找把剑?”
阿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德行,“阿筝这就不懂了吧?高手,要云淡风轻,越是本领卓绝之人,越是用不着那些花里胡哨的兵器。”
此时的寂牢尊使手上绑着无恕,靴子里插着匕首,袖中藏着暗器,腰上还缠着从沈忱那儿捡回来的软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本领有所怀疑。
阿廿已经大摇大摆的往外走了,走到楼梯口又站住,挠挠头,“去哪儿找他们啊?”
悬阳看着这个满脸茫然的傻子,感觉之前那个半分眼神都不肯错漏的鹿未识可能是上辈子认识的人。
他正要开口,耳听得楼下有脚步,两人对视一眼,神色瞬间肃整起来。
这客栈的楼梯对着内院的一处小空地,阿廿两指搭着栏杆朝下看去,一个男人正微微仰头,应付了一个似礼非礼的拱手,“蔚北袁十四,要见别云涧鹿未识。”
这人看上去吊儿郎当,说话像是不会换气,上一个字的尾音连着下一个字,长音拉得让人窒息。
阿廿搭着栏杆的手轻轻借力,翻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飘然落在袁十四面前,“正是在下,鹿未识有礼了。”
她为了表现得潇洒轻盈,落地时脚尖先着地,双腿没什么缓冲,直直站住,却忘了腿上有多重的伤。悬阳疼得脊梁骨都抽了一下,咬紧后槽牙,无奈的闭了闭眼。
蔚北人生得高大,袁十四的身量比夜悬阳还要魁梧些。他用下眼皮打量鹿未识,轻蔑道:“别云涧没人了?用这么个小鸡崽儿似的丫头来糊弄我。”
他开口便是敌意,阿廿反而不急了,温温柔柔的回敬他:“并非别云涧无人,主要是袁兄不配。”
“你……”
袁十四说着就要动手,悬阳从栏杆上一道长影闪到他身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用箍住了他的脖子。
阿廿继续满脸和气,“别云涧待客之道讲究个匹配,袁兄若是好好说话,勉强还有我这个说人话的,若是不说人话……那就让我师弟陪你玩。”
悬阳怎么听着这话都像是在骂自己,从袁十四身后看了阿廿一眼,阿廿佯装淡定的避开他的视线,继续对付袁十四,“袁兄既然主动上门,便是有生意要做,烦请拿出诚意来。”
袁十四徒劳挣扎两下,“你的囚徒被我抓了,我来此作何,你心里不清楚吗?”
阿廿摇头浅笑,“不太清楚,袁兄还是说个究竟吧。”
袁十四估计也是没料到别云涧小师姐是这么个路数,“鹿未识,我姐姐是蔚北之主,你对我如此无礼,小心我……”
他话音未落,阿廿已经上前,低头摸摸搜搜的从悬阳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然后拔出来,刀尖直朝向袁十四的眼珠子,“袁兄专门跑到这儿来冒名顶替,必然不会急着走,我们可以慢慢聊。”
“我什么时候冒名了?我就是袁十四……”
悬阳烦了,伸手捂住袁十四的嘴,让阿廿一个人说。
阿廿有人撑腰,硬气得不行,学着袁十四懒散绵长的话音继续道:“我没说你不是袁十四,但你并非昨晚劫囚之人。你甚至都不知道劫囚之人目的何在,完全是来诈我的。”
她的刀尖在袁十四两只眼睛间来回比划,似乎在选扎哪个好,“怎么?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袁十四眼珠子都红了,“呜呜”两声,却被夜悬阳困得更死。
“蔚北袁氏不是吃不上饭的小族,绝不至于让一个少爷来做劫囚换肉这种倒手买卖。你昨晚刚劫了人,今天一早就来和我交涉,是不是有点太主动了?除非,你在阻拦我见到真正的劫囚之人……”她把匕首贴到了袁十四的眉弓上,轻轻剃掉了他一条眉毛,“那人是谁?和你有仇吗?”
她比袁十四矮了许多,裹着药布的手也不太稳,这两下剃的跟闹着玩似的。
冰凉的刀刃从眉头划过,袁十四头皮都炸了,却不敢轻举妄动,努力眨了两下眼以示真诚。
阿廿终于退后了两步,瞧着袁氏公子的一条浓眉两只大眼,笑得无比清甜,“进屋聊聊吧,阿筝,把他放开。”
阿筝像个听话的傀儡,立刻放手站在一旁。
袁十四揉着自己的喉咙,又摸了摸眉毛,心有余悸,没再轻举妄动,随阿廿一道上楼进屋。
他摆出一副真诚的架势,“昨晚劫囚的人,我知道他是谁,我能帮你。”
阿廿坐在他对面,笑而不语。
“我说的是认真的!”
“嗯,”她慢悠悠给袁十四倒了杯茶,“先说说这事儿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的囚徒被人抢了,我来帮你,你跟我要好处,这是什么道理?”
“寂牢逃犯人人得而诛之,哪分什么你的我的?只要那恶徒不再为非作歹,便是天大的好事了。还是说,袁兄觉得抓捕逃犯是我鹿未识一个人的事,你们别家都是揣手看热闹的?”
阿廿平时说不过夜悬阳,于是疯狂在袁十四身上找成就感,怼起人来毫不手软,又咄咄逼人道:“就算对方是在挑衅别云涧,我自去夺回来就是,袁兄与我并无交集,平白无故来帮我,总不可能没有条件,既然有条件,我便不能尽让你占便宜,我鹿未识素来无利不起早,我也得有点好处才行。”
“你这人怎么这样?外界传闻鹿未识不是这样的!”
“外界传闻蔚北人淳朴,袁兄倒是名副其实……”阿廿朝他一抬眼皮,“后悔了可以走啊。”
袁十四憋气,起身要走,悬阳手里的小匕首飞出去,擦着袁十四的耳朵,钉在一旁的柱子上。
袁十四进退两难,默默站了一会儿。
他虽粗枝大叶,也没到作死的程度,犹豫一会儿,还是默默把那口气吞回去,回身坐好,说了正题,“昨天劫走囚徒的人叫暮江,是我姐姐的……近侍。”